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
少年的夢,像溱洧河面閃爍的波光,明亮卻易碎。生活是條向前奔騰的河流,它既不是詩,也不是畫,而我們,終其一生都在逆流而上。

第一章 溱洧河畔
我的家鄉(xiāng)嵌在溱洧河的臂彎里,那條被《詩經(jīng)》反復吟唱的河流,帶著千年的溫潤,淌過了我的整個童年。"溱與洧,方渙渙兮",每當春風掠過河岸,柳枝抽出新綠,父親總會牽著我的手,踩著河石過河。陽光鋪在水面,碎成萬千金箔,水底的鵝卵石被流水打磨得光滑透亮,泛著粼粼的光,像撒了一河的星星。
我總愛赤著腳踩進淺灘,河水涼絲絲地漫過腳踝,帶著水草的清香。小魚苗在腳邊倏忽來去,小蝌蚪大大咧咧地探頭探腦,我貓著腰屏住呼吸,手指剛要碰到那滑溜溜的鱗片,它們便機靈地四散逃走,只留下一圈圈漣漪,和我咯咯的笑聲在河面上跳躍。岸邊的楊柳垂著長發(fā),風一吹,枝條輕拂水面,也拂過我汗津津的額頭,帶來陣陣清涼。
小時候,我常沿著溱洧河往河灣村北山坡上跑,那里荊木叢生、綠意盎然,酸棗樹扎根崖壁,野荊條順著山勢蔓延,陽光穿過枝葉的縫隙,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我和伙伴們在灌木叢中追逐羊群拾羊屎蛋。牧羊人拽著大公羊的頭,讓我騎它身上,然后一放手,又將摔下來,大家快樂的笑聲漫過荊木嶺。而我最喜歡的是爬上坡上的杏樹,可以撇過綠樹葉摘下酸澀的青杏充饑。
我們家住河南園,依溱洧河南岸而得名,炊煙裊裊。玉米和小麥在不同的季節(jié)鋪展成綠浪與金濤,郁郁蔥蔥的禾苗吸足了洧河水的滋養(yǎng),長得格外壯實。西園與我們村相鄰,一道田埂之隔,同樣靠著洧河的活水灌溉,每到灌溉時節(jié),水渠里的水嘩嘩流淌,帶著泥土的芬芳。北邊是蔬菜隊,一畦畦青菜、黃瓜、番茄整齊排列,翠綠的藤蔓順著架子攀爬,紅的綠的果實掛在枝頭,遠遠望去,像一幅鮮活的水彩畫。我家有三間土窯洞,就坐落在這片豐饒的土地中央,門前栽著兩棵老槐樹,每到春天,潔白的槐花一串串掛滿枝頭,甜香能飄出半里地。
第二章 饑餓的童年
盡管田野里的莊稼長得枝繁葉茂,像鋪了一層厚厚的綠毯,但在我記憶深處,童年卻始終縈繞著揮之不去的饑餓感。父親是個手藝人,長年在外幫人修房蓋屋。母親在家縫縫補補,操持著一家老小的生計。可那時的日子,就像被擰干了水的毛巾,無論怎么用力,也擠不出多少盈余。每年麥收后,大部分糧食要作為公糧上交,剩下的口糧分到每家每戶,往往只夠勉強糊口。
我的記憶里,除了饑餓和撿羊屎蛋,還有就是割豬草和吃紅薯片。草要得鮮嫩,才能喂飽家里的兩頭小豬;羊屎蛋曬干后可以換工分,一分一厘都要攢著。毒辣的太陽炙烤著大地,汗水順著臉頰往下淌,滴進滾燙的泥土里,瞬間就沒了蹤影。胳膊掌被玉米葉割出細小的傷口,被汗水腌得生疼,可想到能多換些工分,多分到一點糧食,便咬著牙堅持。即便這樣,肚子還是常常餓得咕咕叫,唯一能吃到的烙紅薯片,常常讓我胃水發(fā)酸。
那年夏天很熱,河水也比往常溫熱些。我光著屁股在河里玩水,皮膚被曬得黝黑發(fā)亮。父親突然出現(xiàn)在河邊,手里拿著一個布包,朝我喊道:"孩子,上來。"我濕漉漉地爬上岸,跟他來到村里的供銷社。柜臺上扯下二尺棗紅白花布,布料上的白花像星星一樣點綴著,好看極了。"走,讓你裁縫伯給你做條花褲頭。"父親的聲音帶著少見的溫和。
裁縫伯麻利地量了我的腰圍和褲長,拿起剪刀咔嚓咔嚓裁剪起來。不一會兒,一條嶄新的花褲頭就做好了,我赤裸而黝黑的身體中段被套上了一層用布做成的體面和文明。父親又領(lǐng)著我往村小學走去,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在他的背上,我看著他寬厚的肩膀,心里暖暖的。
班主任是位姓周的女老師,梳著齊耳短發(fā),聲音溫柔得像母親。她問了我的出生年月,輕聲說:"這孩子,年紀還不夠呢。"我局促地搓著手看父親。父親指著我身上被水浸被太陽曬的黝黑,指甲輕劃出一道白印,訕笑著說“大了,日頭曬,河水泡著也不是事兒。”周老師看著我窘迫的小眼神,終究是心軟了:"好吧,在學校比河邊讓人省心,要好好讀書。"我就這樣踏進了學堂。
后來,周老師常帶我去她家玩,因為我和她女兒是同班同學。她家蒸熟的是白面花卷饃!還分給我吃!那饃白白胖胖,散發(fā)著麥粉的清香,我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松軟香甜的味道在嘴里化開,那是我從未嘗過的美味。看著我狼吞虎咽的樣子,周老師笑著:"慢慢吃,別噎著了。"那一刻,看到了周老師家和我們家的差距。那是種地人和有工作人的距離。我心里突然冒出一個念頭:讀書,也許是我唯一的出路。只有讀好書,才能不再挨餓,才能吃上這樣香甜的白面饃。雖然那時我的成績并不好,常常考倒數(shù),但這個念頭像一顆種子,在我心里扎了根,讓我覺得讀書是件正經(jīng)事,是能救贖自己的大事。
第三章 兩小無猜
日子像溱洧河的水,悄無聲息地流淌。升初中似乎沒費什么力氣,仿佛是順理成章的事。初中的課程比小學緊張了許多,語文、數(shù)學、英語,一門門功課壓下來,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但放學后的時光,依然是自由而快樂的。我和伙伴們會在放學后的間隙里,跑在田埂上追逐打鬧,或者去河邊摸魚捉蝦,把學習的煩惱拋到九霄云外。
班里有個叫東平的同學,和我特別要好。每天一起上學放學總會有段路程可以總黏在一起。東平性格開朗,愛說愛笑,而我相對內(nèi)向些,但我們卻很合得來。東平有個侄女,叫藍晴,和我們同班。藍晴長得格外清秀,皮膚白皙得像剛剝殼的雞蛋,一雙大眼睛水汪汪的,長長的睫毛像兩把小扇子,眨動的時候,仿佛有星光在閃爍。她說話的聲音清清澈澈的,像溱洧河的流水,悅耳動聽。
藍晴的學習成績很好,總是排在班級前列,而我成績平平,也曾偷偷向她請教問題。她的手指在作業(yè)本上輕輕指點,陽光照在她的側(cè)臉上,能看到細小的絨毛,格外好看。放學回家的路上,她有時跟有東平身后。我常常小聲地跟東平開玩笑:"東平,你侄女這么好看,學習又好,將來你做媒人,把她介紹給我做對象吧。"東平聽了,不僅不惱,還拍著胸脯笑著說:"好啊,等我們長大了,我一定幫你說媒。"
我悄悄回頭看,藍晴就走在東平身后,臉頰泛起淡淡的紅暈,眼神清澈得像溱洧河的水,靜靜地看著我們,不說話,只是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眼睛正好對上她的目光,我心里便會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直跳,趕緊轉(zhuǎn)過頭來,假裝什么也沒說,耳朵卻熱得發(fā)燙。那時候的喜歡,純粹而懵懂,像春天的嫩芽,悄悄在心底萌發(fā),帶著一絲羞澀,一絲憧憬。
第四章 錄取通知書
不知不覺,初中三年就過去了。那三年里,土地已經(jīng)包產(chǎn)到戶,家里養(yǎng)了一頭黃牛,我每天的任務就是趕著牛去河邊吃草。不再割資本主義尾巴了,日子似乎有了一絲松動,空氣中都彌漫著希望的氣息。
那天剛下過一場大雨,天空被沖刷得格外明凈,藍得像一塊透明的藍寶石。一道絢麗的彩虹掛在天邊,赤橙黃綠青藍紫,七種顏色清晰分明,仿佛一座通往仙境的橋。玉米地里的玉米苗喝足了雨水,長得更加挺拔,葉片上掛著晶瑩的水珠,陽光一照,閃閃發(fā)光。田埂上的野草也青翠欲滴,掛著輕盈的水珠,像一顆顆珍珠。
我趕著牛往家走,黃牛慢悠悠地啃著路邊的青草,尾巴時不時甩一下,驅(qū)趕著蚊蠅。走到離家不遠的路旁的十字路口,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是藍晴!她站在玉米地邊上,穿著一件好看碎花襯衫,扎著馬尾辮,臉上帶著一層光亮,眼睛里閃著明媚。
"藍晴!"我驚喜地叫出聲來,連忙停下腳步。
藍晴看到我,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臉上泛起一道紅暈,像雨后初晴的晚霞。她快步走上前,手里揚著一張紙,聲音帶著難以掩飾的驚喜:"給你送錄取通知書呢。"
我湊近一看,是縣一中的錄取通知書!紅色獎狀一樣的色彩,上面印著燙金的校名,格外醒目。"我...我們被錄取了?"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接過通知書仔細看了一遍,上面確實寫著我的名字。同時得知藍晴也被錄取了。
我看著手中的錄取通知書,又看看眼前的藍晴,她的臉頰紅撲撲的,大眼睛里滿是憧憬,長長的睫毛上還沾著細小的水珠。再抬頭看看蔚藍的天空,那道彩虹依舊掛在天邊,美麗得讓人沉醉。那一刻,我覺得未來像溱洧河的水面一樣,遼闊而美好,充滿了無限可能。仿佛只要順著這條路走下去,就能抵達夢想的彼岸。
我說:“到我們家坐吧。”那時候,我們家已經(jīng)蓋起兩間瓦房子,我其實很希望藍晴能步舉同行的。但她抬頭眨了眨水靈靈眼睛,只朝我指的方向看了看我們家的房子,說了聲“不了。”
第五章 高中苦悶,人生岔道
帶著對未來的憧憬,我和藍晴一起走進了縣一中的校門。巧的是,我們又被分到了同一個班級。高中的校園比初中大了許多,教學樓高大寬敞,操場也平整開闊,但學習的壓力卻像一座大山,壓得人喘不過氣。
我的入學成績只是勉強達標,班里臥虎藏龍,很多同學不僅聰明,還格外勤奮。上課的時候,老師講課的速度很快,很多知識點稍不留意就錯過了。看著同學們在課堂上積極回答問題,作業(yè)寫得又快又好,我心里既羨慕又著急。我知道,自己沒有退路,只有拼命讀書,才能不被落下,才能實現(xiàn)跳出農(nóng)門的夢想。
那時候,能考上縣一中的都是十里八鄉(xiāng)的佼佼者,大家的目標都很明確——考上大學。我更是不敢有絲毫懈怠,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跑到操場邊的路燈下背書;晚上下晚自習后,還會點著蠟燭做題,常常熬到深夜。宿舍里的條件很簡陋,幾十個人擠在一間小屋里,夏天悶熱難耐,蚊子嗡嗡作響;冬天寒風刺骨,鋪在地板上的白草上爬滿了胖胖的虱子。但這些都沒能阻擋我學習的勁頭。
每年的學費,是家里最大的負擔。為了供我上學,父母在家里喂了一頭老母豬,平日里省吃儉用,把賣豬仔的錢都攢著,一分一毫都舍不得花。每個周日回家,我都會推著一小車小麥,步行十幾里路到鎮(zhèn)上的糧店換糧票,然后把糧票交到學校的食堂,換得一周的口糧。背包里總是背著母親腌制的咸菜和曬干的饃饃,咸菜又咸又硬,干饃饃咬起來費勁兒,但我卻吃得津津有味,因為我知道,這每一口糧食,都凝聚著父母的血汗。
我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學習上,很少有時間和藍晴說話。偶爾在走廊里碰到,也只是匆匆打個招呼,便各自忙著去教室。藍晴的成績依然很好,穩(wěn)居班級前列,她總是那么從容淡定,仿佛學習對她來說是件很輕松的事。我常常在心里暗暗佩服她,也把她當作自己的榜樣,激勵著自己不斷前進。
然而,生活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給人沉重一擊。有一天,班主任突然叫住我,語氣有些鄭重:"你周日回家的時候,順便去藍晴家問問,她什么時候能復學?"我愣了一下,才知道藍晴已經(jīng)好幾天沒來上課了,原來是休學了。
周日那天,我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草綠色上衣,腳上是一雙快要磨破的綠球鞋,一路打聽著,終于找到了藍晴的家。她家住在西園還要靠西的村里我三姑家旁邊,是幾孔磚圈洞,比我們家的磚瓦房一樣氣派。我站在門口,心里有些忐忑,猶豫了半天,才鼓起勇氣敲了敲門。
開門的是藍晴的母親,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里帶著一絲審視。"阿姨,我是藍晴的同學,班主任讓我來問問她什么時候復學。"我低著頭,小聲說道,臉頰有些發(fā)燙,手心也冒出了汗。
藍晴的母親把我讓進屋里,讓我坐在炕上。屋里的陳設很簡單,一張方桌,幾把椅子,墻角堆著一些雜物。藍晴也在家,她穿著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看起來比在學校里成熟了許多。她眨著大眼睛,靜靜地看著母親,沒有說話。
"唉,"藍晴的母親嘆了口氣,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家里勞動力少,姊妹又多,實在供不起她上學了,想讓她退學,在家?guī)鸵r著做點活。"
我聽了,心里一沉,像被一塊石頭砸中了。我看著藍晴,想讓她說說自己的想法,可她只是低著頭,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緒。那件黑色的呢子大衣,在當時算是很體面的衣服,我心里納悶,她父親不是在工廠上班嗎?怎么會供不起她上學呢?但我終究沒有問出口。
離開藍晴家的時候,地面上被風揚起的煤塵迷糊了我的眼。蕭瑟秋風中的野草沙沙地唱起難聽的歌。我反復地想,藍晴穿上那件呢子大衣,就像是與學校的生活徹底告別了,她大概不會再回來了。那一刻,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人生的無常,也明白了有些夢想,在現(xiàn)實面前是多么脆弱。
第六章 提親未遂之疑惑
1985年的夏天,我參加了高考,最終卻以落榜告終。聽到成績的那一刻,我整個人都懵了,心里充滿了不甘和委屈。我的成績不算差,在班里處于中上游水平,那些平日里和我成績差不多的同學,大多都通過了預選,而我卻落選了。意外嗎?反常嗎?我有些頭蒙,但內(nèi)心卻是真真切切的委屈和不甘。
高考前的那段日子,正當小麥拔節(jié)的時節(jié),父親突然托人給我捎信,說在家給我介紹了一個姑娘,讓我回家見面。那個姑娘我見過一面,長得很樸實,她告訴我,我父親身體不好,家里缺少勞動力,如果我跟她成了親,她可以替我照顧家里。一邊是即將到來的高考,一邊是父親的期盼和家庭的責任,我的心思像被分成了兩半,上課的時候常常走神,復習也難以集中精力。就這樣,我在猶豫和恍惚中走進了考場,最終名落孫山。
回到家里,父親顯得很欣慰。或許我落榜是件好事——他是個手藝不錯的泥瓦匠,終于有了一個接班人,更重要的是,我可以留在農(nóng)村,撐起這個家了。那個暑假,父親忙得不亦樂乎,托了不少媒人,給我介紹了十幾個女孩子,讓我一一相親。
說實話,里面也有我看著順眼的,但我心里始終憋著一股勁兒,不想就這么一輩子留在農(nóng)村,我渴望跳出農(nóng)門,成為一個吃皇糧的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但,另一方面我也分明地知道,父親的身體確實越來越不好了。包產(chǎn)到戶以后,家里確實需要一個頂梁柱。也許,成家立業(yè),承擔起家庭的責任,才是我當時應該做的選擇。特別是后來父親早早病逝,讓尤其后悔不已啊。
就在我矛盾糾結(jié)的時候,藍晴的身影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那個有著白皙皮膚、大眼睛的姑娘,那個和我一起考上縣一中、一起憧憬未來的姑娘,她的笑容像溱洧河的水,清澈而溫暖。我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如果要結(jié)婚,我想娶藍晴。這是唯一而圓滿的人生選擇。
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父親,我說:"爸,我可以結(jié)婚,但我只想讓三姑去藍晴家提親。"父親愣住了,沉默了許久。他是知道藍晴家的,藍晴家的那幾孔磚圈洞,就是當年他領(lǐng)著人蓋起來的,他對藍晴也有一些模糊的印象。而我的三姑,在當?shù)厥菢O有威望之人,為人熱情,口才也好,經(jīng)她手接生的人不計其數(shù),只要她肯出面,幾乎沒有辦不成的事。
我以為父親會答應我的請求,可他卻始終沒有行動。他只是默默地抽煙,一根接一根,煙霧繚繞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guī)状蜗胱穯栐颍煽粗v的眼神,終究還是把話咽了回去。
終于,我在田間用鋤頭斬斷幾顆讓父親心疼的玉米苗,扔下鋤頭收拾好行囊,再次回到了縣一中,開始了復讀生涯。一年又一年,我在書山題海中奮力拼搏,心里只有一個信念:一定要考上大學,再也不能回農(nóng)村了。終于,兩年的復讀后,我如愿考上了大學,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刻,我忍不住淚流滿面。后來,我順利畢業(yè),分配了工作,真正跳出了農(nóng)門。
第七章 奮斗,逃離與定居
大學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到了縣城的一個機關(guān)單位,身份從學生變成了干部,終于實現(xiàn)了兒時"吃皇糧"的夢想。雖然參加工作后,"皇糧"已經(jīng)不再像以前那樣令人羨慕,但對我來說,這意味著我徹底擺脫了農(nóng)村的束縛,不用再臉朝黃土背朝天,不用再為溫飽問題發(fā)愁。
彈指間,幾十年過去了。我在城里買了房,安了家,娶了妻,生了子。妻子也是機關(guān)單位工作人員,風風雨雨中也算是經(jīng)營起了個小家庭經(jīng)。父母離逝,我也漸漸淡忘了農(nóng)村農(nóng)家,淡忘了溱洧河畔的歲月。
某一天,一個陌生的微信好友申請彈了出來,備注是"河灣村老同學"。通過驗證后,我被拉進了一個同學群,群里都是當年村里的伙伴和初中同學。在群里,我意外地看到了藍晴的名字,通過聊天得知,她也在縣城安了家,在一家事業(yè)單位工作。
看著群里大家熱熱鬧鬧地聊天,分享著各自的生活,我心里涌起一股復雜的情緒。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們都老了,歲月在我們臉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跡。我突然有些好奇,藍晴這些年過得怎么樣?她的人生,又是怎樣的軌跡?那個當年穿著黑色呢子大衣的姑娘,最終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樣子嗎?
第八章 求證答案
在同學群里聊了一段時間后,我終于鼓起勇氣,給藍晴發(fā)了一條私信。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話題大多圍繞著當年的同學和家鄉(xiāng)的變化,氣氛還算融洽。但我心里始終憋著一個疑問,那個困擾了我?guī)资甑囊蓡枺褚桓蹋谛牡住?br>
終于,在一次聊天中,我忍不住問她:"藍晴,有件事我想問你很久了。1985年那個暑假,我三姑有沒有去你家說媒?"
消息發(fā)出去后,我心里有些忐忑,既期待著答案,又有些害怕面對真相。過了一會兒,藍晴回復了:"沒有啊,我從來沒聽家里人說過這件事。"
看到這個答案,我心里五味雜陳。我跟她講了當年的故事,講了我高考落榜后的矛盾與糾結(jié),講了我想讓三姑去她家提親的想法,也講了我父親當時的沉默。我忍不住設想:"如果當年三姑真的去你家說媒了,你說我們會不會成就一段童話般的愛情?會不會一起留在農(nóng)村,過著平淡而幸福的生活?"那可是我一直認為能夠彌補對父親的欠疚與實現(xiàn)我個人夢想的圓滿方案啊。
藍晴沉默了許久,才回復道:"你對我的了解,只停留在兒時的記憶里。"
她的話像一盆冷水,澆滅了我心中的幻想。我愣了愣,追問她:"那你能告訴我,當年到底是什么原因,三姑沒有去你家說媒嗎?我猜了很多年,要么是我父親覺得你家條件好,怕被拒絕;要么是三姑覺得我們門不當戶不對,不肯開口。"
又是一陣沉默。過了好一會兒,藍晴才緩緩說道:"也許,跟你設想的相反呢?那時候,我家條件差。"
我怔住了,完全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答案。那個在土地里刨食的年代啊!
藍晴解釋說,她父親雖然在工廠上班,但工資不高,家里姊妹多,負擔很重。當時她休學,不僅僅是因為家里缺少勞動力,更重要的是,家里實在拿不出供她繼續(xù)上學的錢。她母親覺得,女孩子終究要嫁人,不如早點退學,幫襯家里,找個好人家。
我呆呆地看著手機屏幕,心里百感交集。原來,當年的我們,都站在各自的岸邊,望著對岸,卻因為家庭的需要,誰也沒有能力邁出那一步。我以為她家境好,看不上我;她以為我有前途,不敢高攀。就這樣,我們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走向了不同的方向,再也沒有交集。
那些年少時的情愫,那些美好的憧憬,像肥皂泡一樣,在陽光下五彩斑斕,卻終究抵不過現(xiàn)實的風吹雨打,破碎成一地泡影。
尾聲
退休后,我再回故鄉(xiāng)。
沿溱洧河往河灣村北的山坡,早已沒了記憶里的綠意盎然。不知從何時起,挖鋁石的機械在山體上鑿出一道道深溝大坑,裸露的坑崖在陽光下泛著死寂的黃,像老人皸裂的手掌。曾經(jīng)扎根崖壁的酸棗樹、野荊條,如今只剩斷枝殘根,風一吹,細碎的沙土簌簌往下掉,仿佛山體在無聲地落淚。
溱洧河的水倒又變凈了,煤塵褪去后的水面映著天光,清得能看見水底的鵝卵石,卻再無人擔著木桶來取水——那些木桶早已朽在柴房,桶壁上的木紋,還留著祖輩手掌的溫度。也不見羊群低頭啜飲,河岸邊的青草長得瘋野,卻再無蹄印踏過,只有風掠過水面,掀起細碎的漣漪,像誰在低聲啜泣。
河兩岸那曾滋養(yǎng)過一村人的肥沃農(nóng)田,早被大型煤礦的塌陷揉成了坑洼。從退耕還林時栽下的小樹苗,到后來荒草蔓延遮天蔽日,如今零星的麥田點綴其間,像極了久病后癩瘡般的斑禿。麥株長得稀疏,葉片上沾著塵土,在風中蔫蔫地耷拉著,全無記憶里的蓬勃。
老家的磚瓦房早無蹤跡,土窯洞塌得只剩鼻孔大小的洞口,黑黢黢的,像在凝望遠方。小時候攀爬過的高高的崖頭,早已塌陷成平地,崖邊曾用來拴牛的歪脖子榆樹不見了,連我刻在樹干上的身高線,都隨著泥土埋進了時光深處。記憶中炊煙裊裊的房屋,連殘垣斷壁都尋不見了,只有幾叢狗尾草,在曾經(jīng)的院壩里搖晃。
我獨自走到溱洧河邊,坐在當年摸魚捉蝦的地方,看著眼前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仿佛又看到了那個赤著腳、滿臉笑容的少年,看到了那個站在彩虹下、手里揚著錄取通知書的姑娘。時光荏苒,歲月如梭,回不去的是故鄉(xiāng),回不去的是青春,回不去的是那個站在河邊、滿眼希望的少年。
所有這一切都在昭示,我與故鄉(xiāng)的距離,早已不止于路途的遠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