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
幼時讀朱熹此句,總想象那是江南園林里一方精致的池水,倒映著玲瓏的亭臺。直到我站在小浪底水庫的岸邊,這句詩才以另一種磅礴到令人失語的方式,撞擊進我的心里——這哪里是“半畝方塘”?分明是鋪展在中原大地上的一整片天空之鏡,收納了八荒天光,吞吐著九州云影。
腳下,是堅實的、泛著黃河泥土特有微黃的岸坡;眼前,卻是一片浩渺到天際的“海”。那水色是不可思議的藍,不是寶石那種切割分明的湛藍,而是一種溫潤的、厚墩墩的、帶著些微翡翠底子的靛青。陽光灑下,億萬片碎金在波心上跳躍,從岸邊一直燃燒到目力窮盡之處。風(fēng)從水面上浩浩蕩蕩地刮過來,帶著濕潤的、清冽的、全然不同于城市灰塵的氣息,鼓起衣衫,也吹皺了那一整片深藍的綢緞,涌起層層疊疊的白浪,嘩——嘩——,一聲,又一聲,耐心而永恒地拍打著礁石與堤岸。

那一瞬間的恍惚,是極具顛覆性的。你所有的經(jīng)驗與常識都在告訴你,這里是河南,是“中原”,是黃河穿過的地方。黃河,在我們的集體記憶里,是“一碗水,半碗沙”的渾濁,是“奔流到海不復(fù)回”的決絕,是大地色系的、充滿土地重量感的圖騰。可眼前這片“海”,卻以它靜謐的深邃與遼闊的藍,溫柔地否定了這一切預(yù)設(shè)。它讓你忽然對“山河”二字有了全新的解構(gòu):原來山沉默的盡頭,并非必然是河的喧囂;原來河的奔流,也可以在此處按下暫停鍵,蓄積、沉淀、舒展成一片海的模樣。這并非地理的錯位,而是認知的擴容——我們習(xí)慣了用標(biāo)簽定義一片土地,卻忘了大地本身擁有無窮的變幻與可能性。
沿著鷹嘴山的盤山公路徐行,這種感覺愈發(fā)強烈。公路的一側(cè)是裸露著巖壁肌理的山體,是北方山巒特有的硬朗線條;另一側(cè),則是無遮無攔、傾瀉而下的“海景”。車行高處,俯瞰下去,那水便不再是平面的鋪陳,而有了立體深邃的幽藍,幾座青翠的島嶼如巨鯨的脊背浮出水面,劃開道道弧形的波紋。三面環(huán)水的半島伸向水域中央,站在它的尖端,人便被三百六十度的藍溫柔包裹。山風(fēng)獵獵,水聲潺潺,閉上眼,那氣息、那聲音、那包裹周身的空曠感,與站在真正的海濱何異?

我不禁開始“吐槽”起自己,也吐槽起我們這代城市人的某種慣性思維。曾幾何時,“看海”成了一個需要鄭重規(guī)劃、長途跋涉的隆重儀式。我們攢著年假,查著攻略,奔赴三亞、青島、廈門,在機票與酒店的價格縫隙里,尋找那片理想的蔚藍。我們對著朋友圈里遠方的大海九宮格點贊,感嘆著“詩與遠方”的誘惑,卻對近在咫尺的、大地用另一種方式捧出的“海”視而不見。我們向往著“生活在別處”,仿佛詩意只存在于地理坐標(biāo)的切換之中,卻忽略了身邊這片土地深藏不露的、驚心動魄的美。
這種美,在小浪底,更具有一種雙重的震撼。因為它不僅是自然的造化,更是人類意志與智慧的宏大書寫。那橫鎖黃河的巍巍大壩,本身就是一座現(xiàn)代工程的紀念碑。它提醒著你,這片“海”是馴服的,是利民的,是在黃河那暴烈不羈的筋骨上,構(gòu)建出的一片安瀾與豐饒。你能在碧波溫柔的水岸線背后,感受到一種磅礴的“力”。那是與自然對話、調(diào)和、共生的力量。于是,這里的“海景”,便不只關(guān)乎風(fēng)光,更沉淀著一段厚重的民族史詩,關(guān)乎生存、發(fā)展與智慧的榮光。站在這片水邊,你感受到的,是一種“家門口的史詩感”。

這或許正是小浪底給予我們最珍貴的觸動。它用一個具體的、可抵達的“海”的意象,松動了我們?nèi)找姘褰Y(jié)的都市心靈。它告訴我們,詩意不必在千山萬水之外,它可能就在一次周末的車程里,一次用心的發(fā)現(xiàn)里。我們總抱怨生活枯燥,城市逼仄,渴望逃離。但或許,我們?nèi)狈Φ牟皇秋L(fēng)景,而是發(fā)現(xiàn)風(fēng)景的眼睛與心境。當(dāng)我們能為一株路邊的野花駐足,能為一片城市上空的流云感動,那么,像小浪底這樣磅礴的“意外之海”,便足以成為滌蕩塵慮的精神原鄉(xiāng)。
由此,我倍加珍惜這次“遇見”。珍惜這片“海”的開闊,它讓我在瑣碎的日常之外,呼吸到自由的維度;珍惜這片“海”的來歷,它讓我對腳下的土地生出更深的敬意與理解;更珍惜這種“近處得珍寶”的領(lǐng)悟,它讓我從此看山看水,目光里多了一份篤定與從容——最美的風(fēng)景,或許從來不是為了讓我們逃離生活,而是為了讓我們更有力量,更溫柔地回歸生活。

日暮時分,西天的云霞燒成了橘紅與玫瑰紫,盡數(shù)傾倒在這片“海”中。水天交接處,一片熔金般的輝煌。壩體上的燈光次第亮起,如一串溫柔的珠鏈,鎮(zhèn)守著這片安寧的“海域”。歸途中,我心里反復(fù)回蕩著一句詞,它比我來時想起的任何句子,都更貼合此刻的心境:
試問嶺南應(yīng)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遠方之海令人神往,但能讓心靈安寧棲居的“海”,或許正是眼前這片,由故鄉(xiāng)的山河與智慧所化成的、深藍的故鄉(xiāng)。此心安定,則萬水千山,皆是歸宿;此眼能見,則清風(fēng)明月,俱是滄海。小浪底的水,在我心里,從此不再只是一片水庫,它是我在中原大地深處,找到的一片心海,溫柔,遼闊,且永遠波光粼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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