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的話:毛姆式的思考
在昨日去港中大(深圳)之前,我收到了王鋒兄這篇文章的底稿。
說來也巧,我在大學聆聽了“外賣員”詩人王計兵老師的講座,他在講述自己人生的“悲苦”經歷時,常常與“饑寒”、“溫飽”有關,而這些,則是鋒兄此文要聊的話題。
當然,鋒兄不是講饑寒與溫飽的故事,而是對當下生活中一些現象的深入反思和心理剖析。
讀完此文,我仿佛看到毛姆在“說話”:他不會斷言哪個更高貴,哪個更道德,他只是在平鋪直敘,就像醫生展示病灶,卻不開藥方。
鋒兄也沒有開“藥方”,他以潮水般式的思考一氣呵成,向內里開刀,洞察事物的底色,恍如一種精神救贖。
生活依然要繼續,只是希望人世間多一點這種“嘲諷的微笑”罷了。
《饑寒與溫飽》
來自西伯利亞的寒潮,與凜冽的北風互相裹挾,呼嘯而來,越過南嶺,鉆進門窗。我的手不自覺地插進衣兜,頭腦卻瞬間清醒了。
一
人,總希望尋找一個舒適的角落,妥善地安放自己的軀殼。我們如同飛蛾撲火般奔向溫暖,追逐飽腹。這是生命的本能需求。
我們孜孜以求的溫暖與飽足,久而久之,會化作無形的繭。它細密地包裹我們的感官,溫柔地麻痹我們的精神觸角,將窗外凜冽的風嘯,隔絕為模糊而無關的雜音。
我們在這片精心營造的安逸里,沉沉睡去。
我們感覺良好。在此,永遠不必面對截然不同的觀點帶來的不適,永遠不必承擔寒風冷雨帶來的磨礪。
然而,一個從未經歷風寒與饑渴的生命,又如何能擁有堅韌的筋骨與靈魂呢?
當一個人長久地蟄伏于此,便會喪失與現實相摩擦的勇氣,也會喪失感受痛苦與歡欣的能力。他的精神,會像一株不見天日、過度施肥的植物,蒼白、虛浮、脆弱。
這看似安穩的“躺平”,實則是一場精神上的慢性窒息與主動繳械。
二
于是,我懷念起寒冷與饑餓。這并非自虐的傾向,而是對于“清醒”的深切渴求。
寒冷,帶著嚴正與純粹。
它劈面而來,不容商量,亦不妥協,像一柄匕首,瞬間劃破所有虛飾的溫暖。你的皮膚驟然收緊,每一個毛孔都獨立地、警覺地站立起來。
就在那一剎那,腦海里盤踞不去的混沌慵懶,被這突如其來的清冷一擊,便如受驚的鳥群,轟然四散。
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澄澈。
它剝奪了我們沉溺于感官的閑暇,將世界與自我的本質推到眼前,逼著我們正視,迫使我們思考。
這寒冷,原是思想最好的淬火劑。
饑餓,則另有一種內斂的、指向深處的力量。
飽食終日,血液涌向胃腹,忙于那冗長的消化,大腦便不免昏沉欲睡,思緒如浸滿了油脂,滯重而黏膩。
饑餓仿佛一位沉默的清道夫,將體內那些喧囂的、冗余的欲望一一掃除。當胃囊空置,身體那些喧囂的、向外索求的欲望便漸漸低沉下去。
心靈從追逐外物的焦灼中被拉回,歸于沉靜。這并非虛弱,而是一種因匱乏而獲得的、異常清晰的感知力。
偉哥說,徐揚生院士呼吁讀書人要“留白”。古人也說“虛室生白”,一個排除了雜物與飽脹欲望的心靈,方能映照出更為本真的光亮。饑餓,便是這“虛室”的苦行途徑之一。
三
由此看來,那在社會上若隱若現,并被一部分年輕人奉為圭臬的“躺平”哲學,其底色,不正是一種對精神“寒冷”與靈魂“饑餓”的全面逃避么?
它并非物質匱乏的無可奈何,而是一種主動的精神退嬰。
它所追求的“舒適”與“滿足”,已非勞作間隙的小憩與果腹,而是一座自我圈禁的永恒溫室。
這時代的魔幻之處在于,它為我們同時提供了永恒的“溫室”與無盡的“食糧”。
這“溫室”由消費主義的熱風持續供暖,里面流轉著短視頻提供的廉價笑料;而那“食糧”,則是算法精心喂養的、無限供應且不斷驗證我們偏見的資訊與娛樂。
它,讓我們永遠“舒適”,永遠“飽足”。
我們蜷縮于此,以為躲進了最安全的堡壘,卻不知這恒溫與飽脹,正無聲地侵蝕著我們精神的筋骨與鋒芒。
長久的“舒適”與“飽足”,只會豢養出精神的贅肉,使我們變得遲鈍、柔嫩且脆弱。我們失去了在嚴寒中清醒思考的能力,也喪失了在饑餓中凝神內省的動力。
四
因此,我們需要一種自覺的“出走”,從這雙重包裹中掙脫出來。
這出走,主動迎向能帶來清醒的“寒冷”與能帶來冷靜的“饑餓”,是一次精神的朝圣。
我們可以主動去創造“寒冷”:閱讀那些燒腦的、與你意見相左的經典,讓思維的筋骨在辯難中得到鍛煉;從事一項艱苦的、需要流汗甚至流淚的事業,在克服障礙中,確認自己雙手的力量與內心的韌性。
我們可以主動去選擇“饑餓”:有意識地遠離信息與娛樂的過度飽足,留出空白與靜默的時間,讓心靈得以從紛繁的刺激中解脫,回歸自身的節律;拒絕一些唾手可得的滿足,在等待與期盼中,重新找回欲望的純粹與生命應有的張力。
這一切的“自討苦吃”,都是在反抗一種被規定的、扁平化的生存。
我們正是在這主動迎接的“寒冷”與“饑餓”中,為自己贏回一個完整、獨立而清醒的人格。
這個人格,既能享受陽光的撫慰,也需要風雪的雕刻;既能安于歡聚的熱鬧,也甘于獨處的清寂;既能品味豐盛的歡愉,更懂得節制的價值與匱乏所帶來的深刻冷靜。
五
所以,當“躺平”的絮語如溫暖的潮水般涌來時,我們或許更應記起那陣古老的、令人戰栗的寒冷,與那種向內求索的饑餓。
它們曾讓多少昏聵的靈魂為之一震,又曾讓多少蟄伏的志士挺直了脊梁。
它們告訴我們,生命的壯闊與深邃,不在于長久地蝸居于溫暖的巢穴與饕餮的盛宴,而在于那一次次面向荒原的出發,與那一回回在欲海中的主動節制。
我們應該保持這“出走”的勇氣,時時從溫暖的沉溺與飽足的昏沉中驚醒,在精神的寒風中站立片刻,于靈魂的饑餓中凝神內視。
唯有在那時,我們才能清晰地聽見自己心跳的鼓點,才能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上,辨認出我們自己的、獨一無二的足跡。
那足跡,或許孤獨,卻指向清醒;或許艱難,卻通向自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