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偉的詩|在路與云之間
1|南下
火車把夜色一節節擰緊的時候,我看見那些提著塑料袋和紙箱的人在站臺上慢慢變小,像被遠方吸走的點,而我明白所謂南下并不是去到更溫暖的地方,而是把熟悉的語言、氣味、親人的叮囑和山路的回聲留在身后,讓自己在更高的溫度里學會壓低聲音、縮起情緒,讓憂傷可以裝進行李,讓興奮不再追問來處。
2|站臺之外
站臺在身后退去,廣播的尾音被夜色吞沒,我站在車廂連接處,看見玻璃里那張被晃動拉長的臉,像被反復擦拭卻仍有水痕的窗,而那些沒有上車的人、沒有說完的話、沒有來得及理解的眼神,都在列車啟動的一刻被歸入"從前",從此只能在身體內部以更隱秘的方式繼續出現。
3|山路的內部
山路并不陡,卻總讓人走得很慢,腳下碎石在每一步里輕輕松動,像在提醒這里不是用來趕路的,而當風從對面山口涌來,帶著草葉、濕土和小河的味道,我忽然覺得真正漫長的并不是路程,而是人在途中一遍遍問自己"要不要繼續"的那幾秒猶豫——那幾秒,比山高。
4|守山人的口音
在山門外的石階上,守山人追著幾團被風拆散的云跑,他的狗把尾巴甩成一面小旗,而我在他含混的唱念里聽見一種比經書更粗礪的節奏——山的口音,風的口音,草木在雨季前互相提醒的口音,它不解釋什么,只像在說:人間的好,多半不在遠處,在你肯抬頭的那一下。
5|看云的人
我站在高處看云,它們從谷底升起,在山脊上被撕開、重組、推遠,像一場沒有旁白的戲,而我的心事被這些白色的塊狀一次次換走、換回,最終只剩下一種不吵鬧的疲憊,像一塊石頭落地——不再追著云走,也不再期待它們停下。
6|河床上的人
我走過一條干涸的河床,亂石堆在一起,像一場已經散場的爭吵,遠處有一個人沿著裂開的泥紋緩慢往前,他的背影小得像一粒掉進灰塵的種子,而我突然意識到:當你真正看見這片空曠,你就很難再把任何人的孤獨當成一句輕描淡寫的話——每個人都在這樣的底色上,把路走到盡頭。
7|雨中的塑料布
清晨的雨下得很實,像把整座山一點點壓低,一匹馬披著塑料布站在田埂邊,雨水沿著布的邊緣成串落下,它偶爾抬頭,眼神平靜得近乎麻木,而田里彎腰薅草的人始終未抬眼,手上的動作在雨里重復,像在替所有不能停下的生命,把這場天氣先撐過去。
8|旅館里那盞燈
深夜的旅館像一只合上的貝殼,走廊燈忽明忽暗,隔壁嬰兒的哭聲穿過墻壁鉆進來,我把門開一條縫,讓一點陌生的空氣混進這間臨時的房間,這一瞬間我想到,所謂長大,也許就是學會在不屬于自己的哭聲里辨認自己的恐懼和柔軟,然后把它們收好,關燈,明早照常起床。
9|孤島與小舟
我坐在水環抱的小島上,潮聲一陣一陣推來,送我來的那條小舟已經在對岸只剩一塊黑影,我沒有刀,也沒有什么大義,但仍清楚感覺到一種與世隔著的冷——仿佛孤獨不是情緒,而是一塊突起的地形,它把人從人群里挪出來,逼你學習一種姿勢:沒有退路,也要坐穩。
10|石頭發燙
我從江水里撈起一枚卵石,握在掌心慢慢打磨它的棱角,像在重復一門沒有名字的手藝:在同一個硬物上消耗時間,把鋒利磨鈍,把疼痛磨圓,把難以啟齒的事磨成能握住的重量,當夕陽像一塊燃燒的石頭墜進江面,水光炸開,我突然明白,所謂奇跡只是——你明知道疲憊,仍愿意再伸一次手。
11|水缸里的月光
院角的石缸盛著昨夜的雨水,月光落進去,縮成一枚安靜的銀片,蜘蛛在缸沿拉網,想擋住黃昏留下的涼意,白天熱氣從水面升起,把潮味和舊味一起帶走,有些云從院中騰起,被風推向更遠的山,我看著這一切,像看一場不張揚的修補:日光撤走的地方,總會被別的亮一點點縫上。
12|雷雨夜的臺燈
雷雨夜里電流短暫失手,黑一下子涌滿了房間,蟲子拼命撞窗,把一點點身體的光押在玻璃上,我點亮臺燈,讓這團小小的亮替代熄滅的月亮,屋子里浮起細微的灰塵和溫度,像有人在記憶最深處翻動盒底,而我坐在這圈光里聽雨、聽蟲鳴,忽然覺得:異鄉并不總是冷的,它有時也會在這樣的夜里,把你稍微抱緊一點。
2009年7月12-15日,@昆明·官渡
2023年8月3日,@裕華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