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天龍
趕會:
歲月是位沉斂的織者,以三十年光陰為經緯,織就半生山河遷徙的軌跡,而童年趕會的記憶,便是這錦緞上最鮮活的針腳,帶著鄉土的溫氣與煙火的肌理,在時光里反復摩挲,愈發清亮溫潤。那些藏在街巷喧囂里的歡喜,落在瓦檐晨光中的悸動,早已越過歲月藩籬,化作心底最執拗的牽掛——當年眼里的“大城市”褪去神秘,如今故園反倒裹著歲月的霧靄,成了魂牽夢縈的秘境,藏著光陰未改的純粹,也藏著半生回望的深情。
兒時的故鄉,是被煙火溫柔環抱的村落。土瓦房佝僂著脊背,黛瓦疊著經年風霜,在晨鐘暮鼓里守著尋常歲月;土草房裹著淺褐衣袍,茅草檐角垂著晨露的嘆息,把日子過成緩慢流淌的溪。那時的世界小得剛好,目光抵不過田壟盡頭的樹影,腳步邁不出村落邊緣的炊煙,日子在雞鳴喚醒的晨曦里舒展,在犬吠漸歇的暮色里沉眠,平淡卻滿是安穩的暖意。而八里之外的吳臺廟,那時還是一方鄉野市集的模樣,是藏在風里的遠方信使,每一陣掠過田野的風,都在耳邊絮絮叨叨說著廟會上的熱鬧,每一次大人提及趕會的閑談,都讓年少的心生出萬千雀躍,像揣了滿兜跳動的星光,盼著赴一場與煙火繁華的盟約。九十年代初,吳臺廟褪去鄉野舊痕,成了規整的吳臺鎮,可刻在記憶里的趕會盛景,始終帶著最初的鮮活與溫熱,從未褪色。
趕會的清晨,天還蒙著淺灰的薄紗,晨光似剛睡醒的孩童,揉著惺忪眼眸在云隙里探頭。我被大人輕喚著起身,布鞋沾著院角的晨露,指尖攥著滿心雀躍,跟著腳步踏向鄉間小路。八里路程,是光陰鋪就的溫柔旅途:路邊野草舉著細碎的露珠,悄悄訴說著夜的私語;風攜著田野的清香,輕輕拂過臉頰,像溫柔的手掌撫平心底的急切;泥土裹著濕潤的氣息,在腳下軟軟塌陷,似在挽留這奔赴熱鬧的腳步。同行的大人牽著我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布料傳來,話語里裹著對盛會的期許,而我只顧著望向前方,想象著吳臺廟的模樣,那些聽聞中的新鮮景致,在腦海里織成鮮活的畫卷,連腳步都沾了輕快的韻律。
抵達吳臺廟時,日頭已掙破云的束縛,把暖融融的光灑向街巷。這里像剛蘇醒的巨人,褪去靜謐的外衣,裹著滿身煙火氣鮮活起來:規整的平房排著整齊的隊列,墻面泛著干凈的光澤,似在展示著歲月的規整;零星的二層洋樓挺著挺拔的身姿,青磚砌就的肌膚裹著陽光,玻璃窗映著天光,像藏著無數秘密的眼眸,直直撞亮我懵懂的眼底。記憶里村落的土房總帶著謙卑的溫潤,而這里的屋舍藏著鮮活的朝氣,那一刻才懂,原來村落之外的世界,藏著這般多的新奇模樣,原來這方鄉野市集的輪廓,早已是我心中“大城市”的鮮活模樣。后來它成了吳臺鎮,添了幾分規整與熱鬧,可最初那份初見的震撼與歡喜,始終在心底縈繞,不曾淡去。
會上的熱鬧,是時光釀成的鮮活樂章,每一寸街巷都浸著滾燙的煙火。人潮像奔騰的溪流,漫過街巷的每一個角落,摩肩接踵間,腳步聲、吆喝聲、孩童的嬉鬧聲交織在一起,織成最動人的市井交響;攤位像盛開的繁花,沿街鋪展成絢爛的花海,色彩鮮亮的布料隨風輕舞,似流動的彩虹吻過時光;農具帶著泥土的厚重,靜靜立在攤位前,訴說著農人的堅守與期許;香甜的吃食冒著裊裊熱氣,糖畫師傅手腕輕轉,糖漿在石板上勾勒出靈動的模樣,甜香漫過街巷,勾得人垂涎欲滴;孩童最愛的玩具擺成一片天地,風車轉著歡喜,玩偶藏著溫柔,彈弓載著童趣,每一樣都牽著年少的目光,讓人挪不開腳步。
那時的我,恰似初入大觀園的劉姥姥,眼底盛著滿街的斑斕與新奇,每一樣物件都帶著陌生的溫柔,每一聲吆喝都藏著鮮活的暖意。跟著大人在人潮里穿梭,目光被四處的熱鬧牽扯:看藝人雜耍時,指尖攥著緊張,眼里映著精彩,喝彩聲隨人群起落,撞碎晨光里的溫柔;湊到小吃攤前時,鼻尖繞著香氣,眼底藏著渴望,大人遞來的溫熱吃食,入口便是童年最純粹的甜;望著路邊玩具時,指尖輕輕觸碰,心里滿是歡喜,那份簡單的悸動,不染半分歲月的塵埃。陽光透過人群的縫隙灑下,落在肩頭、發間,暖融融的溫度裹著滿心歡喜,那一刻,時光仿佛停駐,所有的新鮮與熱鬧,都成了刻在心底的珍貴印記,溫潤了往后無數歲月。
年少時總以為,吳臺廟的繁華是世間最極致的動人,那些見過的新鮮物件,聽過的鮮活吆喝,都成了心底最深刻的向往,總盼著能多赴幾次這樣的盛會,多觸碰幾分村落之外的新奇。那時的遠方,是藏著無限可能的秘境,而故鄉的溫柔,是習以為常的安穩,從未想過,時光會讓這份認知悄然翻轉,讓曾經的新奇成了尋常,讓曾經的安穩成了眷戀。后來吳臺廟成了吳臺鎮,市集的規模漸大,熱鬧更甚,可記憶里最初的煙火氣息,始終最是動人,藏著歲月最本真的純粹。
三十年光陰倏忽而過,歲月像無情的刻刀,在容顏上留下痕跡,也在心底沉淀下厚重的牽掛。長大后,我走出了故鄉的村落,輾轉于一座座大城市:見過高樓大廈刺破天際,像沉默的巨人守護著城市的繁華;看過霓虹閃爍漫過夜空,似流動的星河織就絢爛的夢境;走過車水馬龍的街巷,聽慣了喧囂里的奔波與忙碌;嘗過各地的珍饈美味,卻總尋不到記憶里的純粹滋味。曾經覺得神秘又遙遠的大城市生活,漸漸褪去了最初的驚艷,成了日復一日的尋常,那些年少向往的繁華,在時光的打磨里,少了幾分鮮活的悸動,多了幾分奔波的疲憊。
反倒隨著年歲漸長,故鄉在心底的模樣愈發清晰,也愈發神秘。記憶里吳臺廟趕會的街巷,如今已換上吳臺鎮的規整模樣,可當年的煙火是否還在街巷流轉?那些沿街的攤位,是否還擺著琳瑯的物件,吆喝聲是否依舊鮮活如昨?鎮上新增的屋舍與街巷,又藏了多少歲月的故事,是否還留著當年的溫情余韻?故鄉的土瓦房與土草房,是否還靜靜立在時光里,守著故園的炊煙與暖意?那些兒時的歡喜與悸動,那些藏在吳臺廟趕會記憶里的純粹,在歲月里漸漸沉淀,化作心底最軟的牽掛,讓故鄉成了愈發神秘的秘境,每一絲牽掛都牽著回望的目光,每一份思念都藏著歲月的深情。
時光最是公平,它帶走歲月的鮮活,也沉淀下心底的純粹;它模糊過往的輪廓,也清晰故園的牽掛;它讓遠方的繁華成了尋常,也讓故鄉的溫柔成了眷戀。如今再回望,才懂當年趕會的歡喜,不僅是對新鮮世界的向往,更是對故園煙火的初初眷戀;才知世間最動人的繁華,從不是城市的霓虹閃爍,而是吳臺廟舊巷里的煙火尋常,是吳臺鎮新景里的歲月溫情;最深刻的牽掛,從不是遠方的新奇景致,而是藏在故園歲月里的純粹溫情,是刻在時光里的趕會舊痕。
趕會的記憶,是歲月饋贈的珍寶,藏著童年的純粹,藏著故園的溫情,藏著半生回望的深情。三十年歲月流轉,吳臺廟成了吳臺鎮,世事變遷,容顏易改,唯有這份記憶在時光里愈發醇厚,像陳釀的老酒,越品越濃,越藏越香。故鄉的神秘,是歲月織就的溫柔秘境,藏著光陰未改的純粹,也藏著心底最深的眷戀。無論走多遠,無論經多少歲月,那份藏在趕會記憶里的故園心痕,始終牽著回家的方向,讓每一份思念都有歸處,讓每一段歲月都滿是溫情與暖意,在時光里靜靜流淌,生生不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