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千載之下,這兩句詩被認為豪情萬丈,卻也藏著桀驁不馴的狂。那“狂”的帷幕之后,是譫妄的獨舞,還是靈魂在深淵邊緣的竭力呼救?
《將進酒》的“狂”,是一套眩目的符號盔甲,一場詞語曠野上燃放的煙花?!扒Ы鹕⒈M”“烹羊宰?!?,既是物欲的極致揮霍,亦是對其徹底的蔑視與消解。他嗤“鐘鼓饌玉”的富貴為“不足貴”,視功名如塵土,唯愿“長醉不復醒”。高歌“天生我材必有用”,卻旋即用“千金散盡”將其掏空。宣稱“古來圣賢皆寂寞”,又獨斷“惟有飲者留其名”。這邏輯裂縫,正是“譫妄”的顯形之處。
這份譫妄,根植于盛唐的時代土壤。“開元全盛日”國力蒸騰、萬國來朝,卻也暗藏危機,個人被宏大敘事擠壓。李白“奮其智能,愿為輔弼”的雄心,在森嚴門閥與權謀前不堪一擊。于是,他以“狂”突圍?!搬蜃樱で鹕?,將進酒,杯莫?!?,這急促呼喚,是想在友朋應和中錨定自身,抵抗“朝如青絲暮成雪”的時間恐懼。黃河奔涌不返,高堂鏡里白發叢生,更是直擊人心的存在主義驚覺。 至此,“狂飲”才露本質:它絕非單純享樂,而是絕望的祭典,對抗虛無的悲壯儀式。他將生命凝為一場盛宴,欲在“金樽”撞“明月”的聲響中,把易逝剎那鑄為永恒?!芭c爾同銷萬古愁”的豪語,恰恰泄露這“愁”的亙古深重,重到需借“萬古”之名,在虛幻的暢飲聯盟中尋求慰藉。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將物質揮霍推至高潮,也完成了最后的象征性“散盡”。當財富、浮名、世情這些外附著物,全被抵押給這場與神對話的豪飲,剩下的,或許是剝離所有社會偽裝的“本我”。而“金樽”終成核心意象:它不只是盛酒容器,更是盛放李白激情、孤獨、狂妄與天真的圣杯。他向其中傾注黃河奔涌、明月清輝,也傾注不返的時光與不羈的靈魂。 《將進酒》的驚心動魄,正在于讓世人目睹:一個人被逼至存在的懸崖,卻將懸崖變作舞臺,讓墜落化為飛翔,在語言的烈酒與生命的譫妄中,完成了向虛無奪回意義的驚世沖鋒。
“噓!別太狂”的勸誡,當化為一聲悠長嘆息,物極必反,太狂,則為狂所損,太狂的結局,往往難遂人愿。這嘆息,并非只為李白,而是對大眾的警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