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社蘭州12月18日電（記者張睿、任延昕、張玉潔）63年前的一個早上，晨光灑向莫高窟，灑落在第194窟佛龕前。25歲的何鄂站在一尊唐代天王塑像下，手中的畫筆飽蘸顏料，如癡如醉地凝望，仔細描摹天王衣袂與甲胄間的褶皺。
洞窟外，戈壁的風裹挾著沙礫呼嘯而過；洞窟內，筆尖刷過泥胎的磨砂聲沙沙入耳。就在這風聲和雕琢聲間，何鄂將自己的一生奉獻給了雕塑事業，將敦煌上千年刀刻斧鑿的雕塑藝術，融入了我國民族文化的大江大河……
今年88歲的何鄂，是新中國培養的第一代女雕塑家。1962年至1974年，她在敦煌文物研究所（今敦煌研究院）工作，正是這十二載敦煌歲月，將她的藝術生命與莫高窟緊緊融在了一起。
在那些滿是塑像的洞窟內，何鄂的手掌磨出粗糲的紋路，觸摸到傳承千年的心跳。
圖為何鄂在雕塑《和睦》。新華社記者 張生貴 攝（1985年5月7日發）
1937年，何鄂出生在上海金山。安靜的弄堂里，梔子花正香。年幼的何鄂伏在案頭，對著家中的書畫，用炭筆在舊報紙上勾勒描摹，藝術的種子很早就在她的心里扎下了根。
15歲那年，何鄂踏上西行的列車，進入西北藝術學院（現西安美院）美術系學習。西北的風沙未能磨去她江南的溫婉，卻淬煉出她巖石般的堅韌。作為學院第一個選擇雕塑專業的女子，在教室里，她拿起鐵錘砸碎石膏的勁頭，一點也不輸班上男生。
1962年，在常書鴻先生的召喚下，何鄂來到敦煌莫高窟，開始了讓她刻骨銘心一生的頓悟之旅。
一開始，何鄂被安排去塑唐代第194窟龕北側紅臉天王。龕內的彩塑天王怒目圓睜，甲胄上的金箔雖已剝落，天王舉手投足間的力量仍令她震顫。白天，何鄂細細臨摹塑像的紋飾與神情；夜晚，油燈將她的影子投在壁畫上，與飛天、伎樂的身影疊疊相印。
中國雕塑家何鄂整理臨摹作品——莫高窟第194窟天王像。新華社記者 任延昕 攝
幾年后，何鄂又去塑第194窟龕南側的白臉笑臉天王時，發現兩身天王的諸多不同：一個衣領向內彎，一個向外彎；甲胄胸前一個是繩帶，一個是皮帶……后來細細比較，兩身近在咫尺、姿態相同的天王，居然有13處不同。
“太激動了，就像摸到了古代工匠的心跳！”何鄂說，“通過細節變化，賦予兩身天王截然不同的個性，我突然讀懂了這其中的別出心裁。”
十二載春秋，幽暗的洞窟讓她的藝術視野愈發澄明。“我覺得敦煌藝術像大海一樣，我只能說在大海里體會到一點自己的感動。”
何鄂說，在莫高窟內，從內心深處感受到了老祖宗的力量，千千萬萬的遺產上寫滿了傳承的密碼——創造。“有創造才有歷史。藝術是隨著時代向前走的，我們不能躺在前人的燦爛文明上，必須書寫屬于這個時代的文明。”
何鄂在進行雕塑創作。新華社發
此后，何鄂把人生坐標定位在了雕塑創作上。她說，莫高窟傳承下來的優秀民族文化，靜靜地屹立在世界民族藝術之林，卻以巨大的推動，呼喚著一個民族的未來。
“我就是那個被呼喚的人，所以我知道我應該做什么，我要為這個時代留下些什么。”
在之后的歲月中，何鄂用數年的積累和創作，為中華民族的母親河——黃河，留下了一座家喻戶曉的傳世作品。
1984年深秋，蘭州黃河的陣陣濤聲涌入何鄂工作室。她凝視著案頭多篇《黃河兒女》草稿，終于下定決心：用母親來象征黃河，這是最貼切的表達。
她從莫高窟的佛像中汲取靈感，細膩地刻畫母親臉上慈悲、善良、包容的神態；她翻閱數百幅古代仕女圖，最終在甘肅農婦的笑容里找到了答案；母親懷抱中活潑的孩童，則是自己女兒幼年時在敦煌的一張照片原型。而游泳的姿態，表達出華夏兒女對于黃河母親的依戀。
坐落在蘭州市濱河中路黃河南岸的《黃河母親》。新華社記者 李生才 攝（1986年5月21日發）
1986年，6米長的花崗巖雕塑《黃河母親》在蘭州黃河之濱落成。這座由普通花崗巖雕刻而成的作品，由母親和孩子兩部分組成。溫暖慈祥的母親靜靜看著臂彎中天真爛漫的孩子，身前是絡繹不絕前來觀賞的游客市民，身后是奔涌向前的滔滔黃河。
“如果我沒有在敦煌這個燦爛的民族文化寶庫里熏陶十二年，恐怕不會有這個頓悟，如果沒有頓悟，也不會有現在的《黃河母親》了。”
今年十月，2025敦煌石窟藝術彩塑專題學術研討會召開。88歲的何鄂白發如霜卻目光灼灼，向來自美國、日本等國家和地區的近百位專家學者，分享了半個世紀前自己在莫高窟臨摹彩塑的往事和心得。
這是展出的何鄂作品《深情》（2008年1月28日攝）。新華社記者 韓傳號 攝
從青絲到白發，她與敦煌彩塑的對話從未停歇。“敦煌石窟像大海，古代無名巨匠們的創造是取之不盡的寶藏。”她說。
在臨摹中發現、在微觀中研究……盡管年事已高，何鄂從未停下對敦煌彩塑的研究，不斷嘗試以微觀方法，去接近古代匠人們的創作靈魂，系統研究并提煉敦煌彩塑的美學價值。
“時間不等人，我馬上快90了。這更是一種情懷吧，希望把我對敦煌的熱愛，化作對敦煌的研究。”何鄂說。
窗外的黃河奔騰不息，88歲的何鄂還是愿意和泥土石頭打交道。她的生命，早已和西北這片土地相連。“我能夠奉獻給時代和人民的，唯有雕塑。”
策劃：宋常青、令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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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頻：張睿、曾學真、卜寄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