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廣袤的中原大地上,尤其是在河南的鄉音俚語間,有一個詞鮮活地躍動在人們的唇齒之間,它平凡至極,卻又意蘊無窮——那便是“擺置”。它不像書本上的雅詞那般正襟危坐,卻以其獨特的生命力與豐富的內涵,勾勒出一幅生動的生活圖景,甚至隱隱呼應著古老的東方智慧。
“擺置”一詞,其核心在于“動手處理”,但具體意涵卻如流水般隨語境而變,呈現出一種迷人的多義性。它可以是充滿童真卻也需謹慎的“戲弄”:“你別擺置它了,它太小,擺置死咋弄。”母親輕聲的呵斥里,是對幼小生靈最本能的呵護,這里的“擺置”是戲弄、逗玩,提醒著力量的邊界。它搖身一變,又能成為巧妙而實用的“修理”:“我這個表壞了,你在行,麻煩你給我擺置擺置。”信任與技藝,在樸素的話語間流轉。它還可以是令人不耐的“找茬”:“你老是擺置我干啥?”言語間的困擾,直指人際交往中無端的糾纏和找茬。它更是面對土地時,那種扎實的“耕耘”與“整治”:“該犁地了,我把地擺置擺置。”一犁一耙,是對生活的鄭重承諾。從逗弄貓狗到修理器物,從打理田地到應付人事,“擺置”以其驚人的彈性,覆蓋了從生活瑣事到生產勞動的廣闊領域,成為一個萬能的行為動詞,映照出中原人民務實、靈活而又充滿生活熱忱的精神面相。
然而,“擺置”的意蘊遠不止于這些具體動作。若將它置于更廣闊的文明視野下觀照,便能發現其與深邃哲思的隱秘共鳴。這或許正是方言最動人的地方——它將高深的道理,沉淀在最日常的勞作與應對之中。
《道德經》有云:“治大國若烹小鮮。”治理一個龐大的國家,就像烹煮小魚一樣,不可隨意翻動折騰。這里的精髓,正與“擺置”形成一種辯證的參照。過度、無序、粗暴的“擺置”,于物則毀,于國則亂。無論是修理器物、調理身體還是管理事務,都需要一種恰如其分的“擺置”藝術——知道何時該動手,何時該靜觀;何處需精細,何處可粗放。這并非不作為,而是強調一種尊重事物本性與規律的、有分寸的作為。正如對身體的“擺置”(調理保養)需遵循養生之道,對國家的治理也需順應民心與天道。
同時,“九層之臺,起于累土”,任何偉大的事業都始于最基礎的累積。日常中持續不斷的“擺置”——對工具的維護、對技藝的打磨、對田地的照料、對身體的顧惜——正是這“累土”的過程。每一次用心的“擺置”,都是對生活秩序的建構,對生命資源的養護。它拒絕放任自流,強調一種未雨綢繆的、積極的介入,以無數細微的“善擺置”,防止“不擺置”或“亂擺置”可能導致的崩壞。這體現了傳統文化中“防微杜漸”“功不唐捐”的實踐理性。
由此觀之,“擺置”一詞,早已超越了一個簡單的方言動詞。它沉淀著一方水土的生存經驗,是從具體勞作中升華出的一套樸素而深刻的生活方法論與處世哲學。它告訴我們,真正的智慧不在于宏大的空談,而在于如何恰當地“擺置”好手邊的每一件事、每一段關系、每一個時刻。在“擺置”的尋常故事里,我們觸摸到的,是華夏文明中那種扎根生活、務實辯證、重視累積、追求和諧的永恒智慧的回響。它提醒我們,偉大往往孕育于對日常最用心的經營與打理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