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枝湯有一首非常重要的變方:小建中湯。小建中湯能“建中”,有很多經方初學者便想當然地認為:小建中湯的底方——桂枝湯也有“建中”的作用。為了澄清這種錯誤認識,本文將探討桂枝湯與小建中湯在經典中的不同用法、兩方的不同主藥,并結合醫案說明桂枝湯不可替代小建中湯的“建中”功效。
兩方用法不同
桂枝湯有“汗”的用法。宋本《傷寒論》第12條方后注“令一時許,遍身漐漐微似有汗者益佳,不可令如水流漓”,點明了桂枝湯通過各種措施得汗的見效指征。筆者認為,桂枝湯的核心功效為“鼓蕩正氣、趨向于外和上,溫充衛氣,司開合,得正汗”,簡言之為“溫充趨表”。正汗只是用藥“中病”的指征,是為“邪去正自安”的最終目的服務的。《傷寒論》中桂枝湯多數用法是要得“汗”的,用原文表述即為“攻表”“發汗”“解肌”,以示“給邪以出路”。
小建中湯也有得“汗”的用法。《醫宗金鑒》曰:“是方也,即桂枝湯倍芍藥加膠飴也。名曰小建中者,謂小小建立中氣也。蓋中氣雖虛,表尚未和,不敢大補,故仍以桂枝和營衛,倍芍藥加膠飴,調建中州,而不啜稀粥溫覆令汗者,其意重在心悸中虛,而不在傷寒之表也。中州建立,營衛自和,津液可生,汗出乃解,悸煩可除矣。”與桂枝湯將“汗”作為“給邪以出路”途徑不同的是,小建中湯強調更多的是“中虛,而不在傷寒之表也”,“汗出乃解”是無意的連帶效果,可有可無。這與桂枝湯后對“汗”的“孜孜以求”——“一服汗……若不汗……又不汗……若汗不出……”是截然不同的。
一者著眼于“表”,一者著眼于“中”。
桂枝湯有“不汗”的用法。宋本《傷寒論》第387條言:“吐利止而身痛不休者,當消息和解其外,宜桂枝湯小和之。”《金匱要略·婦人妊娠病脈證并治第二十》言:“婦人得平脈,陰脈小弱,其人渴,不能食,無寒熱,名妊娠,桂枝湯主之。”從服法上看,仲景書中有且僅有這兩條未要求“方用前法”,舍棄了“啜粥、溫覆”等常規服法。從正邪交爭的角度觀察:“吐利止”表明正氣被傷而暫安,“身痛不休”表明殘邪稽留;“得平脈,陰脈小弱,其人渴,不能食”表明正氣因妊娠而顯不足和不暢,“無寒熱”表明并無表邪。機體處于邪氣已微或并無邪氣的情況,但同時正氣不足或已傷,這個時候需要“溫充趨表”嗎?需要“調建中州”(《醫宗金鑒》)嗎?還是需要“小和之”?仲景采取的方案是:勿令大動——對人體氣血陰陽造成進一步不同程度的損傷;先不滋補——張仲景的治療思維更傾向于“邪去正自安”,盡量靠人體自我恢復而不是首選藥物去滋補;而以“小和之”——用廣汗法的術語叫“微通”,在危墻上打孔,既不能讓墻倒,還需要把孔打通,就需要輕輕地調,微微地通。實際上,桂枝湯“不汗”用法的核心,仍然是在“通”、是在“攻”,只是力量放緩而已,宜“小和”“微通”。
小建中湯的“不汗”用法很多。宋本《傷寒論》第100條言:“傷寒,陽脈澀,陰脈弦,法當腹中急痛,先與小建中湯,不差者,小柴胡湯主之。”宋本《傷寒論》第102條言:“傷寒二三日,心中悸而煩者,小建中湯主之。”《金匱要略·血痹虛勞病脈證并治第六》言:“虛勞里急,悸,衄,腹中痛,夢失精,四肢酸疼,手足煩熱,咽干口燥,小建中湯主之。”《金匱要略·黃疸病脈證并治第十五》言:“男子黃,小便自利,當與虛勞小建中湯。”《金匱要略·婦人雜病脈證并治第二十二》言:“婦人腹中痛,小建中湯主之。”以上條文服法均遵循:“上六味,以水七升,煮取三升,去滓,內膠飴,更上微火消解。溫服一升,日三服。嘔家不可用建中湯,以甜故也。”都未要求得“汗”,定位在“中”。張仲景用小建中湯治療“腹中急痛”“心中悸而煩”“悸,衄……夢失精,四肢酸疼,手足煩熱,咽干口燥”“男子黃,小便自利”“婦人腹中痛”,其核心都是“建中”——建中為主、兼顧病癥。“中虛”為核心,注定不能用以“通”為著眼點的方法。
一者著眼于“通”,一者著眼于“建”。
兩方雖均有“汗”與“不汗”兩類用法,但其立意迥異:不論“汗”與“不汗”,桂枝湯立意在“溫通”;不論“汗”與“不汗”,小建中湯立意在“建中”。二者涇渭分明,不可混淆。
兩方君藥不同
小建中湯中有桂枝湯的所有藥味,但有個問題需要深思:兩方君藥相同嗎?這個問題非常關鍵,君藥直接決定兩方的立法與主治。
山東中醫藥大學教授姜建國于《傷寒論釋難》中指出:“桂枝湯由桂枝、芍藥、生姜、大棗、甘草五味藥組成,君藥是桂枝。”暨南大學醫學院陳佳、趙國平在《江蘇中醫藥》所撰《小建中湯方證辨析》一文述:“小建中湯中重用飴糖為君。”桂枝湯以桂枝名方,君藥亦為桂枝,小建中湯則以飴糖為君藥,可知兩方君藥不同。
飴糖之于“建中”類方,其核心地位可從仲景組方規律得以印證。考宋本《傷寒論》與《金匱要略》,凡以“建中”為名之方,如小建中湯、黃芪建中湯、大建中湯等,皆用飴糖;反之,不用飴糖則不以“建中”為名。山東中醫藥大學教授李心機于《傷寒論疑難解讀》中明確指出:“建中湯意在建中,之所以稱之為建中湯,就是因為方中有飴糖一升。在仲景書中無飴不稱建中。”就其功效而言,飴糖味甘性溫,專入中焦。《本草思辨錄》釋其性曰:“土爰稼穡作甘,飴糖乃稼穡精華中之精華。脾土位居中央,若虛乏而當建中,建中而不旁鶩者,惟飴糖為然。”此語道明其專于“建中”之能,廣汗法團隊認為:飴糖是“稼穡精華中之精華”,飴糖建中,是因為滯,能滯留在中焦緩緩的補充人體的不足。反觀桂枝,無論是《神農本草經》中記載的“治上氣欬逆,結氣,喉痹,吐嘔。利關節”,還是《名醫別錄》中記載的“主治心痛,脅風,脅痛,溫筋通脈,止煩,出汗”,都表明桂枝主要的功效是通,與飴糖的滯截然不同。
桂枝湯無飴糖,故無“建中”之實;小建中湯以飴糖為君,乃成“建中”之名。這決定了兩方的本質差別。
驗案舉隅
案一
形寒、心悸、咳嗽。小建中湯。(《未刻本葉氏醫案》)
本案辨證關鍵在于抓住“心悸”,提示該患者的根本病機在于中焦虛損、氣血不足,葉天士選用小建中湯,把握該病“中虛”的核心特點,桂枝湯“溫充趨表”的功效,對于此證來說從根本上就是不適用的。正如李心機在《寒溫相承宗一脈葉吳本是經方家》中所言“形寒與心悸并見為虛人外感”,“中虛”不可用桂枝湯。
案二 肝炎后虛性脅痛案
張某,男,41歲。有肝炎病史。證見:右脅疼痛月余,每飯后發作,伴四肢乏力,納差,失眠。觸其六脈皆沉細無力,按其兩脅隱隱作痛。治療以小建中湯,令服三劑。服后疼痛緩解,再配以疏肝理氣活血的方藥與小建中湯交替服用,服藥四輪,疼痛消失,飲食如常。中焦為氣血生化之源,肝病后期往往以中虛為病,故以仲景小建中湯,建中養營,補之以虛,使肝有所養,其痛自愈。(《門純德中醫臨證要錄》)
本案患者為肝炎后虛性脅痛,其根本病機在于中焦虛損、氣血化生無源,屬不榮則痛。小建中湯以飴糖為君,專功建中補虛,倍芍藥緩急止痛,切中病本。全方旨在補虛養營,使肝有所養,其痛自除。桂枝湯“溫充趨表”,功效側重通,既無飴糖之專補,又乏足夠芍藥以緩里急,不可替代小建中湯用于此純虛之證。
案三 妊娠虛勞案
張某,女,29歲。妊娠六月余,診見頭眩、心煩、心悸、夜眠不安,動則短氣,食后腹中虛滿,午后四肢酸楚,嗜睡。其面容蒼白,脈滑而無力。投以小建中湯,令其頻頻少量服用。半月后,諸癥若失,飲食有增。(《門純德中醫臨證要錄》)
本案患者屬妊娠虛勞,由于氣血下聚養胎導致中焦化源不足。小建中湯能建中州、益氣血,使胎得所養。桂枝湯雖可用于妊娠“得平脈,陰脈小弱,其人渴,不能食,無寒熱”,但頭眩、心悸、夜眠不安、短氣、腹滿、四肢酸楚、嗜睡等虛弱之妊娠虛勞癥絕非桂枝湯所宜,唯有小建中湯才能治療此心悸、腹中虛滿等“中虛”之癥。
綜上所述,小建中湯主以飴糖、兼倍芍藥使桂枝湯功效從溫充為主之“通”轉為以滯為主兼“微通”,臨床切勿誤判桂枝湯有“建中”之功。桂枝湯與小建中湯主藥不同,功效不同,應用場景不同,臨床中不可相互替代。總而言之,這就是兩首截然不同的方子,不可混淆。(張英棟 和佳妮山西中醫藥大學第三臨床學院)
(注:文中所載藥方和治療方法請在醫師指導下使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