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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的距離第二卷
2025-12-20 17:38來源:錦繡未央


第十一章:火車上的血痕
 
1978年深秋的風,裹著北方的涼意灌進火車車窗。沈亦舟縮在硬座角落,把那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往身上緊了緊,袖口蹭過額頭的傷口,疼得他齜牙咧嘴。
 
懷里的銅船模硌著肋骨,他卻不敢松手。出發前那個混亂的黎明,他從李家墻頭翻下來時,褲腳還沾著劉三的血——那小子捂著腿在地上打滾的樣子,像塊石頭壓在他心口。老李在碼頭找到他時,塞給他這個布包,說“晚秋姑娘讓你帶著,說見船如見人”,他當時只顧著跳上貨船,連句“替我告訴她”都沒來得及說。
 
火車哐當哐當地往北方開,車窗外的景色從青溪的水網變成黃土地,最后連樹都稀稀拉拉的,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指著灰蒙蒙的天。沈亦舟對面坐著個戴軍帽的男人,一直盯著他胳膊上的淤青看——那是昨夜在貨船上被人搶座位時打的。
 
“小兄弟,去哪?”男人遞過來一塊壓縮餅干,口音帶著濃重的北方腔。
 
“鐵城。”沈亦舟接過餅干,掰了一小塊塞進嘴里,干得剌嗓子。他從懷里摸出個軍用水壺,擰開蓋子喝了口,水是出發前灌的青溪水,現在已經帶著鐵銹味了。
 
“鐵城?那地方全是工廠,煙囪比山還高。”男人笑了,露出兩排黃牙,“去投奔親戚?”
 
“嗯,表哥在機床廠。”沈亦舟含糊地應著,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布包里的船模。他沒說表哥其實只是父親年輕時的工友,更沒說自己是為了躲官司才逃出來的。
 
夜深時,火車搖得人昏昏欲睡。沈亦舟把外套鋪在座位底下,蜷著身子想瞇一會兒,剛閉上眼,就聽見有人低喊“有小偷”。他猛地坐起來,看見個黑影正往他這邊竄,手里還攥著個鼓鼓囊囊的錢包。
 
“站住!”沈亦舟想都沒想就追了上去。車廂過道狹窄,他被人絆了一下,重重摔在地上,額頭正好撞在鐵制的座位腿上,“咚”的一聲悶響,眼前瞬間炸開一片金星。
 
“抓住他!”有人喊。混亂中,他感覺有人在拽他懷里的布包,那是晚秋給的東西,絕不能丟!他死死抱住布包,另一只手胡亂揮舞著,不知打在了誰身上,只聽見一聲慘叫。
 
等乘警舉著煤油燈跑過來時,沈亦舟已經癱在地上了。額頭的血順著臉頰往下淌,滴在藍布褂子上,暈開一朵朵暗紅色的花。那個小偷被按在地上,嘴里還罵罵咧咧的,沈亦舟的錢包——里面裝著他全部的積蓄和那張寫著表哥地址的紙條,正從小偷的褲兜里露出來。
 
“你怎么樣?”乘警蹲下來扶他,指尖觸到他額頭的傷口,倒吸一口涼氣,“傷得不輕,得去醫務室。”
 
沈亦舟搖搖頭,掙扎著想爬起來,可腦袋里像塞了團棉花,暈得厲害。他摸了摸懷里的布包,還在,心里松了口氣,可再想表哥的地址,腦子里卻空空的,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霧。
 
“我……我叫什么?”他忽然問,聲音發飄,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乘警愣了愣,指了指他掉在地上的口袋:“你口袋里有身份證,沈亦舟,青溪鎮人。”
 
沈亦舟盯著“沈亦舟”三個字,覺得陌生又熟悉,像聽別人的名字。他想不起青溪鎮的樣子,也想不起為什么要去鐵城,只知道懷里的布包很重要,里面的東西不能丟。
 
醫務室的燈光昏黃,醫生用酒精給他清洗傷口,疼得他直哆嗦。“腦震蕩,可能會忘點事,觀察觀察再說。”醫生在病歷本上寫著什么,筆尖劃過紙頁的聲音讓他頭疼。
 
他躺在醫務室的硬板床上,望著天花板上的蛛網,忽然想起一片水,水邊有棵石榴樹,樹下站著個穿碎花褂子的姑娘,笑起來眼睛像彎月亮。可那姑娘叫什么?他怎么也想不起來,只覺得心口像被挖了塊,空落落的疼。
 
天亮時,火車到站的廣播響了。沈亦舟被乘警扶下車,站在鐵城火車站的月臺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個個都行色匆匆。冷風卷著煤煙味撲過來,嗆得他咳嗽。
 
“你的身份證和錢包。”乘警把東西遞給她,“地址還在,去機床廠找你表哥吧,路上當心。”
 
沈亦舟接過東西,想說謝謝,卻發現自己連“謝”字都說不利索。他攥著那張寫著地址的紙條,上面的字歪歪扭扭的,像蟲子爬,怎么也認不出來。額頭的傷口又開始疼,他扶著墻蹲下來,感覺天旋地轉。
 
藍布褂子口袋里的身份證被血浸透了,“沈亦舟”三個字變得模糊不清。他盯著那片暗紅色的血痕,忽然覺得這個名字很遙遠,遠得像上輩子的事。
 
有個挑著擔子的老漢路過,見他蹲在地上,放下擔子問:“小伙子,不舒服?”
 
沈亦舟抬起頭,茫然地看著他,嘴唇動了動,沒說出話。
 
老漢嘆了口氣,從擔子上取下個粗瓷碗,倒了些熱水遞給他:“喝點熱水暖暖。這是鐵城,不比南方,冬天能凍掉耳朵。”
 
熱水滑過喉嚨,帶來一絲暖意。沈亦舟捧著碗,看著碗里自己模糊的倒影,忽然問:“我……是誰?”
 
老漢愣了愣,看著他額頭的傷和那張被血浸透的身份證,大概明白了幾分。他指了指遠處冒著黑煙的煙囪:“這里是鐵城,來了就是鐵打的人。想不起就不想了,往前看,總能活出個人樣。”
 
沈亦舟望著那些高聳的煙囪,濃煙滾滾,遮住了半邊天。他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只知道懷里的布包很重要,里面的銅船模,涼得像塊冰,卻又帶著點說不清的熱。
 
他站起身,把身份證揣進懷里,跟著人流往出站口走。陽光刺眼,他瞇起眼睛,看見個穿工裝的姑娘正舉著牌子接人,牌子上寫著“機床廠”三個字。
 
或許,該去那里看看。他想。
 
藍布褂子上的血痕已經干了,變成深褐色,像朵開敗的花。風一吹,帶著煤煙味,往他記憶里那片白茫茫的霧里鉆。
第十二章:陌生的工廠
 
鐵城機床廠的鐵門銹跡斑斑,沈亦舟站在門口,手里攥著那張被汗水浸得發皺的紙條,上面的地址已經模糊不清。門衛室的老頭探出頭打量他半天,問:“找誰?”
 
“我找……表哥。”他訥訥地說,腦子里依舊空空的,只能順著乘警的話往下編。
 
“哪個車間的?叫啥?”老頭呷了口濃茶。
 
沈亦舟張了張嘴,一個名字也說不出來。額頭的傷隱隱作痛,他扶著墻,指尖冰涼。這時,一個穿藍色工裝的姑娘路過,聽見對話回頭看了一眼,忽然說:“王大爺,他是不是昨天電話里說的那個沈師傅的親戚?從南方來的。”
 
老頭哦了一聲,擺擺手:“進去吧,找機修車間的老沈,他等著呢。”
 
沈亦舟道了聲謝,跟著姑娘往里走。廠區里機器轟鳴,鐵屑飛濺,空氣中彌漫著機油和煤煙的味道,嗆得他直咳嗽。姑娘回頭笑了笑:“我叫王芳,在裝配車間,你呢?”
 
“我……”他卡了殼,低頭看見自己藍布褂子上的血痕,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我叫陳建國。”
 
“陳建國?”王芳歪頭看他,“這名字挺正氣。你從青溪鎮來?我老家也在那附近,難怪聽著親切。”
 
沈亦舟——不,現在是陳建國了——點點頭,不敢多說,怕露了餡。他跟著王芳穿過嘈雜的車間,看見無數工人埋頭操作機床,火花在昏暗的廠房里明明滅滅,像無數顆小星星。
 
“到了,老沈在里面。”王芳指了指最里面的角落,那里有個戴老花鏡的師傅正蹲在地上修機器。
 
陳建國走過去,蹲下身幫忙遞扳手,動作竟有些熟練。老沈抬頭看他一眼,眼里閃過一絲詫異,隨即笑了:“來了?路上不好走吧?”
 
他沒否認,只是嗯了一聲,拿起扳手的手穩得很,仿佛做過千百遍。老沈沒再多問,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會用機床不?先跟著學,慢慢就熟了。”
 
那天下午,陳建國在機修車間待了四個小時。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用那些工具,也不知道為什么看一眼圖紙就懂怎么裝配零件,只覺得手指碰到冰冷的鋼鐵時,心里那片白茫茫的霧好像散了點。
 
下班時,王芳喊他一起走,說:“廠里有宿舍,我帶你去領被褥。”
 
路過廠門口的布告欄時,陳建國忽然停住了。布告欄上貼著張照片,是個穿碎花褂子的姑娘,笑起來眼睛彎彎的,站在青溪鎮的石榴樹下,旁邊寫著“尋人啟事”。
 
他盯著照片,心口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疼得厲害。王芳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說:“這姑娘丟了快半個月了,聽說家里人快急瘋了。你認識?”
 
陳建國搖搖頭,眼睛卻離不開照片。他抬手摸了摸額頭的傷口,血痂已經硬了,可那姑娘的笑臉,卻像滴進清水里的墨,在他心里慢慢暈開。
 
“走吧。”他低聲說,轉身時,藍布褂子的衣角掃過布告欄,帶起一小片灰塵。
 
宿舍是間小單間,只有一張床和一個木桌。陳建國把懷里的布包放在桌上,打開一看,銅船模在昏黃的燈光下泛著冷光。他摸了摸船身,指腹觸到細密的紋路,忽然想起有人曾趴在他耳邊說:“等攢夠錢,咱就造艘真船,從青溪鎮一直劃到鐵城。”
 
是誰說的?他想不起來了。
 
窗外的風卷著哨聲掠過,陳建國躺在床上,聽著遠處車間傳來的機器轟鳴,第一次覺得,這個陌生的地方,好像有什么東西在等著他找回來。
第十三章:銅船模的溫度
 
陳建國在機床廠的日子過得像上了發條的鐘,規律得讓人安心。每天天不亮就去車間,跟著老沈學磨刀具、看圖紙,手上很快磨出了厚繭。王芳總愛中午拎著兩個白面饅頭來車間找他,有時會帶一小碟腌蘿卜,看著他狼吞虎咽的樣子笑個不停。
 
“陳師傅,你以前是不是干過這活?”這天午休時,王芳蹲在他旁邊,看他用砂紙打磨一個零件,“你磨的刀具比老沈還亮,切鐵跟切豆腐似的。”
 
陳建國手上的動作頓了頓,砂紙摩擦金屬的“沙沙”聲停了。他看著零件上倒映出的自己模糊的臉,搖了搖頭:“不知道,好像……有點眼熟。”
 
王芳從口袋里掏出個用紅線系著的銅墜子,遞給他看:“我娘給的,說戴著能想起忘了的事。你看這上面的花紋,像不像你桌上那個船模?”
 
陳建國的目光落在銅墜子上,那上面刻著細密的水波紋,確實和他桌上那個銅船模的紋路一模一樣。他忽然想起什么,快步走到自己的工具柜前,打開柜門——里面放著那個從青溪鎮帶來的布包,解開三層藍布,露出了那只巴掌大的銅船模。
 
船模的桅桿上還系著根褪色的紅繩,是他來時就系在上面的。他拿起船模,指尖觸到船底的刻痕,忽然覺得指腹一陣發麻,像有微弱的電流竄過。
 
“這船模……”王芳湊過來看,“做工真好,你從哪弄的?”
 
“不知道。”陳建國的聲音有些發飄,他摩挲著船底的刻痕,那痕跡很深,像是用錐子一筆一劃鑿出來的,“好像……是別人送的。”
 
“送你的人一定很重要吧?”王芳眨眨眼,“我娘說,貴重的東西都是給心里記掛的人。”
 
他沒說話,把船模放回柜子里鎖好。可那天下午,他總忍不住走神。機床轉動時的轟鳴聲里,仿佛混進了別的聲音——是水流聲?還是誰的笑聲?他盯著鐵屑飛濺的火花,忽然覺得眼睛有些發酸。
 
晚上回到宿舍,陳建國從床板下摸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幾塊曬干的石榴皮。這是他收拾行李時發現的,不知道為什么一直帶著。他把石榴皮放進搪瓷杯,沖上熱水,苦澀的氣味彌漫開來,竟讓他想起一片紅彤彤的石榴園,園子里有個穿碎花裙的姑娘正彎腰摘石榴,陽光落在她發梢上,像撒了把金粉。
 
“想什么呢?”王芳的聲音突然從門口傳來,嚇了他一跳。她端著個飯盒走進來,“我娘包了韭菜盒子,給你拿了兩個。”
 
陳建國接過飯盒,指尖碰到王芳的手,兩人都愣了一下。王芳的臉紅了,轉身要走,卻被他叫住。
 
“王芳,”他看著她的背影,“你說……人會不會把最重要的人忘了?”
 
王芳轉過身,月光從窗戶照進來,在她臉上投下淡淡的影子:“我奶奶說,忘不掉的。就算腦子記不清,心里也會留下個印子,就像……就像你總帶著那船模,說不定就是心里的印子在叫你別丟。”
 
她走后,陳建國坐在床邊,手里捏著那只銅船模。月光落在船模上,反射出清冷的光,他忽然想把船模拆開看看——好像里面藏著什么東西。
 
他找來小螺絲刀,小心翼翼地擰開船底的螺絲,里面果然有個夾層,放著一張疊得很整齊的紙。展開一看,是幅畫,畫的是青溪鎮的石板路,路盡頭有個穿藍布衫的姑娘,正對著一艘小船揮手。畫的角落有行小字:“等你回來,船就造好了。”
 
字跡娟秀,像極了王芳帶的那個銅墜子上的紋路。陳建國的心臟猛地跳了一下,眼眶忽然就濕了。
 
他不知道那姑娘是誰,也想不起承諾過什么,但握著船模的手心,卻燙得像揣了個小火爐。

第十四章:畫里的影子
 
陳建國捏著那張畫,指尖微微發顫。畫紙邊緣已經泛黃,顯然藏在船模里有些年頭了。穿藍布衫的姑娘背影纖細,站在青溪鎮的石板路上,裙擺被風掀起一角,像只振翅欲飛的蝶。遠處的河面上泊著艘小船,船頭插著根細細的桅桿——和他桌上那只銅船模幾乎一模一樣。
 
“等你回來,船就造好了。”
 
這行字像根細針,輕輕刺在他心上,泛起一陣陌生的酸脹。他好像在哪聽過類似的話,在某個陽光很暖的午后,有人趴在船舷上,對他晃著手里的畫筆說:“等我把這張畫畫完,咱們就坐船去下游看荷花好不好?”
 
是誰?
 
他拼命想抓住那點模糊的影子,可記憶像被濃霧裹住,怎么也穿不透。越是用力想,頭就越疼,眼前甚至開始閃過一些碎片化的畫面:青石板上的水漬、石榴樹下的笑聲、還有……一滴落在畫紙上的眼淚,暈開了一小塊墨跡。
 
“咚咚咚——”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陳師傅,睡了嗎?”是王芳的聲音,帶著點猶豫,“我剛想起,我娘說你那船模底下有個暗格,里面好像……藏著顏料?”
 
陳建國猛地回神,趕緊把畫折好塞進懷里,起身開門。王芳站在門口,手里捧著個小小的漆盒,月光落在她發間,像落了層霜。“我娘收拾老房子時翻出來的,說當年給你船模的人托她轉交,怕你弄丟了。”
 
漆盒打開,里面裝著幾支磨得圓潤的畫筆,還有半盒已經凝固的顏料,最深的那格是墨色,邊緣沾著點暗紅,像干涸的血跡。
 
陳建國拿起一支畫筆,筆桿被摩挲得光滑溫潤,顯然被人長期握在手里。他試著在指尖轉了轉,畫筆竟像長在他手上一樣,熟練得仿佛練習過千百遍。
 
“這顏料……”王芳指著那格暗紅,“我娘說,是用石榴汁調的,畫青溪鎮的石板路最像。”
 
石榴汁?
 
陳建國的心又是一震。他想起床底下那個裝著干石榴皮的紙包,想起搪瓷杯里那股苦澀的味道,還有畫里姑娘身后那棵隱約可見的石榴樹……這些碎片像散落的珠子,似乎就差一根線,就能串成完整的項鏈。
 
“王芳,”他忽然開口,聲音有些沙啞,“你去過青溪鎮嗎?”
 
“小時候跟著我娘去過一次。”王芳點頭,眼里閃過懷念,“鎮上有棵老石榴樹,聽說活了上百年,夏天結的果子甜得能齁死人。對了,樹下還刻著字呢,好像是……‘建國’和一個‘蓮’字?”
 
建國……蓮?
 
陳建國手里的畫筆“啪嗒”掉在地上。他捂住胸口,劇烈地咳嗽起來,喉嚨里像卡著什么東西,又酸又澀。那個“蓮”字像把鑰匙,猛地捅開了記憶的閘門——
 
他想起來了。
 
青溪鎮的老石榴樹下,穿藍布衫的姑娘總愛坐在他身邊,用石榴汁調顏料,給他畫船上的木紋。她總說:“建國哥,等船造好了,咱們就乘著它順流而下,到了入海口,就能看見真正的大海了。”
 
她叫阿蓮。
 
畫里的姑娘是阿蓮,等他回去的人是阿蓮,用石榴汁調顏料的人,也是阿蓮。
 
那些被遺忘的時光,那些藏在銅船模里的約定,像潮水一樣涌進他腦海。他想起阿蓮笑著把船模塞進他手里,說“你先去城里找材料,我在這兒畫圖紙,等你回來,咱們的船就真能下水了”;想起她送他走的那天,眼眶紅紅的,卻硬擠出笑容,把這盒顏料塞進他包袱,“記得給船身刷上紅漆,像石榴花一樣紅”。
 
他終于明白,為什么看到王芳會覺得親切——王芳的眉眼間,有幾分像年輕時的阿蓮。
 
“陳師傅?你沒事吧?”王芳見他臉色發白,慌忙遞過水杯,“是不是頭疼又犯了?”
 
陳建國接過水杯,一口氣喝了大半,才勉強壓下喉嚨里的哽咽。他撿起地上的畫筆,小心翼翼地放回漆盒,抬頭看向王芳時,眼里多了些東西——是失而復得的清明,還有一絲淡淡的悵然。
 
“王芳,”他輕聲說,“明天陪我去趟青溪鎮吧。”
 
他要回去看看那棵老石榴樹,看看石板路上的水漬是否還在,看看阿蓮畫里的青溪鎮,是不是還留著他們當年的影子。
 
王芳愣了一下,隨即點頭笑了:“好啊,我正好想回去看看我娘。”
 
月光透過窗欞,落在陳建國手里的漆盒上,顏料盒里的暗紅在月色下泛著微光,像極了阿蓮當年落在畫紙上的那滴淚。
 
他終于知道,為什么總對那艘銅船模念念不忘,為什么會下意識收集石榴皮,為什么看到王芳會覺得熟悉。
 
那些被遺忘的記憶,從未真正消失。它們藏在船模的暗格里,藏在石榴皮的苦澀里,藏在某個相似的眉眼間,等著有一天,被一句不經意的話、一個熟悉的場景,重新喚醒。
 
陳建國把漆盒放進柜子,又將那張畫小心地夾回銅船模的暗層。他摸著船模上精細的紋路,忽然笑了。
 
阿蓮,我記起來了。
 
等我,我這就回去。
 
明天的青溪鎮,一定陽光正好。

第十五章:歸航的船
 
青溪鎮的石板路比記憶里更窄了些,墻角的青苔卻還是那么綠,沾著清晨的露水,踩上去有點滑。陳建國走得很慢,王芳跟在他身后,看著他時不時停下來,對著某扇木門、某塊刻著記號的石頭出神。
 
“這里以前是張大爺的鐵匠鋪,”他指著一間掛著鎖的老屋,聲音里帶著點恍惚,“我跟阿蓮總偷摸來看他打鐵,火星子濺在地上,像過年的煙花。”
 
王芳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老屋的門板已經朽了大半,門環上結著蛛網,但門楣上那塊“鐵骨錚錚”的匾額,還依稀能辨認出字跡。
 
穿過兩條巷子,就到了鎮口的老石榴樹。樹比以前更粗了,枝椏伸向天空,像撐開的巨傘。樹下果然刻著兩個字——“建國”和“蓮”,只是歲月磨平了棱角,字跡變得淺淡。
 
陳建國蹲下身,指尖撫過那兩個字,粗糙的樹皮蹭得指尖發癢。他忽然想起,當年阿蓮刻字時手被木刺扎了,他背著她跑了半條街找郎中,她趴在他背上,笑他跑得比兔子還快。
 
“建國哥,你看!”王芳指著樹干上的一道刻痕,“這像不像船錨?”
 
那道刻痕確實像個歪歪扭扭的船錨,旁邊還有幾劃波浪線。陳建國湊近了看,忽然笑出聲——這是他當年刻的,跟阿蓮說“等咱們的船造好了,就把船錨刻在樹上,證明咱們說到做到”。
 
“像,太像了。”他站起身,望著遠處的河道,“當年我們就在那邊的碼頭造船,阿蓮畫圖紙,我劈木板,總以為很快就能完工……”
 
話沒說完,就見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婆婆提著竹籃走過,看見陳建國,愣了愣,隨即眼圈就紅了:“你是……建國娃?”
 
陳建國也認出來了,是阿蓮的鄰居張婆婆。“張婆婆,是我。”
 
“你可回來了!”張婆婆抓住他的手,手抖得厲害,“阿蓮那丫頭……當年等你等得苦啊,你走后第三年,她就生了場大病,臨走前還摸著那艘沒造完的船,說‘建國哥會回來的,他答應過我’……”
 
陳建國的心臟像被狠狠攥住,疼得說不出話。
 
張婆婆抹著眼淚,從竹籃里拿出個布包:“這是她讓我交給你的,說等你回來,親手交給你。”
 
布包里包著的,是半艘木頭船——船身已經初具雛形,船艙里刻著兩個小人,正并肩坐在船頭,望著遠方。船底壓著張紙條,是阿蓮清秀的字跡:
 
“建國哥,我等不到船造好了。但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這半艘船留給你,剩下的一半,就當是我在天上幫你接著造。等你造完了,記得放去河里,讓它帶著我們的約定,漂向大海。”
 
陳建國捧著那半艘木船,指腹摩挲著船艙里的小人,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砸在船板上,像極了當年阿蓮落在畫紙上的淚。
 
王芳悄悄退開了幾步,給了他獨處的空間。
 
不知過了多久,陳建國擦干眼淚,將半艘木船小心翼翼地放進背包。他走到河邊,當年造船的碼頭還在,只是更破舊了些。水面上漂著幾片荷葉,像綠色的船。
 
“阿蓮,”他對著河水輕聲說,“船,我會造完的。等造好了,就叫‘歸航號’,讓它帶著你的畫,漂去你說的大海。”
 
風吹過石榴樹,葉子沙沙作響,像是阿蓮在應他。
 
回程的路上,王芳見他手里多了個小小的木牌,上面刻著“歸航”兩個字。
 
“這是……”
 
“給船起的名字。”陳建國的聲音很平靜,眼里卻閃著光,“回去后,我要把那半艘船補完,真正造一艘能下水的船。”
 
王芳笑著點頭:“我幫你找木料。”
 
夕陽西下時,他們走出了青溪鎮。陳建國回頭望了一眼,老石榴樹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像個溫柔的擁抱。
 
他知道,有些約定,哪怕隔了歲月,隔了生死,也必須兌現。就像那艘沒造完的船,就像那句“等你回來”。
 
歸航號,總有一天,會真正揚起風帆,帶著兩個人的約定,駛向遠方。

第十六章:紅繩的裂痕
 
鐵城的冬天來得猝不及防,第一場雪落時,機床廠的煙囪吐著白汽,把灰蒙蒙的天染得更沉。陳建國蹲在車間角落,手里攥著根紅繩,指尖反復摩挲著繩結——這是從銅船模的桅桿上解下來的,不知為何,最近總愛摸著它發呆。
 
“建國,發什么愣呢?”老沈把一杯熱茶放在他旁邊的鐵砧上,哈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凝成霧,“王師傅家的秀蓮姑娘托人帶話,說晚上包餃子,讓你過去吃。”
 
陳建國抬起頭,車間頂上的天窗透進點微光,落在他眼角的細紋上。他來鐵城快兩年了,額頭的傷疤早已淡成淺粉色,只是陰雨天還會隱隱作痛。老沈說他是“撿來的福氣”——王師傅看他孤苦,總喊他去家里吃飯,女兒王秀蓮更是時常送些縫補好的衣物,那針腳細密得像青溪鎮的水紋。
 
“不了,晚上得加班趕這批零件。”他把紅繩纏回手腕,繩結勒得有點緊,留下道淺紅的印子。
 
老沈笑了,用滿是油污的手拍了拍他的背:“傻小子,秀蓮姑娘那手藝,全機床廠的小伙子都盯著呢。你別揣著明白裝糊涂,王師傅的意思還不夠明顯?”
 
陳建國沒接話,只是低頭打磨零件。砂輪摩擦金屬的尖嘯里,他又聽見了那熟悉的水聲——不是鐵城工廠的機器轟鳴,是青溪鎮的河水,“嘩嘩”地流,帶著石榴花的甜香。
 
他最近總做這樣的夢:夢里有片水,水邊站著個穿碎花褂子的姑娘,臉看不清,只看見她手里攥著根紅繩,對著他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他想走過去,腳下卻像灌了鉛,眼睜睜看著那姑娘被水吞沒,紅繩在水面上打了個旋,沉了下去。
 
每次驚醒,手腕上的紅繩都纏得死緊,像要嵌進肉里。
 
傍晚收工時,雪下得更大了。陳建國裹緊棉襖往宿舍走,路過廠門口的小賣部,看見王秀蓮站在屋檐下,手里捧著個布包,鼻尖凍得通紅。
 
“陳大哥。”她見他過來,把布包往他懷里塞,“娘說你宿舍的被子薄,讓我給你縫了床棉褥子,加了點新棉花,暖和。”
 
布包帶著她的體溫,隔著粗布棉襖滲過來,像團小火爐。陳建國想說謝謝,喉嚨卻有點發緊——王秀蓮的眉眼很溫順,笑起來嘴角有個淺淺的梨渦,讓他想起夢里那個模糊的影子,卻又分明不是同一個人。
 
“進去坐坐吧,娘包了白菜豬肉餡的餃子。”王秀蓮仰著臉看他,睫毛上沾著點雪粒,像落了層霜。
 
他終究還是跟著去了。王師傅家的小屋燒著煤爐,暖意融融,墻上貼著張“勞動最光榮”的年畫,邊角卷了點毛。王秀蓮進廚房燒水時,王師傅從床底下摸出瓶二鍋頭,往兩個粗瓷碗里倒:“建國啊,我知道你心里有事,可日子總得過下去。秀蓮這丫頭,實心眼,跟你般配。”
 
陳建國端起碗,酒液辣得喉嚨發疼。他看著墻上王秀蓮的獎狀——“三八紅旗手”“技術能手”,一張挨著一張,像她密密麻麻的針腳,把日子縫得扎實。可他心里那片水,總在不經意間漫上來,把這扎實的日子泡得發漲。
 
“王師傅,我……”他想說自己記不清過去,怕耽誤秀蓮,話沒出口,就被廚房傳來的響動打斷。
 
王秀蓮端著餃子出來,圍裙上沾著面粉,看見他手腕上的紅繩,愣了一下:“這繩子真好看,是家里帶來的?”
 
陳建國下意識地把手往袖子里縮了縮:“嗯,撿的。”
 
“撿的也得好好收著。”王秀蓮把醋碟往他面前推了推,笑盈盈地說,“我娘說,紅繩得戴得順順當當的,才吉利。”
 
那天的餃子很香,白菜的清混著豬肉的鮮,可陳建國總覺得少了點什么——像青溪鎮的石榴醋,酸里帶著甜,能把日子泡得有滋有味。
 
回宿舍的路上,雪已經停了。月光落在結了冰的路面上,亮得晃眼。陳建國摸出那只銅船模,是從工具箱里帶來的,船身的水波紋在月光下泛著冷光。他忽然想把紅繩系回去,手指卻不聽使喚,繩結剛打上,“啪”的一聲,紅繩從中間斷了。
 
斷口處毛茸茸的,像被什么東西啃過。
 
他的心猛地一沉,蹲在雪地里,試圖把繩子接起來,可那斷裂的地方像道鴻溝,怎么也連不上。風卷著雪沫子撲過來,鉆進衣領,冷得他打了個寒顫。
 
這時,身后傳來腳步聲。王秀蓮舉著馬燈追了上來,燈罩上結著層薄冰:“陳大哥,你落了東西。”
 
她手里拿著個熱水袋,是剛才他落在王家的。看見他手里的斷繩和船模,她的腳步頓了頓,馬燈的光暈在她臉上明明滅滅。
 
“這船模……”她輕聲問,“對你很重要吧?”
 
陳建國把斷繩塞進兜里,點了點頭,聲音有點啞:“不知道為什么,就是放不下。”
 
“那就別放。”王秀蓮把熱水袋塞給他,指尖觸到他冰涼的手,輕輕握了一下,“我娘說,心里的念想,就像棉襖里的棉花,揣得越久,越暖和。”
 
她轉身往回走,馬燈的光在雪地上拖出長長的影子,像根沒斷的紅繩。
 
陳建國站在原地,手里的熱水袋燙得手心發麻。他低頭看著那只銅船模,桅桿上空蕩蕩的,像缺了塊什么。斷成兩截的紅繩在兜里硌著,像道愈合不了的傷口。
 
他不知道這紅繩為何會斷,就像不知道夢里的姑娘是誰。可他隱隱覺得,有什么東西正在改變——像青溪鎮的河水漫過石板路,悄無聲息,卻足以把腳印沖得干干凈凈。
 
回到宿舍,他把斷繩放進鐵盒,和那半張畫著青溪鎮的圖紙放在一起。銅船模被擺在窗臺上,月光照在空蕩蕩的桅桿上,竟顯得有些孤單。
 
那天夜里,他沒再做夢。只是醒來時,發現自己攥著那截斷繩,指腹被勒出了深深的紅痕。窗外的月光白得像霜,落在那痕紅印上,像道永遠也縫不上的裂痕。


第十七章:褪色的紅繩
 
鐵城的春天來得晚,機床廠后墻的迎春花剛冒出黃芽,王秀蓮就把曬好的棉被抱到院子里拍打。棉絮在陽光下飛著,像無數細小的雪粒,落在她藍布工裝的肩頭。
 
“秀蓮,發什么呆呢?”同宿舍的女工笑著推她一把,“陳建國師傅剛從車間出來,看這邊呢。”
 
王秀蓮的臉騰地紅了,手里的木槌差點掉在地上。她偷偷往車間方向瞥了一眼,陳建國正背對著她們,彎腰檢修機床,藍布工裝的后襟被汗水浸出深色的印子,像幅模糊的地圖。
 
自去年冬天紅繩斷了以后,陳建國像是變了個人。話更少了,總是一個人悶頭干活,午休時就坐在鐵砧旁,對著那只銅船模出神。王秀蓮給他送過幾次饅頭,都只遠遠放在他工具箱上,沒敢靠近——他摩挲船模的樣子太專注,像在跟另一個世界的人對話,容不得旁人打擾。
 
“聽說了嗎?王師傅想讓陳建國入贅呢。”另一個女工湊過來,壓低聲音,“老兩口就秀蓮一個女兒,陳建國又是孤身一人,多合適。”
 
王秀蓮的心跳漏了一拍,手里的木槌無意識地敲著棉被,發出“砰砰”的悶響。她不是沒想過——陳建國雖話少,卻心細,上次她軋傷了手指,是他背著去的醫務室,步伐穩得像青溪鎮的石橋;他磨的刀具總比別人亮,說“秀蓮姑娘用著順手”,這話讓她偷偷紅了好幾回臉。
 
可她總覺得,陳建國心里有個洞,填不滿。那洞藏在他看銅船模的眼神里,藏在他陰雨天皺起的眉頭上,更藏在他手腕上那道淺淺的紅痕里——紅繩斷了以后,他沒再系新的,卻總下意識地摸那道痕,像在確認什么。
 
傍晚收工時,王秀蓮在宿舍樓道里撞見陳建國。他剛從澡堂出來,頭發濕漉漉地滴著水,手里攥著個鐵盒,盒子里露出半根紅繩的線頭。
 
“陳大哥。”她停下腳步,手指絞著圍裙的帶子,“我娘讓你明晚來吃飯,說包了你愛吃的薺菜餡餃子。”
 
陳建國的目光落在她手上,頓了頓,才點頭:“好。”
 
他的聲音有點啞,像被澡堂的蒸汽熏過。王秀蓮看著他手里的鐵盒,忽然鼓起勇氣問:“那紅繩……還能接上嗎?我會編繩,或許能試試。”
 
陳建國捏緊了鐵盒,指關節泛白:“不用了,斷了就斷了。”
 
他的語氣很淡,卻帶著股不容置疑的決絕。王秀蓮的手僵在圍裙上,心里像被針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她看著他轉身離去的背影,鐵盒在他手里晃了晃,那半根紅繩的線頭,像只求救的手,很快就消失在樓梯拐角。
 
回到宿舍,王秀蓮從箱底翻出個布包,里面是她攢的各色絲線——有石榴紅,有靛藍,還有像青溪水一樣的淺綠。她原本想給陳建國編根新的紅繩,比原來的更結實,上面再綴個小小的銅鈴鐺,像青溪鎮賣的那種平安符。
 
可現在,那堆絲線在她眼里變得刺目。她抓起那截石榴紅的線,用力一扯,絲線斷了,卷成一小團,落在地上,像滴干涸的血。
 
第二天傍晚,陳建國如約去了王家。王師傅炒了盤花生米,倒了兩杯酒,話里話外都是撮合的意思。王秀蓮坐在灶前添柴,火光映著她的臉,忽明忽暗。
 
“建國啊,”王師傅喝了口酒,臉膛通紅,“我知道你心里有事,可過去的事,想不起來就別想了。秀蓮這丫頭,你是知道的,踏實,能跟你好好過日子。”
 
陳建國沒說話,只是喝酒。酒液滑過喉嚨,帶著股烈勁,卻壓不住心里的那片水——那水里漂著艘小船,桅桿上系著根紅繩,紅繩的另一頭,好像攥在一個看不清臉的姑娘手里。
 
“陳大哥,吃餃子。”王秀蓮把一盤熱氣騰騰的餃子放在他面前,盤子邊緣沾著點面粉,像落了層雪。
 
陳建國夾起一個餃子,剛要放進嘴里,忽然停住了。薺菜的清香里,他聞到了一絲熟悉的味道——是青溪鎮的春天,石榴花開了,混著泥土的腥氣,還有……姑娘發間的皂角香。
 
他猛地放下筷子,額頭的傷疤又開始疼,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厲害。眼前的餃子、酒杯、王師傅的笑臉,都開始旋轉,最后變成一片晃動的水影。
 
“我有點不舒服,先回去了。”他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
 
“建國!”王師傅想攔他,卻被王秀蓮拉住了。
 
她看著陳建國踉蹌著出門,背影在暮色里晃得厲害,像艘失去方向的船。灶膛里的火漸漸滅了,只剩下炭火的余溫,映著她通紅的眼眶。
 
陳建國回到宿舍,翻出那只銅船模,發瘋似的想把它拆開。他記得船底有個暗格,里面藏著什么來著?是一張畫?還是一封信?他用螺絲刀撬著船底的螺絲,手一抖,螺絲刀掉在地上,發出“哐當”一聲響。
 
暗格終于被撬開了,里面沒有畫,也沒有信,只有一小撮干燥的石榴花瓣,和那半根褪色的紅繩纏在一起。
 
他捏起那撮花瓣,湊到鼻尖聞了聞,早已沒了香氣,只剩下點土腥味。可就是這味道,像把鑰匙,猛地打開了記憶的閘門——
 
青溪鎮的石榴樹下,穿碎花褂子的姑娘把曬干的花瓣塞進他手心,說“這是護身符,帶著它,就像我陪著你”;她給銅船模系紅繩時,指尖不小心被針扎了,血珠滴在紅繩上,她笑著說“這樣就更靈了”;她送他上船時,站在碼頭的石階上,手里揮舞著剩下的半根紅繩,喊著“等我”……
 
那些畫面像潮水一樣涌來,清晰得仿佛就發生在昨天。他終于看清了那姑娘的臉——眉眼彎彎,笑起來有兩個淺淺的梨渦,像極了……像極了王秀蓮。
 
不,不是。
 
他猛地搖頭,額頭的傷疤疼得他幾乎暈厥。那姑娘不是王秀蓮,她叫……她叫什么?
 
他拼命想,腦子里卻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只剩下一片空白。只有那半根褪色的紅繩,在他手心里,像條活過來的蛇,緊緊纏著他的指尖。
 
那天夜里,陳建國把那半根紅繩和石榴花瓣一起埋在了宿舍后面的空地里。他用鐵鍬鏟土時,手一直在抖,埋得很深,像在埋葬一個不能說的秘密。
 
埋完最后一捧土,他蹲在地上,看著那片被踩實的地面,忽然笑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紅繩斷了,花瓣枯了,那個姑娘的名字,他終究還是想不起來。
 
或許,這樣也好。他想。
 
王秀蓮站在宿舍的窗后,看著陳建國蹲在空地里的背影,手里的絲線不知何時已經纏成了一團。月光落在那片新翻的土地上,泛著冷光,像撒了層霜。
 
她知道,有些東西,一旦斷了,就再也接不上了。就像那根褪色的紅繩,就像陳建國心里的那個洞,她填不滿,也不敢再填了。
 
灶臺上的餃子已經涼了,薺菜的清香散了,只剩下點淡淡的苦味,像她此刻的心情。
第十八章:未拆的信
 
沈亦舟蹲在機床廠后墻的迎春花下,指尖摳著墻縫里的青苔。墻根堆著半摞舊零件,銹跡斑斑的齒輪間,夾著個牛皮紙信封,邊角都磨得起了毛。
 
這是今早清理廢料堆時發現的,收信人寫著“陳建國親啟”,寄信地址是青溪鎮,郵戳日期是三年前的春天。
 
“陳建國”三個字被雨水泡得發暈,卻依舊能看出筆鋒里的倔強。沈亦舟認得這字跡——去年冬天,王秀蓮給他縫補工裝時,他見過她在布票背面寫過自己的名字,就是這樣的筆畫,橫平豎直,帶著點姑娘家特有的小彎鉤。
 
他摩挲著信封,指腹能摸到里面硬邦邦的,像塞了照片。
 
“亦舟,發什么呆呢?”王秀蓮端著洗好的工作服走過來,圍裙上還沾著肥皂泡,“李師傅讓你去倉庫領新的砂輪片。”
 
沈亦舟慌忙把信封塞進褲兜,站起身時帶倒了零件堆,“哐當”一聲,齒輪滾了滿地。
 
“小心點。”王秀蓮彎腰去撿,手指不小心碰到他的褲兜,觸到個硬東西,她抬頭看他,眼里閃過一絲疑惑,“揣著啥呢?”
 
“沒、沒啥。”沈亦舟往后退了半步,耳根發燙,“我這就去領砂輪片。”
 
他幾乎是逃著離開的。王秀蓮看著他的背影,撿起滾到腳邊的齒輪,齒輪上還沾著片干枯的迎春花花瓣,黃得發脆。
 
倉庫里彌漫著機油和鐵銹的味道。沈亦舟靠在貨架上,摸出那封信。信封沒封口,他捏著邊緣輕輕一抽,掉出張照片——青溪鎮的石板路上,穿碎花褂子的姑娘蹲在石榴樹下,手里舉著顆紅透的果子,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照片背面有行小字:“陳大哥,石榴熟了,我等你回來摘。”
 
照片邊角卷了毛,像是被人反復摩挲過。沈亦舟的指腹拂過姑娘的笑臉,忽然想起那天在王家吃餃子,王秀蓮低頭添柴時,火光映著她的側臉,也是這樣的梨渦。
 
可又不一樣。照片上的姑娘眼睛更亮,像盛著青溪鎮的溪水,而王秀蓮的眼,總蒙著層霧氣,像鐵城常下的毛毛雨。
 
他把照片塞回信封,剛想揣回兜里,卻發現信封里還有張紙條,是用鉛筆寫的,字跡有些潦草:“聽說你在鐵城挺好,我娘讓我給你寄點石榴干,裝在藍布包里。對了,上次你說喜歡我編的紅繩,我又編了根新的,比上次的結實,藏在石榴干底下了。”
 
石榴干?藍布包?
 
沈亦舟猛地想起三年前秋天,他確實收到過個郵包,里面是包石榴干,酸甜得很。只是那時他剛從昏迷中醒來,腦子里一片空白,只記得自己叫沈亦舟,是機床廠的學徒,別的什么都想不起來。他把石榴干分給工友,藍布包隨手扔了——哪里知道里面還藏著紅繩?
 
心臟像被齒輪卡了一下,鈍鈍地疼。他攥緊信封,照片的邊角硌得手心發疼。
 
“亦舟?領個砂輪片磨蹭啥呢?”倉庫管理員探出頭,“趕緊的,李師傅催了!”
 
“來了。”沈亦舟把信封塞進貼身處,領了砂輪片往車間走。路過王秀蓮的縫紉臺時,她正在補工作服的袖口,針線在布面上穿梭,像在編織一張細密的網。
 
“剛才掉的齒輪撿回來了嗎?”她抬頭問,眼里的霧氣淡了些,映著窗外的天光,竟有了點青溪鎮溪水的亮色。
 
“嗯,撿回來了。”沈亦舟的聲音有點啞,“謝了。”
 
王秀蓮笑了笑,低頭繼續縫紉。沈亦舟往前走了幾步,忽然停下:“秀蓮,你……去過青溪鎮嗎?”
 
她的針頓了一下,線尾打了個結:“沒去過呢,聽我娘說,那地方有水有橋,可好看了。”
 
沈亦舟沒再說話,走進車間時,機器的轟鳴聲吞沒了所有聲音。他摸了摸貼身處的信封,那里像揣了團火,燒得他胸口發燙。
 
原來有些信,錯過了,就再也拆不開了。就像有些名字,忘了,就再也想不起來了。
第十九章:生銹的鑰匙
 
沈亦舟揣著那封信,在機床轟鳴聲里走神了一下午。砂輪片在金屬上摩擦出火星,濺在他的工裝褲上,燙出一個個小黑點,他也沒察覺。
 
傍晚收工時,他繞到廠后墻的廢料堆,蹲在早上發現信封的地方扒拉。生銹的螺母、斷裂的扳手、變形的鐵皮……翻了半個鐘頭,指尖被劃出道血口子,才在一堆廢鐵絲下摸到個冰涼的東西——是把黃銅鑰匙,匙柄上刻著朵模糊的石榴花,齒口已經銹得快看不清形狀。
 
他把鑰匙擦干凈,揣進和信封同一個口袋。指尖的血珠滲進鑰匙的紋路里,像給那朵石榴花添了點顏色。
 
“亦舟,還不走?”王秀蓮背著帆布包經過,包里露出半截毛線,是鮮亮的石榴紅,“我娘讓我給張嬸送點新曬的蘿卜干,你順路不?”
 
沈亦舟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順,我跟你一起。”
 
張嬸家在機床廠家屬院深處,巷子窄得只能容兩人并排走。墻頭上的牽牛花已經謝了,枯藤纏著舊電線,像團亂麻。王秀蓮的布鞋踩在青石板上,發出“嗒嗒”的聲,和沈亦舟的皮鞋聲混在一起,倒也協調。
 
“你今天怪怪的。”王秀蓮忽然說,“是不是手疼?”她瞥見他指尖的傷口,從包里摸出塊藍布帕子遞過來,“我娘縫的,干凈的。”
 
帕子上繡著片石榴葉,針腳細密。沈亦舟接過,指尖碰到她的指腹,兩人都頓了一下,像被微弱的電流擊中。
 
“謝了。”他低頭擦手,帕子上有股皂角香,和照片上的姑娘身上的味道有點像。
 
到了張嬸家,王秀蓮進去送蘿卜干,沈亦舟在門口等著。墻根放著個舊木盒,鎖孔里塞著半截斷鑰匙。他鬼使神差地掏出那把石榴花鑰匙,往鎖孔里一插——居然嚴絲合縫。輕輕一轉,“咔嗒”一聲,鎖開了。
 
木盒里鋪著層紅絨布,放著個銅制的小玩意兒,是艘小船,船帆上刻著個字:“蓮”。
 
“你咋把張嬸的舊盒子打開了?”王秀蓮出來看見,嚇了一跳,“這是她過世的閨女的東西,說是陪嫁用的,一直沒舍得扔。”
 
沈亦舟拿起銅船,船底刻著行小字:“贈蓮兒,歲歲平安。”字跡蒼勁,和信封上“陳建國親啟”的筆鋒如出一轍。
 
“這鑰匙……”他想問什么,卻被王秀蓮打斷:“快走呀,天黑了,我娘該等急了。”
 
她拽著他的袖子往前走,手心的溫度透過布面傳過來。沈亦舟回頭看了眼那木盒,紅絨布在暮色里像團熄滅的火。他忽然想起照片背面的字——“我等你回來摘”,原來有些等待,早就被歲月鎖進了盒子里,鑰匙生銹了,人也忘了。

第二十章:褪色的船帆
 
沈亦舟把那艘銅船揣在兜里,走在回家的路上,金屬的涼意透過布料滲進皮膚。王秀蓮的腳步聲在旁邊響著,像串輕快的珠子,他卻覺得心里沉得發悶。
 
“你知道張嬸閨女的事不?”王秀蓮忽然開口,踢著路邊的小石子,“我娘說,她閨女當年跟人跑了,沒來得及帶上這盒子,張嬸就天天守著它等,等了十年呢。”
 
“跑了?”沈亦舟捏緊了銅船,船帆上的“蓮”字硌著掌心,“跟誰?”
 
“好像是個跑船的,”王秀蓮皺著眉回憶,“聽說去了南方,再也沒回來。張嬸總說,那船帆上的字是他刻的,等船帆褪色了,人就回來了。”
 
沈亦舟低頭看了看手里的銅船,船帆上的紅漆早就掉光了,露出暗沉的銅色,像蒙著層灰。他忽然想起照片上的姑娘,舉著石榴笑得燦爛,她的名字里,是不是也有個“蓮”字?
 
走到家屬院門口,王秀蓮停下腳步:“我到了,你也早點回去吧。”她抬頭看他,眼里的霧氣又濃了些,“你手上的傷記得上藥,別感染了。”
 
“嗯。”沈亦舟看著她走進樓道,燈光在她身后亮起來,像朵突然綻開的燈花。他摸出銅船,借著路燈的光反復看,船底的“贈蓮兒”三個字,被磨得快要看不清了。
 
回到自己的單身宿舍,沈亦舟把銅船放在桌上。桌上還擺著那個從廢料堆里撿來的齒輪,他試著把銅船放在齒輪中間,居然嚴絲合縫,像艘船泊在了碼頭。
 
窗外的風刮過樹梢,嗚嗚地響。他想起白天在倉庫里看到的那張照片,姑娘舉著石榴的樣子,和王秀蓮剛才抬頭看他的眼神,竟有些重疊。他甩了甩頭,把那封信拿出來,照片上的姑娘笑得越燦爛,他心里就越空。
 
半夜里,沈亦舟被凍醒了。窗外下起了雨,雨點打在窗臺上,噼啪作響。他摸出那把石榴花鑰匙,在指間轉著,忽然想起什么,起身翻出工具箱,找出除銹劑,一點點擦那把鑰匙。
 
銹跡慢慢褪去,匙柄上的石榴花清晰起來,花瓣上還刻著個極小的“陳”字。
 
沈亦舟的手停住了。
 
陳建國。
 
這個名字像道閃電劈進腦子里,碎成無數光點——青溪鎮的石板路,石榴樹下的笑聲,姑娘遞過來的石榴干,還有那句“我等你回來摘”……
 
他猛地沖到桌前,抓起銅船,船底的“贈蓮兒”旁邊,原來還有個模糊的“陳”字,被銹蓋住了。
 
雨點敲打著窗戶,像有人在外面喊他。沈亦舟捂住臉,指縫間漏出的嗚咽,混著雨聲,在空蕩蕩的宿舍里散開。
 
原來他不是沈亦舟。
 
原來他是陳建國。
 
原來那個等他摘石榴的姑娘,叫蓮兒。
 
可蓮兒在哪?
 
他看著桌上的銅船,船帆褪色了,像他褪色的記憶。有些名字,有些等待,不是忘了,是被銹住了,藏在了時光的縫隙里,等一場雨,等一把鑰匙,才能重新打開。可打開了又怎樣?船帆早就沒了顏色,人也找不見了。
第二十一章:銅鎖與舊夢
 
陳建國把那把石榴花鑰匙用紅繩系好,掛在脖子上,貼著心口的位置。銅的涼意混著體溫,像塊醒酒石,讓他在機床廠的轟鳴聲里,總能保持著一絲清明。
 
王秀蓮最近總往他宿舍跑,有時送些剛蒸好的窩頭,有時拿著他磨壞的工裝,坐在縫紉機前縫補。她的動作很輕,踩踏板的聲音“咔嗒咔嗒”的,像青溪鎮老座鐘的擺錘,把日子敲得扎實。
 
“陳大哥,你看這補丁怎么樣?”她舉起補好的袖口,上面繡了朵小小的石榴花,針腳密得幾乎看不出痕跡,“我娘說,補丁上繡點花,干活也能順心些。”
 
陳建國看著那朵石榴花,忽然想起蓮兒給他補褲子的樣子。她總愛用石榴汁調點顏料,在補丁周圍畫幾滴水波紋,說“這樣像船在水上漂,吉利”。那時的陽光透過石榴樹的縫隙,落在她發梢上,像撒了把金粉。
 
“挺好。”他接過工裝,指尖觸到布料上殘留的溫度,有點燙。
 
王秀蓮的臉紅了紅,低下頭繼續收拾針線筐:“我娘說,下個月廠里分房子,讓我跟你……申請個兩居室。”
 
陳建國的手頓了頓,工裝的衣角從指尖滑落。窗外的麻雀“撲棱”一聲飛走了,撞得窗欞吱呀作響。
 
“秀蓮,”他開口,聲音有點啞,“我……”
 
“我知道你心里有事。”王秀蓮打斷他,手里的頂針轉了個圈,“我娘說,人心就像塊荒地,只要肯種,總能長出莊稼。我不怕等。”
 
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股韌勁,像青溪鎮河邊的蘆葦,看著柔弱,卻能抵擋住汛期的洪水。陳建國看著她低垂的眉眼,忽然覺得喉嚨發緊,那些到了嘴邊的話,怎么也說不出口。
 
那天晚上,陳建國翻出那個從張嬸家木盒里找到的銅船,用軟布一遍遍擦拭。船帆上的“蓮”字已經被磨得很淺,他卻像是能透過銅面,看到蓮兒蹲在石榴樹下,舉著紅透的果子朝他笑。
 
“蓮兒,”他對著銅船輕聲說,“我記起來了,你說等我回來,就把這船放進青溪鎮的河里,讓它漂到入海口,看看真正的大海。”
 
可大海在哪?蓮兒又在哪?
 
他從床板下拖出個積灰的木箱,里面是他這幾年攢下的東西:幾張機床廠的獎狀,王秀蓮送的粗布手帕,還有那半根從銅船模上解下來的斷紅繩。最底下壓著個藍布包,是當年收到的那個裝石榴干的包裹,他后來從廢料堆里找了回來,一直沒舍得扔。
 
打開藍布包,里面的石榴干早就硬得像石頭,卻還帶著點淡淡的酸甜味。包底果然藏著根紅繩,編得比斷了的那根更復雜,繩尾還墜著個小小的銅鈴鐺。
 
陳建國拿起紅繩,輕輕一晃,鈴鐺發出清脆的響聲。這聲音像把鑰匙,猛地打開了記憶的閘門——
 
青溪鎮的碼頭,他背著行囊要走,蓮兒把這根紅繩塞給他,說“這是雙股繩,結實,能拴住人”。她的指尖劃過他的手腕,像羽毛拂過心尖,癢癢的,麻麻的。他說“等我回來,就用這根繩,把你我的名字系在石榴樹上”,她當時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捶著他的背說“誰要跟你系一起”。
 
那些畫面清晰得仿佛就發生在昨天,可伸手一摸,卻只有滿手的灰塵。
 
“陳大哥?你睡了嗎?”王秀蓮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帶著點猶豫,“我娘煮了點姜湯,天涼,你喝點暖暖身子。”
 
陳建國趕緊把紅繩和銅船塞進木箱,蓋好蓋子。開門時,王秀蓮手里捧著個粗瓷碗,熱氣騰騰的,姜的辛辣味混著紅糖的甜,撲面而來。
 
“剛縫完衣服,聞著你屋里燈還亮著。”她把碗遞給他,眼睛在燈光下亮晶晶的,“是不是又在想以前的事?”
 
陳建國接過碗,喝了一口,姜湯的熱流順著喉嚨往下淌,暖得心口發漲。“嗯,想起點青溪鎮的事。”
 
“青溪鎮是不是很美?”王秀蓮蹲在門檻上,托著下巴看他,“有河,有船,還有你說的那棵老石榴樹?”
 
“很美。”他點頭,目光落在遠處的路燈上,光暈在雨霧里散開來,像青溪鎮傍晚的炊煙,“春天石榴花開的時候,整條街都是香的。蓮兒總愛摘幾朵插在發間,說這樣能引來蝴蝶。”
 
他第一次在王秀蓮面前提起蓮兒,心里像卸下了塊石頭,又像空了塊地方。
 
王秀蓮的眼神暗了暗,卻很快又亮起來:“那等以后有空,咱們一起回去看看吧?我也想看看那棵老石榴樹,看看能引來蝴蝶的石榴花。”
 
陳建國看著她眼里的光,忽然說不出“好”,也說不出“不好”。他只是又喝了口姜湯,讓那股熱流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王秀蓮走后,陳建國坐在桌前,看著那碗剩下的姜湯。月光從窗縫鉆進來,落在桌上的銅鎖上——那是他從青溪鎮老宅帶出來的,鎖著一個裝著舊畫的木盒,他一直沒敢打開。
 
他拿起銅鎖,鑰匙孔里還插著半截生銹的鑰匙,是當年蓮兒不小心弄斷的。她說“這樣就沒人能打開了,里面的秘密,只有咱們倆知道”。
 
現在,秘密還在,人卻散了。
 
陳建國把銅鎖貼在臉上,冰涼的金屬壓著發燙的皮膚。他忽然很想打開那個木盒,看看里面的畫,看看蓮兒的字跡,看看那些被他遺忘的時光,到底長什么樣子。
 
可他又怕。怕看到畫里的笑臉,怕想起那些沒兌現的承諾,怕自己好不容易拼湊起來的平靜,像玻璃一樣碎掉。
 
窗外的雨又下了起來,敲打著窗欞,像誰在輕輕敲門。陳建國把銅鎖放回桌上,和那把石榴花鑰匙并排放在一起。一個生了銹,一個閃著光,像兩個被時光隔開的夢。
 
他知道,有些鎖,一旦打開,就再也關不上了。有些夢,一旦醒來,就再也回不去了。可他胸口的鑰匙,總在夜深人靜時,輕輕硌著他,像在提醒他——還有個未完成的約定,還有個叫蓮兒的姑娘,在青溪鎮的石榴樹下,等他回去。
 
那天夜里,陳建國做了個夢。夢里他站在青溪鎮的碼頭,蓮兒穿著碎花褂子,舉著紅繩朝他笑,紅繩的另一頭,系著艘小小的銅船。他想走過去,腳下卻像踩著棉花,怎么也挪不動步。眼看著蓮兒的身影越來越淡,他急得大喊,卻發不出聲音。
 
驚醒時,脖子上的鑰匙硌得生疼,心口的位置,空落落的,像被剜掉了一塊。
 
窗外的雨還在下,陳建國摸出那根藏在藍布包里的紅繩,輕輕系在手腕上。繩尾的銅鈴鐺在寂靜里,發出一聲輕響,像句沒說出口的晚安。
第二十二章:石榴樹下的刻痕
 
青溪鎮的春天,總是裹著水汽來的。林晚秋蹲在老石榴樹下,用竹片輕輕刮著樹干上的青苔,露出底下深淺不一的刻痕。最深處的那道,是個歪歪扭扭的“舟”字,旁邊依偎著個小小的“秋”,被歲月磨得只剩個模糊的輪廓,卻依舊能看出當年刻字人手下的溫柔。
 
“晚秋姐,又在看你的寶貝樹啊?”隔壁的張嬸挎著竹籃路過,籃子里裝著剛采的薺菜,綠油油的,沾著晨露,“你家德明托人帶信了,說下個月帶曉星回來給你過壽。”
 
林晚秋直起身,捶了捶發酸的腰,袖口蹭過“舟”字的刻痕,像觸到塊溫熱的烙鐵。“知道了。”她的聲音帶著點沙啞,是常年咳嗽落下的毛病,“那丫頭野,回來又得把院子折騰得不成樣。”
 
張嬸笑了,眼角的皺紋擠成一朵花:“年輕嘛,就該活泛些。不像咱們,守著棵樹,就像守著整個天下。”她湊近了些,壓低聲音,“說真的,晚秋姐,你就沒想過……再找個人?”
 
林晚秋的手頓了頓,竹片從手里滑落,掉在青石板上,發出“嗒”的一聲輕響。她彎腰去撿,指尖觸到冰涼的石板,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個清晨,也是這樣的春天,沈亦舟蹲在這棵樹下,用小刀給她刻名字,陽光落在他發梢上,像撒了把碎金。
 
“他說過,會回來的。”她撿起竹片,繼續刮著青苔,聲音輕得像嘆息,“船模在,他就在。”
 
張嬸嘆了口氣,沒再勸。鎮上的人都知道,林家的大姑娘心里住著個影子,住在那只鎖在閣樓的銅船模里,住在這棵老石榴樹的刻痕里,住了一輩子,誰也挪不走。
 
傍晚的時候,林晚秋去鎮上的供銷社扯布。路過郵局,看見老李的兒子在整理舊信件,堆了滿滿一麻袋,說是要當廢紙賣掉。她忽然想起什么,走過去問:“小李,這里面……有從鐵城寄來的信嗎?收信人是林晚秋。”
 
小李愣了愣,撓了撓頭:“好像有,前幾年總收到,地址寫得潦草,寄信人沒名字,只畫個小船。您要找?”
 
林晚秋的心跳快了些:“能給我看看嗎?”
 
小李從麻袋底翻出個紙包,里面裹著十幾封信,信封都泛黃了,邊角卷曲,果然每封右上角都畫著個小船,桅桿上系著根紅繩,像極了沈亦舟的記號。
 
“這些信沒人領,就一直擱著了。”小李把紙包遞給她,“您要是要,就拿去吧,反正也是賣廢品。”
 
林晚秋抱著紙包往家走,懷里的信硌著胸口,像揣了堆滾燙的石子。她不敢拆,怕里面的字會打碎她守了一輩子的念想,又忍不住想拆,想知道這些年,他到底過得好不好。
 
走到石榴樹下時,夕陽正把樹影拉得老長,像條通往過去的路。她找了塊干凈的石頭坐下,摸出最上面的一封信,指尖在那個小船記號上反復摩挲,墨跡已經干硬,卻仿佛還帶著寫信人指尖的溫度。
 
終于,她咬了咬牙,撕開了信封。
 
信紙是粗糙的草紙,字跡卻很熟悉,是沈亦舟的筆體,只是比年輕時的張揚多了些沉穩,筆畫間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抖。
 
“晚秋,見字如面。
 
來鐵城三年了,一切安好。機床廠的活兒累,但踏實,能攢下錢。聽說你還在青溪鎮,還守著那棵石榴樹,我就放心了。
 
那年冬天,我在省城的火車上受了傷,忘了很多事,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清。后來在鐵城落腳,別人喊我陳建國,我就以為那是我的名字。直到前幾天,在廢料堆里找到你寄的信,才想起青溪鎮的石板路,想起你給我繡的平安符,想起這棵老石榴樹。
 
晚秋,我對不起你。這些年,讓你一個人等,太苦了。
 
我試著往回寄過信,不知道你收到沒有。也想過回去,可這邊的活兒離不開,再說……我怕你已經不等了。
 
聽說你弟弟要接你去城里住,要是去了,就給我寄封信,地址是鐵城機床廠宿舍,收信人寫陳建國就行。我還能認出你的字,像當年你給我畫的船帆,一眼就能認出來。
 
石榴熟了的時候,我就回去。給你帶鐵城的糖,比鎮上的甜。
 
等我。”
 
林晚秋的手抖得厲害,信紙從手里滑落,飄落在青石板上。她捂住臉,眼淚從指縫里涌出來,砸在信紙上,暈開了“等我”兩個字,像朵突然綻開的石榴花。
 
原來他沒忘。
 
原來那些年的信,他都收到了。
 
原來他也在等,等一個回去的理由,等一個她還在的消息。
 
她撿起信紙,小心翼翼地折好,放進貼身的口袋里。然后從紙包里又抽出一封,是去年寄來的,信封上的小船桅桿歪了,像是寫信人手抖得厲害。
 
拆開一看,字跡果然潦草了許多,有些字甚至重疊在一起,像是寫得很艱難。
 
“晚秋,
 
身體不大好,廠里讓我歇著了。王秀蓮姑娘照顧我,是個好姑娘,像青溪鎮的溪水,干凈。
 
總想起你給我煮的石榴粥,酸里帶甜,能把日子泡得有滋有味。這里的粥沒那味道,缺了點什么……哦,缺了你摘的石榴,缺了灶膛里的火,缺了你的笑。
 
我怕是……回不去了。
 
那只銅船模,你留著吧,就當我還在。
 
別等了,晚秋,好好過日子。
 
忘了我。”
 
“忘了我”三個字,筆畫很重,幾乎要把紙戳破。林晚秋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信紙上,把那三個字泡得發漲,卻怎么也泡不掉。
 
她忽然想起閣樓里的銅船模,鎖在木盒里,紅布裹著,幾十年沒敢碰,怕一碰,那些念想就碎了。可現在她才明白,有些念想,不是鎖著就能留住的,就像有些人,不是等了就能回來的。
 
夕陽徹底落下去了,天邊只剩下最后一抹橘紅,像石榴花的顏色。林晚秋抱著剩下的信,慢慢站起身,往院子里走。石榴樹的影子在她身后跟著,像個沉默的擁抱。
 
她要去閣樓,把那只銅船模取出來,擦干凈,放在窗臺上,讓它曬曬太陽。
 
她還要給沈亦舟回信,告訴他,石榴熟了的時候,她會摘最大最紅的那個,放在樹下,等他回來吃。
 
哪怕他回不來。
 
有些約定,總得有人守著,像這棵老石榴樹,守著青溪鎮的春天,守著刻在樹干上的名字,守著一個永遠不會褪色的夢。
 
夜深的時候,林晚秋坐在燈下,給沈亦舟寫信。筆尖劃過信紙,發出“沙沙”的聲,像石榴樹下的風聲。她寫青溪鎮的雨,寫老石榴樹又發了新芽,寫她繡的平安符還在,寫她……還在等。
 
信的末尾,她畫了個小小的石榴,旁邊寫著:“船模在,我就在。”
 
窗外的月光落在信紙上,像層薄薄的霜。林晚秋放下筆,摸了摸貼身的口袋,那里裝著沈亦舟的信,裝著一個男人跨越山海的愧疚與思念,裝著她守了一輩子的春天。
 
她知道,這封信寄出去,或許再也等不到回信。可她還是要寄,就像當年沈亦舟一次次給她寫信,明知可能石沉大海,卻還是要寫。
 
因為有些話,說出來,心里就踏實了。有些等,哪怕沒有結果,也是一輩子的念想。
 
老石榴樹的刻痕里,藏著歲月的密碼。只有真正等過的人,才能讀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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