縣城通往棠棣村的公路修好那年,村里最后的年輕人也搬走了。地,一片接一片地荒著,長滿齊腰的茅草。
老海是村里唯一還正經種地的人。三畝栗子林,一口老井,一頭黃牛,一張犁。兒子在省城安了家,電話里總說:"你那點收成,不值工錢。來帶孫子吧。"老海嘴上應著,卻一次次把買好的車票退了。他舍不下那三畝地——地一荒,心就空了。
轉機是縣里"打造美麗鄉村"的政策帶來的。駐村的小周干事找到老海:"海叔,您這犁地的架勢,是老把式!現在城里人就愛看這個。您給表演表演,村里給您發補助。"
于是,老海成了"景觀"。周末,他的地頭插上彩旗,他穿著發白的中山裝,扶著犁,在劃出的田埂間來回走給游客看。相機咔嚓響,孩子們在田埂奔跑。犁尖只劃破地皮,翻出的土曬不熱,也種不出東西。老海覺得,自己和這地,都成了擺設。
小周干事起初很高興,但游客很快膩了。第二年春天,項目停了。"海叔,這路子……行不通。"小周有些沮喪。
老海沒接話,領他走到自己那三畝一直偷偷精細伺候的栗子樹下。他蹲下,撥開一層浮土,露出下面黝黑濕潤的泥土,捏起一小撮,在指尖捻開。"你看這土,有油性,活了。"他指著遠處大片板結、長滿茅草的荒地,"那地,看著是睡了,其實是僵了。機器和人,都只當它是塊沒用的泥。""我犁了五十年,它認得我。你那些機器進來,吭吭響,但它只刮表皮,傷了地氣。我這老犁,一寸寸吃進去,翻得深,透氣,保墑。"
幾天后,老海做了一件事。他用"表演"攢下的錢,買了十幾只羊羔,又去鄰村請回兩個同樣沒處去的老伙計。他們沒搞旅游,而是趕著羊,慢慢走進那些荒地。羊群啃食茅草,蹄子踏碎硬殼,糞便落進土里。
一個平常的午后,村里來了個皮膚黝黑的年輕人,是省農學院的學生,來寫論文。他跟著老海,看老人不用儀器,只用手捏、用眼瞧,就知道哪片地缺什么。年輕人眼里有光,問個不停。
漸漸地,村里有了新動靜。農學生帶來了同學,老海他們養羊肥地的土法子,被記成厚厚的筆記。荒地里開始試種耐旱的豆子和谷子,不用化肥,長勢慢,但苗子扎實。
老海不再表演,他教年輕人怎么扶犁,犁鏵要入土多深,壟溝怎么走才保水。他的聲音不高,但每個字都沉甸甸的,落進土里。
他教他們辨土性,看墑情,哪片地該深犁,哪片該養。他不只教犁地,他教的是和土地相處的老理兒:栗子樹下養雞,雞糞肥樹;坡地種豆,固氮養土。他們不用化肥農藥,產量起初不高,但栗子個頭小卻甜得扎實,賣出了天價。
去年秋天,老海的栗子林下收獲了第一批綠豆。產量不高,但粒粒飽滿,被城里來的合作社高價收走,包裝上印著"棠棣村老種"。賣豆子的錢,老海分給了回來的老伙計。
小周干事后來調走了,臨行前特意來看老海。兩人蹲在田埂上,看著那片曾被叫做"景觀"的土地上,如今新苗青青,羊群在遠處坡上像云一樣移動。
"海叔,還是您沉得住氣。"小周說。
老海卷了支煙,瞇眼望著地:"我啊,就是見不得地荒著。地和人一樣,你得把它當個活的物件,它才肯給你出路。"老海在田埂上坐下,擦著汗:"你們給了我個臺子,讓我演戲。可戲是假的。我這人笨,就會一樣——把真的東西,在這臺子上,給你實實在在地種出來。"
后來,村里人有時會聊起老海。他們說,當初政策給機會,是讓老海當個讓人看的"樣子"。可老海這人實在,他硬是把那個"樣子",變成了一粒能生根發芽的種子。
時代給了他一個成為表演者的機會。
他卻用這個機會,在所有人都以為土地已經過時的時代,為土地,重新犁出了一條生路。
跋
農民老海在時代變遷中的選擇與堅守。當"鄉村振興"的政策將他傳統的犁地手藝變為旅游表演項目時,他沒有停留在充當懷舊符號。他利用被關注的機會和積攢的資源,聯合返鄉老農與農科學子,以土法養地、生態種植,最終讓荒蕪的土地重獲生機。故事的核心在于:時代給予個人的機遇,往往是一個預設的角色或舞臺;而個人對時代的真正貢獻,則在于能否超越角色,利用這個舞臺,將自身沉淀的、真正有價值的東西——無論是經驗、智慧還是純粹的信念——重新注入現實,解決真實的問題,從而在時代的框架內,創造出超越框架的、可持續的生命力。
這不僅是手藝的傳承,更是一種主體性的覺醒:人不是被動等待時代定義的標簽,而是可以主動參與,甚至重塑時代土壤的耕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