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聊齋志異圖詠十七篇(白話版)
清·長白浩歌子
1 陳綬
陳綬，是陜地人，樣貌長的奇特有古風，眼睛突出眼眶之外，鼻子朝著額頭。他自述自己有奇異的法術，能使用神針醫治因鬼作祟導致的鬼病。我的朋友李一夔將他安排在自己家里開館，一直給人治病。他一經手就能治愈別人，李一夔因此把他看作神人。
一天，陳綬從外面回來，瞎了一個眼睛。李一夔大驚，急忙詢問他緣由。陳綬慚愧道：“我治理鬼病二十年，不想一朝被鬼迷惑，實在是‘倒繃孩兒’，一時不慎中了招，怎么好意思給別人說。”李一夔一再堅持詢問。陳綬欲言又止了許久，才說出口：“昨天傍晚，在路上遇到一個人，長得粗鄙，衣服也穿得單薄。他告訴我說：‘我家有女兒得了頑疾，不吃不睡。一天到晚只是號哭?！谑窍蛭以儐柌∫颍艺f：‘這是鬼導致的，如果不及時治療那么將越來越嚴重，非我不能醫治?！侨擞谑切廊谎埼胰ニ抑尾?。出了縣邑大門，大概走了一里多，到了他家，此時天已經昏暗。我觀察環境，只見編竹為門，穿墻作窗，屋舍簡陋。確實是農戶家。我進到他家里，果然有個少女臥病在床。面色憔悴，身體消瘦，年紀約有十七八歲，看得出來沒得病的時候應該是個天姿綽約的美人。我于是坐在床頭，詢問她病情，那少女面朝墻壁，不和我說話。我便打算直接施展法術治療，還沒等到動手，忽然聽到隱隱有哭聲響起，似遠似近，不知道究竟在哪里。隨即，窗戶里也響起悲慘聲。那床上的病人，也起身來跟著呼叫。我怒斥說：‘陳某在此，什么東西作此狂態？’不料那病人反而哭得更加悲慘。沒過一會兒，室內的哭聲悲痛不已，室外的聲音穿戶而入，整個屋子滿是慘烈的哭聲，充滿整個耳道。剛開始是斷腸之聲，逐漸演變為嘯梁之聲。
“此時，聲音忽然又發生了變化，我正驚異間，四下張望，卻忽然望見星空，房屋已經消失不見，只有荒草雜樹，原來自己正處在墳地當中，和鬼為伍了。一看帶我來那人，哪里還是人，渾身長毛，頭生黑角，簡直是鬼中惡鬼。再看他那女兒，只有一幅花殘柳悴的模樣，再加一雙電目粗眉。剛開始我還不害怕，卻不料鬼越聚越多，比前面的兩個鬼更加丑惡，這里姑且給您說個一二，就足以讓人害怕了。有一個鬼，舌頭伸出嘴外，大越有幾寸長，紅得如豬肝，正一滴一滴往下滴血，頭發上豎，臉白得像墻灰，丑陋得不能用眼看。又有一個鬼，有一丈多高，身體臃腫，腹大如五斗的瓦缸?？诔裘纥S，眼大如碗，一看那樣子，更加嚇人難說。另外還有像剛剝了皮的豬，血肉模糊，挺然站立；有的如將要死的牛，眼光閃爍，怒氣沖沖。剩下的有焦頭爛肚的，骨頭發黑的，腸子拖一地的，脖子切開一條傷口的，沒有皮膚的，斷了頭的，身體糜爛的。要么穿著輕裾長袖，要么袒露身體，要么白衣白冠像荊軻一般。有的衣服襤褸，像鄭俠畫的《流民圖》那樣。還有很多其他形貌的，不能一一細說?！闭f到這里，李一夔和下人們都聽得兩股戰戰，幾乎想要離開，強忍住聽了下來。陳綬繼續說道：“我打算施展法術，然而此時鬼們已經怒不可遏，似乎不能冒犯。我于是好言說：‘這是做什么呢？將我誘騙到此?！渲幸粋€巨鬼嚎叫說：‘你憑借你的法術，讓我們都不能得逞目的，不再像以前那樣吸食鮮血，因此聚集在這里謀劃，誘騙你來這里，定要達到目的才甘心。你還在假裝不知道嗎？’我因而笑著對他們說：‘你們打算怎么做呢？’他們說：“只有把你的神針交給我們，并發誓不再作符對付我們，我們馬上平靜地離開。不然你死了也不會饒恕你。’他們的意思，是要讓我的法術都施展不出來。我沒有答應，他們就都躁動起來。我不得已施展出法術，眾鬼們都遠遠退避。唯獨那個帶頭的鬼頭領能夠抗衡我的法術。又呼出鬼氣噴我，那氣息冷得如同寒風，毛發都豎立起來。我的法術施展完了，漸漸不能對抗。而那鬼的氣勢卻越來越強盛。他一再索取神針，我堅持不給。正在和他僵持的時候，另外有一個鬼，抓來一把沙拋過來，迷住了我的眼睛。眼睛頓時巨痛如割，再也看不見東西。黑暗中丟失了我的神針。那些鬼們隨即發出悠長而凄厲的長嘯之聲，紛紛如鳥獸散。離開時，還對我說：‘從今以后再也不能作害了?！乙恢碧傻椒鲿?，這只眼睛始終不能看見，而另只眼睛幸好無恙。于是踉蹌著回來。以后有何面目再住在這里呢，因而特此辭別，即刻動身回去?！?/p>
一夔思索了一番他的話，很是不信。于是笑道：“你也很是失策了，既然鬼向你索取神針，那么他們必然害怕這件東西。那么起初為何反而將其藏起來不用呢？”陳綬道：“雖然我師父賜給我神針，確實效果比其他法術要好。但是只能給活人施用，成效無不顯著。但是鬼都是聚氣而成。神針其實對他們沒有作用。而且即便這樣了，我的法術還在，發誓再向師父學習更加高明的妙法。希望可以一雪此恥辱?！闭f完，忿忿欲走。一夔安慰著挽留他。到了第二天，陳綬還是離開了，不再回來。
后來，有知道其中另有隱情的人，說陳綬其實是和一個婦女私通，被婦女的丈夫抓住，將要扭送官府。陳綬愿意拿出百金賠禮，這才免除牢獄之災。那婦女的丈夫仍然懷恨在心，用灰撒瞎了他的眼睛。所以陳綬才心中有愧，回了老家。前面他說的那一番話，都是荒誕不經的借口。一夔聽了這種說法，到縣邑中尋訪，又好像此說空泛無據。一夔偶然間將這事告訴了我，我笑著說：“且不論此事是真是假，他描述的鬼的樣貌也算精巧了，所以也就不必懷疑其怪誕，將其記錄下來吧?！?/p>
異史氏說：校人放生魚【曾經有人送活魚給鄭國的子產，子產派校人把魚放到池里養。主管池沼畜魚的小吏卻把魚煮了，復命說道：“開始放的時候，還很疲倦的樣子，一會就是歡快的樣子，悠然地消失了。”子產說：“到了該去的地方??！到了該去的地方啊！”小吏出來說道：“誰說子產聰明，我已經把魚煮了吃了，他還說：‘到了該去的地方啊！’”】，并不是真的放生了魚，但是在子產看來卻和放生了沒有區別。此人描述鬼，就算不是真的這么回事，卻宛然和真的沒什么兩樣，為什么會描述得如此惟妙惟肖呢。古人擅長為鬼作傳記，因而被稱為鬼董狐【指干寶】，此人也是善于說鬼，當初有東坡說鬼。若是兩人相遇，必當會讓他娓娓而談。聽之不厭吧。
2，畫仙
李春華，是北直隸人。他性情倜儻，容貌白皙，他有畫丹青的雅趣，繪制的丹青美人，很有周昉遺風。他在弱冠之年（20歲）時到京師游歷，僑居在京城好些年了。
一個秋季的夜晚，正是雨后天晴，此時天朗月明，云層縫中漏出月光如同白練。李生獨自一人喝酒到二更天，剛打算就寢時。忽然聽到瑣碎的敲門聲，問是何人，也不回答，就起身開門察看，原來是一個二八年紀（16歲）的丫鬟，領著一位佳人，站在門前的月光下。李生正擔憂她們是妖物。此時婢女連忙說道：“我家主人就住在傍邊，我家小娘子一向喜歡筆墨書畫。聽說你性情高雅，因此前來了解一二。希望你不要懷疑驚訝。”李生本來就對自己的技藝十分自負，一聽說他的名聲傳到了人家的閨房之中，不勝狂喜，于是將她們請進屋里。女子進到李生的房間，看見案頭上李生繪制的半身美人圖。是他白天沒有畫完的作品。便讓婢女拿起畫軸走遠站立，凝視此畫許久。展顏說道：“確實名不虛傳，不過你的畫技僅僅就這種程度了么？”李生對女子的言論感到不滿，拿出自己所有自認為平生中最得意的作品展示。女子轉動嬌美的眼眸，舒展纖纖細指，一一指出畫中的各種瑕疵。李生這才折服，又看她容貌姣好，不禁心猿意馬，因而詢問起她家姓氏，沒有得到回應。過了一會兒，婢女從外端來兩盞清茶，先請李生飲茶，李生端起茶盞輕嗅，只覺茶水芳香清醇。卻因為內心疑慮不敢下嘴。女子見了，笑道：“妾身雖然并非羊叔子，但也不是會做出下藥之事的人。你為何惜命如此深呢？”李生這才強行喝下半盞。感覺茶水的香氣直沁入心脾，頓覺神氣倍爽，于是起身致謝，又向女子請求佳畫。女子也不辭讓，隨即讓婢女剪了剪燭芯，自己鋪開白絹，吮了吮畫筆，回過頭來對李生說道：“妾身在此班門弄斧，希望不要笑話?！崩钌藭r已經心神蕩漾，心思都不在畫上。看那女子，時而仰起螓首，若有所思，時而運動細腕，下筆如龍，好像絲毫沒有難以下筆的地方。其閨門雅態，楚楚動人。到了半夜，畫作繪制完成。李生取來一觀，畫中人物閑適安逸，嬌姿百出，不僅是和自己的畫相比是天壤之別，即便是從前名家留下來的畫作，也有大相徑庭的區別。李生正展畫細看，女子早就離開桌案，說要辭別走了。李生打算挽留，卻始終猶猶豫豫，說不出口。那婢女領會了他的意思，將女子按到座椅上，笑道：“現在月朗風清，如此美景，回去做什么？”直接吹滅了蠟燭，走出屋外，將房門關掩，吃吃地笑著走了。女子便留宿在了李生這里，枕席之間無盡歡好，女子還是處子之身，李生更加喜愛她了。第二天天亮，婢女返回來，催促女子起身穿衣，說：“老爺已經醒了。還不回去么？”女子便和婢女一同離開了。李生等她們離去后才從床上起來，衣上還殘留著女子的香氣。李生細細把玩女子昨夜繪制的畫幅，畫上有一行小楷的題字，寫著：“畫仙。”李生知道她們是靈異之人，于是將此畫層層包裹，珍藏起來。從此以后，女子隔三差五的夜晚就會來一次，先是和李生一起作畫，而后就寢歡好。她曾給李生說天子的府庫所收藏的“名媛春容”圖畫，比如楊玉環、趙飛燕之類，也不如自己，更何況其他的呢。若是李生能學得自己畫技的一兩成，也足以名揚天下了。李生潛心學習，繪畫的技藝果然突飛猛進。而床第之間，恩愛無比。
一天晚上，女子忽然步履踉蹌著過來，說：“我的事情敗露了，天帝怪罪我將天上的筆墨泄露到人間，將要重重責罰，可怎么辦？”李生很吃驚，連忙詢問緣由。女子道：“妾身其實是狐仙，父親受天帝委任掌管天上的圖冊，妾身因此得以一一模仿，逐漸掌握其中的玄妙。如今因為深陷情愛，招致不測的境地。郎君若是可憐妾身。那么不使以前妾身繪制的畫作流落塵世，就可稍微減輕我的罪責了。”李生哭著答應下來，兩人手把手相對流淚嗚咽。一會兒后，女子和婢女就消失不見了。自此，李生也失去了對人世的留戀，攜帶女子以前繪制的畫進入五臺山，再也沒再出現。
外史氏說：丹青雖善傳神，不若美人自照，對影臨花者，休然門外漢也。飛燕玉環春容，人間雞口，猶足天上牛后，亦非偶然。狐女因李雅好筆墨，不覺技癢，遂泄秘圖，非情之咎，允為勝心所誤耳。
3，丐異
桐城的王士梅，一天在街市上閑逛，看見一個乞丐，體格十分魁梧，不像是要飯一類的人。就好奇詢問他：“你問什么要做乞丐呢？以你的年紀，到別人家里出賣勞力，也足夠溫飽了，何必自棄到這步田地呢?！逼蜇ふf：“聽了你這么一番話，我也有道理可說?！蓖跏棵返溃骸扒艺f說看。”乞丐說：“我家住在城市的西北方，家室完整，什么都有。妻兒、衣服，無不完備，恐怕您還比不上呢。但是安不如危，樂不如憂。處于困頓之中，身軀才能得以安定；處于安樂當中，那么內心就會放縱。所以我之所以行乞，這是我的一種學問。你教我求溫飽的方法，是不知道我的情況。”王士梅對他的話點了點頭，但是還是頗不相信。乞丐笑著說：“您難道懷疑我的話嗎？我的陋舍就在不遠，若是您能屈尊前往，那么足以證明我的話是否可信。”王士梅欣然同意，于是就和乞丐一起走了。人們看到王士梅和乞丐走在一起，都感到奇怪。穿過好幾條巷子，乞丐說：“到了。”果然眼前大門高敞，站著十幾個仆從，他們看見乞丐，驚訝道：“主人回來了，今天怎么回來的這么早？”隨即一下子都十分恭敬，沒有敢喧嘩的。乞丐先告辭王士梅，進屋去備辦酒食，王士梅答應了，自己站在門口等候。那些仆人們環侍在周圍，向他們詢問問題，都笑著不說話。朝門中遙望，即見到院子里屋棟云連，朱脊碧瓦，簡直是巨家大戶。過了一會兒，就聽到門內呼喊道：“主人有命，迎客。”隨即就有幾個妙齒麗容的仆婢奔走過來，請道：“主人請我們接待客人?！蓖跏棵纷屗麄円?。跟著進去，庭院里坐落著高大的房屋，鋪墊著精細的氈毯，屋瓦金碧交輝。只見大廳門口有一人冠戴凌云巾，腳踏珠飾履，身著錦衣鶴氅，美婢圍繞跟隨，那人從臺階上下來作禮。一端詳，認出就是前面的那乞丐。王士梅頓覺十分駭汗，不知所措。隨后，乞丐謙遜地讓王士梅先入廳堂，行完主客之禮，來到庭院中，院內已經陳設好兩桌宴席，桌上紛陳著各種珍異的食物。王士梅究竟不知道乞丐是什么身份的人，交談間只有唯諾而已。乞丐又請王士梅上坐，使用金制的酒器飲酒，這金酒器能裝數升酒。王士梅以自己酒量小推辭，乞丐就自己喝了三個盛滿酒的金酒器。隨即又命下人演奏，樂器演奏得繁雜而華麗。又有是個美人，都美艷非常，彩裙翩翩，在宴席中間隨音樂起舞，王士梅很是矜持，不敢一絲放縱。等到酒過三巡，王士梅有些微醉，就起身告辭，乞丐也不挽留，只是說道：“請您稍稍等一會兒，我換好衣服送您一程。仍然讓仆婢帶領客人到大門外等候，站了不一會兒，乞丐又穿著之前的破爛衣裳出來了。兩人并行著走，乞丐告訴王士梅：“您看我家里的情況，不僅僅是溫飽而已吧。但如果長期坐享其成，那么奢靡之心就逐漸滋生，這對于我輩來說不是好事。”仍然把王士梅送到街市，對自己怠慢不恭表示歉意后，就離開了。王士梅恍恍惚惚直到晚上。第二天一早，前去尋訪，卻再也找不到那座住所，從此以后也沒再遇到那個乞丐。
4，嬌娘子
龐二，忘了他住在哪里，也不清楚他的名字。他經常聚集十幾個人成團伙，盜挖墳墓求取里面的陪葬錢財。為人狡猾，屢次逃脫官府的追捕。他聽說某村有大戶要葬女兒，隨葬品很是豐厚，釵簪手鐲都是金玉制成。就去找他的黨羽打算一起謀劃盜掘。他的黨羽有事出去了，無奈悶悶不樂地返回。在回去的路上，太陽已經落山，正好走到一片墳地，泛起職業病來，顛頭簸腦，指手畫腳，比劃著某某處可以用鐵鍬挖，某某處可以打洞，某人可以讓他下墓，某人可以讓他望風。正沉浸其中的時候，忽然聽到身后有人說話：“龐官人，發了大財，怎么不想想老身呢？”龐二驚訝回頭，原來是鄰居宋老太，已經死了很多年了。龐二一時恍惚，竟然忘了她已經死了，便問道：“老人家，從哪兒來？”宋老太回答道：“被嬌娘子拜托，到某村新姨妹那里去提醒有盜劫要來了。”龐二驚愕道：“嬌娘子是誰？”宋老太笑道：“官人也是健忘，她說和你有一段因緣，奈何沒有和官人你相識的機會。倘若有空，我就帶你去見一見?；ㄖσ话愕哪镒?，卻為龐官人變得如此憔悴。”龐二當時已經死了老婆，鰥居很久了。聽宋老太這么說，驚喜道：“老人家不去某村了么？”宋老太道：“某村的事可以緩一緩，嬌娘子苦苦思念龐官人，官人果然要光臨的話，應該先辦成這件事?！饼嫸睦锔痈吲d，于是和宋老太并行前往。一路上，宋老太說起嬌娘子的姿態，喁喁說個不停，還說：“老身我為了官人你啊，不惜走一遍回頭路嘞【雙關】?！?/p>
走了很久，來到一處地方，只見這里墻壁破損，荒涼殘敗，其間分布著數間草屋。窗戶透出閃爍青燈，燈影憧憧好像有鬼氣。龐二有些疑心畏懼，不打算進去。宋老太直接拉住他往前走，說：“嬌娘子住得荒僻，家里又沒有三歲孩童，所以清冷了些，請趕緊進去吧，不要罵老身是說謊的婆子?！饼嫸撌植坏?，只好跟著進去。就看見屋內的蘆葦簾子被人揭開一半，那人笑著說道：“顛老太，不干正事去，招惹一個壯男子到這里兒來，是打算做什么？”聲音溫柔而清脆，龐二懷疑她就是嬌娘子，宋老太道：“這是秋蓮姐，是嬌娘子的稱心婢女?！痹掃€沒說完，那女子從簾子里走出來，果然是個垂發丫鬟，服飾雖然不怎么光鮮，但是十分妖冶動人。那丫鬟一見龐二，高興道：“宋姥姥，尋到對頭了啊【這里對頭是雙關】，請入坐，娘子馬上就到?！彼卫咸谑前伍_簾子，讓龐二進入內室。房間里雖然整齊潔凈。但寒冷潮濕，好像從沒見過陽光一般。并且房里只有一個土炕，上面鋪著雙層的臥墊，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東西了。龐二在炕邊坐下，內心更加懷疑和憂慮。此時秋蓮忽然從外面稟報道：“娘子來了。”隨即進來一個年約十八歲的女郎，身上穿戴的冠帔也不是十分修整，她柔美地緩步過來。龐二一看，見她明眉皓齒，艷絕非凡，是從未見過的美人。女郎見到龐二，跟著坐到旁邊，愁眉低首，看那神情，如羞如恨，如怨如怒，好像舊相識離別很久，怨恨他來遲的模樣。龐二即便和她面對面，卻想不起以前哪里見過。料想可能是數年前在妓院邂逅過的妓女。正打算展開詢問時，宋老太立即說道：“娘子以前見不到官人的時候一直生氣苦惱，如今見了面，為何不罵一罵這薄情人呢？”女郎嘆息了很久，才低語道：“妾身又有什么話說呢，想起當初被君強暴，襦裙被脫下，繡帶被解開，此身已屬于君。雖然還未涉及私事，但匣中之玉露出羞態，蚌珠顯露不潔，連洗漱的器具都不如。如今拋棄如同塵土，置之不顧，能夠忍心如此，我該怨恨什么呢？【隱語】”說完，拿出紅色的絲巾擦拭淚水。那神色極為楚楚動人，龐二本來就是粗俗的市井人，聽不明白她說的話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唯唯諾諾地道歉。宋老太和秋蓮也跟著在一旁安慰。女郎繼而說道：“今夕何夕，幸好遇到良人，新婚在即，似乎不該再絮叨過往?！彼卫咸谑钦酒饋淼溃骸耙挂堰^半，可以就寢了?！庇只剡^頭去對龐二說道：“床第間溫存，可別再跟個狂夫似的。【雙關】”說完，就和秋蓮一起出去了。龐二已經情不自已，正要催促女子寬衣，轉瞬之間，女郎早就赤身躺臥，沒有一點羞澀的樣子。龐二浴火如焚，剛脫光衣服，馬上就興奮地爬了上去，剛一交歡，感覺下身驟然一寒，好像灼熱的肌膚放入冰冷的冷水里，寒徹心髓。龐二十分驚駭，想要逃跑，這時，女郎已將雙臂抱成環狀抱住龐二，一被她碰到，好像秋天的寒雨淋到身上。龐二更加害怕了，張眼看那女郎，此時花容殘敗，原本嬌美的容貌如同死灰，確實是一具僵硬的尸體。
龐二極力從她懷中擺脫，沒有時間穿衣服，拔腿就跑。不料腳才剛一碰到門口，屋舍忽然垮塌，連同自己的身體一同仆倒。龐二百般喊叫掙扎，最終也沒能脫身。倉皇中，隱約聽到耳邊傳來細語聲說：“十年積恨，一宵申雪，痛快！”這才明白這是以前被他掘墓的受害者，女郎就是墓里的死者。原來從前這郡里一個官宦人家，有個寵姬名叫嬌娘，年紀十九歲，得了肺癆死了。才下葬不到十天，就被盜墓賊挖開，連衣物都被盡數偷去，赤裸著身體曝尸在外。一番追查，卻始終沒有抓獲盜墓賊。只能草草將其埋葬。實際上就是龐二這伙人干的，如今冤魂找上來乘機報了仇。
到了第二天拂曉，某村有個要安葬女子的，進城購買殯葬物品。經過這片墳地旁，聽到龐二嘶喊的聲音，就跑過來一看，見那龐二，半身埋在墳里，已經迷糊不省人事了。這人連忙跑去告訴鄰里，都非常驚異，因為法律規定，不敢擅自挖墳救人。于是稟告官府，這才將龐二從墳堆里挖出來，已經昏死了過去，只好抬到官府，第二天才清醒。經過一番審問，龐二說出了前因后果。官府因而將他的黨羽抓捕起來，全都在集市口處斬，有好事人也將他的尸體脫得精光，下身已然壞死，烏黑得如炭一般。
異史氏說：都說同病相憐，那同患也必定會相互幫扶。女子不惜自己腐朽的尸骸，也要為后死者永絕其患，也是俠義之舉了。而宋老太和秋蓮，能夠幫助完成此等快意之舉，要是黃泉有酒，一定以酒酬謝。
外史氏說：嬌娘子妙在語語雙關，使得龐二不得不上當。而宋老太言語漏洞，如同秦武陽在秦王殿上面如死灰，差點露出馬腳。如果不是上天要奪走龐二的魂魄，那么他早就見機逃脫了。至于下部烏黑，可以稱得上是出土的絕好“水銀沁”了，開個玩笑。
5，狐嫁妾
大同的王孝廉，奔赴京城的吏部報到，以候選官職。途中經過年伯某縣令的任所，于是在這里修整一番。暫時居住在官署后面的庭園里。舊傳這里鬧鬼狐，人們都不敢住在里面。于是分割庭園前面部分的屋舍作為接待賓客的住所，后面部分則封閉起來，進入的門戶都加上大鎖，經過一年也不能打開一會。王孝廉還不知道這事。
一天晚上，他乘著月色在屋外散步，聽到墻角有人在低聲吟誦舊詩句。靜靜細聽，原來是一首《稽首慈航》詩，聲音嬌細，近得好像只有一墻之隔。王孝廉懷疑是縣里某官宦人家失寵的小妾在對月長嘆，也就不是很介意。旋即那女子又發聲吟誦，詩的內容是：“
故鄉疑在枕函前，獅吼驚回夢里天。
不是并頭蓮未種，種蓮休種火中蓮。
應該是應和前詩，但詞意新穎不俗，王孝廉不禁心動。此時遇上仆童來報告說茶好了，于是還沒來得及以詩酬和，便回到了屋里，想吟的詩沒有說出口，心里不免感覺慚愧。
第二天一早，王孝廉前去詢問主人，結果被告知墻外并沒有人家，心里更加疑惑不定。等到夜晚，他又到墻腳守候，卻寂靜無聲，沒有了念詩的聲音。站了許久都沒有聽到，打算返回，墻那邊卻忽然喧嘩起來，開始聽到好像是一個老婦人在怒罵說：“死老妖不害臊，將這小花奴奉如寶玉，難道你不記得當初山洞的生活，忘記雪天騎驢的時候了嗎？”另有一個老人辯解道：“阿婆不要生氣，她只不過一朵眼前花，供人把玩的。怎么會分走我對糟糠妻子的愛呢？”之后說了些什么聽不清楚。不一會兒，又大吵大鬧起來，并伴有年輕女子的嬌啼呼救，王孝廉知道她就是前一晚吟詩的人，心里感到十分不平。隨后又聽到老人說話道：“沒必要這么毒打，讓她自投生路吧?！崩蠇D人又怒罵道：“你是想袒護小娘子，所以說這種話騙我吧？你要是說的當真，就把她賣遠一點，免得你這老妖賊心不死?！濒[了許久才寂靜下來。王孝廉回屋后非常高興，認為他們真的要轉賣小妾，那么自己一定要得到，即便花費再多錢也不惜。整個晚上都在謀劃打算，竟然一夜沒睡。
第二天一早起身，就收到主人的請柬，將要為他設宴送行。王孝廉心里一直揣著這件事，在席間向主人詢問，主人還是堅定回答說：“園子后面確實沒有人住。”王孝廉覺得事不能成了，于是不再詢問。等到席終，王孝廉返回住處，此時已經喝得半醉，他讓仆從收拾行裝，準備第二天啟程，也沒空再四下閑逛。結果到了夜晚，將要就寢的時候，忽然來了一個自稱姓胡的老翁，扣門拜訪，表達自己平素的敬仰之情。王孝廉表示謙讓，請他入屋坐談，詢問其來意。老翁有些吞吞吐吐，說：“我家閨房里的爭端，想必先生也已經聽到了。我妄自想讓我的小妾，轉侍于您，不知道您能否容納呢？”王孝廉知道他所說的小妾就是前幾天晚上聽到的那位女子，喜出望外，但還是裝作為難的樣子，說：“小生一介寒儒，赴京候選，尚且不免要到貴縣借住，哪來千百的珠寶，換得富貴人家的美人呢？況且老翁您家閨房雖然規矩森嚴，還能調解一二。若是將那連城的璧玉，隨便就輕送路人，將來必定會反悔?！崩衔痰溃骸拔抑饕庖褯Q，先生不要再推辭了。我已經是衰木殘年，只求耳根清凈，況且我那小妾能夠侍奉高雅之人，也是她三生修來的福分?！蓖跎谑窃儐杻r錢，約定一百金為價，老翁也不與過多爭論，只是叮囑說：“恰巧我最近稍許繁忙，明天早晨恐怕不能恭候您。我讓小妾她梳好妝等你，先生拿上銀子前去，那么人和賣身券都可帶回?！闭f完，作揖告別。王孝廉一直送到大門口，見老翁垂垂離去，才返回屋里，點燃蠟燭，打開行囊，拿出約定的銀兩，一邊喜不自勝，徹夜難眠。
等到雞一打鳴，便請見主人，主人以為他是來辭行的，還奇怪道：“怎么這么早就要走?。俊蓖跣⒘畬⑹虑楹捅P托出。主人笑道；“你確定沒錯？哪個地方從來沒人居住，從哪兒來姓胡的？”王孝廉極力爭辯，主人一時間愕然道：“你不會遇到狐貍了吧？這園子的后半段，已經封閉起來很久了。如今想要驗一驗，那你能同我一起去么？”王孝廉一向有膽力，便請同行。主人于是召集仆人，引著路來到通往后園的門前，果然蛛網遍布，塵封已久。仆人用大錐子鑿掉門鎖，一行人進到后園之中，只見落花滿地，槐樹參天，毫無荒蕪景象。綠草茸茸，上面的足跡歷歷可數，人們無不驚異。繼續往前走，來到一座亭子，早就有一位佳人，盛裝打扮，坐在亭子中的坐凳上，眾人懷疑她是狐貍，都不敢上前。只有王孝廉激動地走過去，問道：“若非就是胡家的妾室么？小生特來迎接，可以和我回去了?！奔讶斯黄鹕砘卮鹫f：“妾身即是，郎君將銀兩帶來了么？”王孝廉道：“帶來了?！迸诱f：“請把銀子放在亭角，賣身券在我這里，主人家有事耽擱，不能親自交付了?！蓖跣⒘藭r細細端詳佳人，曲蛾豐頰，玉頎珠圓，更加高興了。他將銀子埋在亭子角落的地里，扶著女子走出亭子，也不急著索取賣身券。主人疑慮她是妖物，想要勸阻王孝廉。王孝廉卻并不在意，和女子互相攙扶著出去，來到門口，忽然聽到有聲音說道：“王先生，善待新人，她是你家的‘林下風’【稱頌女性閑雅飄逸的風采】呢。”眾人皆錯愕，四下張望，然而空寂無人。于是又關閉園門，重新上了鎖。
王孝廉帶著佳人回到住所，如獲奇珍，請客擺宴，幕中賓友以及縣里的名士都前來祝賀。晚上定情時，王孝廉才詢問佳人的姓氏籍貫，女子回答道：“妾身謝氏，小字蓉娘，是武陵教坊里的人。被胡翁以法術攝到他家。本來并非同類相處，而他的嫡妻胡老婦人又十分善妒，每天都受其凌虐。還以為自己不久就要與鬼為鄰。如今能夠侍奉郎君，實在是意外之喜。”王孝廉懷疑她也是狐貍，稍稍詢問，蓉娘笑著道：“郎君以為胡翁是狐貍所以懷疑妾身也是么？凡是狐貍都有尾巴，雖然他們善于變化，但是卻不能將尾巴藏匿住。妾身卻沒有這東西，以此就能證明?！蓖跣⒘_玩笑用手去摸，從腰往下摸去，滑膩如脂，一點也沒摸到什么蓬松的東西，果然是人類，越加親昵了。又問：“前些天聽到你的好詩，不禁醉心。如今面對新人，有沒有新的佳句來形容呢？”蓉娘歉意道：“當時只不過對月微吟，聊以消遣，不想污染了郎君的耳朵，如今得知，實在汗顏。有珠玉在面前，怎敢用瓦礫來爭輝呢？”王孝廉再三要求，蓉娘于是緊隨前詩的韻調，誦詩一首，內容是：“
忽憑彩翼到郎前，拋卻人間離恨天。
始信楊枝功力大，旋從火里種金蓮?！?/p>
吟畢，王孝廉贊嘆稱賞不已。蓉娘又說：“妾身既然已經歸了郎君，應該立即動身。怕狐老反覆無常，不講信用。”王孝廉深感同意，于是第二天便尋了一輛車，載著佳人啟程。
到達京城的幾天后，蓉娘忽然間悵然嘆息說：“醋婆子還不能忘記么？”王孝廉對她突然說出這句話感到奇怪，詢問之下卻只是笑笑，不肯說。只是讓王孝廉找來幾頭獵犬，分散系在戶外。到了晚上，就發現一只母狐貍被咬死，衣服像蟬蛻一般掉落在一旁。蓉娘指著狐貍尸體笑著說：“這就是胡家的妒婦了，看在老翁的情面，將她埋了吧。”后來王孝廉填補缺額，帶著蓉娘上任，生下一子二女，最終死在了任上。除此也沒別的異事發生。
異史氏說：我曾經恨小青沒有靈性，不能化成厲鬼，殺死妒婦【見《虞初新志·小青傳》，小青為廣陵人，年十六嫁與杭州馮生為妾，為大婦所不容，獨居西湖孤山別院，兩年后郁郁而亡】。如今我看蓉娘，也不能見容于狐貍，要隨時忍受她的惡言哮聲，差點成為小青的后續了。幸好脫離牢籠，假借別人之手報復回來。若無胡老的緣故，可食其肉，寢其皮，不是很痛快么。
6，棲霞道者
江寧有個道士，身體修長肚子卻很大，形貌也異于常人。他在棲霞山山腳搭建草屋，一住就是十幾年，他每天就是端坐在屋內，畫小幅的圖畫，畫面煙云變幻，一會兒就畫好一幅。然而每當一幅畫完，他就燒掉畫，將灰吞進肚子里。知道他這個癖性的人，就等他畫的中途偶爾擱筆的時候，一下將畫拿走，這樣才能得到他的畫作。如果想要等他畫完整，就已經成灰燼了。
金陵一帶的風雅之士都樂意和他一起交游。一天，他忽然對大家說：“我的道已經修成了，明天一早將返回洞府，我的知己們何不來給我踐行呢？”人們回到家里，發現案頭上都放著一張小小的請柬，打開一看，原來是道士辭行的帖子，人們都感到驚異。
第二天一早，雅士們都帶上酒，拜訪道士的居所，為他踐行。等到大家都喝得半醉，道士發話道：“我有胸中邱壑【原指指繪畫、作文時，心中已把握到了深遠的意境】，想讓大家屈尊游覽很久了，一直沒敢要求。如今就要分別，何不帶上殘酒，走上一遭呢？”眾人都欣喜而起，表示愿意。道士讓仆僮拿上酒具，隨后在前引導，人們跟著他走，一直來到一間屋子。道士回過頭來說道：“景在人之中，恕我不能親自陪侍諸位，希望不要怪罪?！闭f完，自己先進去，大家在后面跟著走。里面漆黑一片，如同沒月光的黑夜，伸手不見五指。過了一會兒，發現遠處有火光閃耀，這才找到方向。朝那邊看去，是一道大門，紅漆的大柱，玉石的臺階，簡直不像人間凡物。才走進去，就聞見酒香襲人腦髓。又看見一道橋，好似晚虹，橫跨在水流上。一走上去，非常光滑，像是踩在冰面。眾人跌跌撞撞地往前走。過了橋，是一個小洞，往里面一看，非常黑，于是伏下身體，像老鼠一樣往里鉆，剛開始很窄，轉了一會兒后，豁然開闊，已經到了出口。從洞里出來，見火光大熾，明朗得如同白天。原來之前看到的閃耀火光就是從這里發出來的，眾人心情大好，抬起頭四處觀望，見這里萬壑爭奇，千峰競秀，都是往日游覽時從沒見過的景色。大家流連許久，見此地怪石似墜，實際是懸掛于峭壁，陡崖似裂，實際是兩崖相靠?；虼Ａ⑷缦鞒芍?，或回環如不斷之珠。過了一會兒，云氣蔚生，花雨散布，如同又換了一番佳境。奇木如龍，小溪如帶，有馴獸，有珍禽，有凌人之松，有搖蕩之竹。小舟逆水而行，高閣憑虛而建。不及轉瞬之間，各種美色具現于眼前，眾人樂而忘返。
正要叫仆僮拿酒過來以此美色下酒，忽然聽到隱隱雷聲，好像是從南邊的山那頭傳來。隨即又聽到傳來道士的聲音道：“諸位游覽的興致已開拓，可以回了?！庇谑莵聿患昂染疲匀话磥淼穆贩祷?。才一跨出門口，就感覺道士跟在身后，向大家詢問：“今日游覽快樂否？”眾人隨即回頭，高興地表示感謝。道士隨即拂衣離去，大家挽留他，也不停步。
后來，雅士們又遇上嫩云上人，給他說了這段奇異的經歷。嫩云笑道：“你們是進到人家肚子里了，還津津樂道呢？”眾人驚訝不已，詢問為何。嫩云道：“朱柱玉砌，是唇齒；虹橋雪洞，是喉舌。身體缺乏三昧之火，所以昏暗如漆。雷鳴似鼓，那是九回腸。幸好你們沒有從谷道出來，實在是幸運了。哪有邱壑在人胸中，還可以撩起衣裳前往的？”眾人頓時醒悟，相對咋舌不已。
過了數年，有個同鄉人在雁宕山見到了那個道士，拿著一個畫軸，讓他將其帶回，說：“請幫我給大家帶個話：既游胸中邱壑，不可不知域外山川?！北娙说玫竭@幅畫，都不知道畫中畫的是哪里。后來遇到一位天竺人，愿意用百貫錢將畫買去，這才知道原來畫的是他國家里的第一名山。
7，革囊僧
有個陜西客某在隔壁縣做生意，快年底了，打算返回家鄉，牽著兩條驢，一邊手持短杖，慢慢走在道路上。當時已經過了下午申時【五點過】，很接近他老家所在的縣了。這時，他在路上遇到一個和尚，十分瘦弱，卻驅趕著兩匹騾子，騾子上馱著兩個皮革袋子，看樣子非常沉重，卻一點沒見他休息。某忽然一時興起，以為他是同鄉的人，就用方言向他問話。和尚一臉茫然，臉色忽然變得不正常。某愈發疑心，于是堅決問他話，和尚支支吾吾蹦了幾個字，想要逃避。某強行牽住他的騾子，兩人一起停在路邊。某詢問他從何而來，和尚說：“是四川的。”問他做什么營生，和尚回答：“賣貨的小商販?！蹦承α?，說：“世界上果真有和尚做生意的嗎？”又問袋子里裝的什么，和尚閉口不說。某愈發疑惑了，再三詢問，又用報官來威脅他。和尚才說了一句：“師父誤我?！惫蛟诘厣喜煌？念^，乞求饒命。某知道其中有異常，不敢獨自打開來看，于是等到有其他一些路人經過時，請他們過來，告訴他們事情的經過。眾人于是一起打開袋子，而和尚不能制止。等袋子打開，大家朝里窺探，居然是一些女子，赤身裸體，身體蜷曲，如同巢里的蜂蛹。一共四人，都是妙齡少女，大家一時嘩然。詢問袋子里的女子，然而全都神志茫然，不能說話。某仔細一看，其中有個還是他的小妾，心里更加氣憤，想要將那和尚毆打一番解氣，大家因為那和尚本身瘦弱不堪，全力制止住了他。大家合伙將和尚捆起來，一起帶到附近的旅店拴住，打算第二天去報官。
然而過了一夜，等到天亮的時候，和尚卻不見了蹤影，那些婦女已經全部清醒，詢問她們事情的來龍去脈，回答說：“前些時候，有一個面目漆黑的和尚，帶著之前那個瘦弱和尚挨家挨戶化緣，還說跟人說：‘這是我的徒弟，患了肺癆，試了很多藥方都不能痊愈，有醫生說需要女子的頭發，輔佐藥物一起內服，就能痊愈，我們出家的和尚，沒有能獲得此物的地方，只好將命交給老天了。’聲淚俱下。因為可憐他患了這種病，因此有包括我在內的很多女子剪下頭發給他。結果到了晚上，不知道怎么的，自己就走出屋子，之后更是不知道怎么被裝進袋子里了。”眾人聽了，無不驚駭感嘆。又去看那兩匹騾子，結果全都撲在馬棚的地上，原來都是紙剪成的紙騾，眾人更加吃驚。隨后借了點衣物給女子，和她們一起去報告官府。官府下令全力搜查，然而沒一點蹤跡。
第二年，有幾個四川妖僧某某，犯罪伏誅，正好有個陜西人看見了，其中一個就是面目黝黑者。而另一個身體瘦弱的還不知道在哪里。
異史氏說：毛遂把錐子放進袋子，能夠刺破袋子而露出來。然而一般的婦人何其平凡，如果沒能遇上那個陜西商人，黑和尚就要探囊取物了。因此女子的身體，從頭頂到腳尖，就連一毫都不能輕易給別人，應該慎之又慎。
外史氏說：妖僧拐帶人口，法律必將追究。陜客當眾辨識，他的小妾赤身裸體，實在有些難為情了。而那馱著袋子的健壯騾子，既然能夠由白紙剪成幻化，恐怕那個瘦弱和尚也并非人類。他為何輕易露出破綻給陜客，卻善于逃跑呢。
8，宛兒
諸生宋敬庵，是當地的名士。一直行善，樂此不疲。妻子王氏，懷了三次孕，都流產了。因此夫妻幾十年，毫無得子的征兆。知交們都無不為之扼腕惋惜。王氏一向賢惠，勸敬庵納個妾，或許還能得一個兒子，以延續宗祧。然而敬庵以天命安排為由而安于現狀，用不著納妾。王氏四十歲的時候，又懷上了孩子。敬庵笑道：“我一直說不要急躁，這不就又懷上了么？”于是對王氏精心呵護，提防再次流產。就要臨產的時候，王氏一天白天睡覺的時候，忽然夢到一個神人，身著赤衣，頭戴星冠，用箱子裝著一個嬰兒交給王氏，說：“也算得上是個男兒，就把他賜給你。”王氏隨即驚醒，感覺腹中震動，果然生下孩子，結果非璋實瓦，是個女兒。夫婦惋惜不已，然而也無可奈何。又想起夢中神人說的話，給孩子取名叫“宛兒【如同男兒之意】”。對她的喜愛也不亞于男孩。支持之后，王氏也不再懷孕。
宛兒三歲的時候，開始咿呀作聲，五歲才學會匍匐爬行。然而等到后來，又懂事又聰明，狀貌不凡，并非不是漂亮女子，而又更像是俊美的男子。又聰慧得異于尋常孩子。敬庵親自教授知識，十歲便能提筆寫文，此時宋氏夫婦都已經年滿五十，因為是獨女所以沒有早早選好女婿，然而媒人已經絡繹不絕了。就在這時候，宛兒忽然得了奇怪的疾病，胯下忽然生出一個肉瘤來，樣子好像一個趴著的老鼠般，小便從里面出來。雖然感覺不到痛苦，但是女子的器官卻消失不見了。宋夫婦差異非常，好不容易生下個女兒來，又成了廢人，還以為還能當作半個兒子作為依靠，如今也成了幻想，更加因此惆悵。
族人當中有個有智慧的人，對敬庵說：“如今女子之身已廢，何不換作男裝，稍稍能寬慰晚年。雖然難以說能夠延續血脈，然而祖上的讀書之業不會荒廢，遠勝于一位養老的女兒?！本粹忠彩菚邕_之人，笑著同意了這個人意見。于是讓宛兒將纏足放開，取下穿耳釘，穿上男裝，更加嚴格教授讀書。十三歲參加童子試，名列前茅。然而敬庵終究忌諱宛兒的性別原因，不再讓他繼續參加省試。等長到十六歲，已經生得美如冠玉，鮮衣怒馬，意氣風發。經過集市，翩翩然如同五陵年少，貴家公子。但故鄉的人都知道他的情況，沒有與他家談婚的，更沒有敢嫁女兒的。宋家也自己估量，不敢結親，想著自己的血脈傳到自己孩子上就停止了。
親戚中有位連襟的某夫人，萬年失去了兒子，撫養著一個孫女，然而生來就是石女。她總是對敬庵說：“咱們兩家都是家門不祥，誕生怪兒。這也未必不是天作之合。為何不讓我家那‘石田’，嫁給您家那‘廢耜’，以了此生？”敬庵擔心在親族中留下笑話，因此一直沒有同意。一年除夕，宛兒頭戴貂帽，身著輕裘，到某夫人家里祝賀新年。此時女子就在旁邊，宛兒斜視了一眼，是個天姿綽約的美人。兩人于是四目相對，兩廂留意。但是各自知道自己的隱疾，因此不樂而散。宛兒回家后，告訴母親說：“剛才去某家看見他家妹妹，正好是孩兒的佳偶，何不向他家求親呢？”王氏笑道：“你在妄想什么呢？你能免于嫁人，就算幸運了，還想要當東床快婿嗎？”敬庵聽到后，詢問情況，也笑了：“終是不了之事啊，明天拼了這張老臉，為了兩家了了這樁事吧?！钡诙炀腿グ菰L某夫人，道：“以前聽說您的建議，一直沒能回應，實在不應當。如今宛兒希望和您家阿妹在一起，我思前想后，兩家不這么做，事情都不能了結了。因此觍著顏面，前來商議，成就這一段‘假姻緣’，怎么樣？”某夫人道：“我家那癡丫頭，自從遇到您家的‘假郎君’，也是恍恍惚惚若有所失，即便沒有你那一番話，我也要因此強求于你了。”于是定婚而返。
唯有敬庵夫婦，終究自己家的孩子是個“假小子”，擔心別人嘲笑，希望一切采辦迎親都務必隱秘。然而宛兒卻高車大馬，合巹牽紅，儼然當作正?；槎Y來舉行。親朋鄰里無不竊笑這場婚禮的荒誕不經，然而以石配石，也不覺得怪了。迎親之后，“二女”同住，也算彼此投合。白天夫唱婦隨，如同花之并蒂；晚上猶如姐妹，好似玉之連枝。兩人也各安天命了。
一天晚上，宛兒忽然對女子說：“我和你身為兒子兒媳，應該讓父母高興。我見人家父母含飴弄孫，安心適意。我倆能無一點羨慕嗎？”女子憂愁道：“你沒有耕田之具，妾又非可墾之田，雖然羨慕人家的豐收，但是又如何播種呢？說起來也不過徒增悲傷罷了?！蓖饍旱溃骸耙膊蝗?，農夫盼望豐收，然而秋天怎樣也會到來。天數也是隨人而變化。我和你自成親以來，一直未能同床共枕，如今姑且試一試，或許能有補益呢？”女子不禁轉憂愁為笑說：“你錯了，妾身從沒聽說兩雌并處能夠孕育胎兒的。更何況咱倆都受限于先天不足呢？”宛兒終究無法釋懷，強要女子解衣，相挽上榻，同床共被，女子笑著依從。雖說二人無比親近，熨貼許久，花液渾身，最終也無奈嘆息作罷。然而從此情竇既開，欲念頓燃，于是夜夜如此，即便達不成歡愉，也好像能獲得些快樂。
過了沒多長時間，女子生了病，下腹以下浮腫不已，好像古時候的缶器，往下按能聽到透徹的水聲。請了醫生治療，那里好像蛻落了，過五月后最終痊愈。而宛兒自從女子患病，自己無聊難耐，以往長出的那個肉瘤又奇癢不止，忍不住搔出血來，手指甲都染紅了。敬庵夫婦尋遍醫治藥方，也過了一百來天才好。等到第二年，兩人都痊愈如初，其實不知道這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宛兒和女子依舊同睡在一起，說起得病的痛楚，彼此都落淚不已。宛兒忽然停淚說道：“有一間怪事，非你不能說。以往我沒有耕具，而如今能夠‘耕耘’了。女子不相信，隔著衣服用手去探，觸手有物，以前的“伏鼠”，如今如同“脫兔”一般了。女子不覺臉紅，將手收回來問道：”你是怎么變成這樣的，請告訴我，我也有話告訴你?！蓖饍赫f道：“自從你得病以后，我心中憤懣，暗自痛恨咱們‘假夫妻’不能善終了。于是痛撓這瘤，希望因此喪命，好和你作來世夫妻。不料鮮血打濕床墊，又沒有馬上死去，用藥涂抹，等到痊愈，就長出了此物。不是很奇怪么？你又有何怪事呢，可以坦白告訴我。”女子為他的深情感動，不忍心隱瞞不說，臉紅了許久，才說道：“妾身自生下來，下體便堵塞不通，我以為終身都是這樣了。然而不料之前生病痊愈后，竟然發生了變化。我覺得病好后長成的東西即是女兒家都有的。然而不敢臆斷。”宛兒驚喜道：“絕弦之琴如今能夠彈弄了。何不試一試呢？”和女子就寢，果然繾綣非常，歡樂不已。早晨起來，兩人相互慶幸，累積在心中的遺憾頓時煙消云散。然而還沒有告訴父母。過了兩個月，女子有了吞酸的反應，好像懷孕了。敬庵夫婦驚訝道：“怎么閹兒能生，石婦也能懷孕了？”宛兒這才以實相告，一驗，果然如此。大喜不已，于是召來族人，上告祖廟，向大家彰示。
異史氏說：此事頗荒誕不經，然而若以蒼天祐善之意出發，又似乎理所應當。鄧攸無兒，固然不如蔡邕有女。至于宛兒，也是情種，因此能對自己痛下毒手，拼個不能復生。
外史氏說：廢耜和石田，天然的對偶。只是不理解蒼天既然賜給敬庵生兒的征兆，又為何只給一半呢？使得宛兒天生不全，還要等自己修復廢耜，開荒石田，然后才生出男孩，延續血脈，實在是何意思呢
9，石門優
石門，《春秋》記載在齊地，如今的薊郡也有個石門河。雖然這里只有一條小河，然而卻有煙波浩淼的景象，有好幾處靈異的蹤跡。河中有一個戲班子，一天坐船經過渡口的時候，忽然遭遇秋雨，山洪急流，河水暴漲，整個戲班都沉沒在河里，沒有一個生還者。無論尸骨還是唱戲的用具，一點都沒能打撈起來，此地的戲曲之聲從此絕響了。從此以后，半夜渡河的人，每當遇到月朗星稀時，都能聽到琴瑟鼓樂之聲，好似從縹緲之中響起。當初人們還以為聲音是臨近河水的村落所傳出。是村里在請人演舞臺戲，所以都不是很在意。
有個郡里人孟某，出遠門最近才回來，途徑這里，當時已經過了半夜。因為難以渡河，于是就在河邊休息，打算等天亮后再過去。躺下沒多久，忽然傳出聲響，絲竹樂器之聲盈耳，簫鼓之樂如同在水中傳出。感到奇怪正觀察的時候，忽然有幾個人從上游過來，就坐在河灘上，聚在一起說話。其中有個人的聲音非常熟悉，仔細一回憶，想起是戲班里某個戲子。他知道這個戲班已經沉沒在水中，于是想到他們都是溺死鬼，便假裝睡覺，不敢咳出一聲。聽到里面其中有個說道：“今天晚上在座的客人都有誰呀？”就有另一個回答說：“有劉蕡相公、賈閬仙學士，其他的都不認識?！庇钟幸粋€說：“剛才演《暖金盒》的‘龍女抱恙’一折。主人很高興，賞了很多東西?！庇钟幸粋€開玩笑道：“不，要是演一出《黃金塔》，估計金銀珠寶也毫不吝惜呢。”世俗上還有這出劇，眾人都哄然笑了。忽然有個人說了一句震驚的話：“錢塘君就要來了，咱們趕緊進去吧?！庇谑嵌计鹕韥?，孟某悄悄偷看，果然全都跳進水中，消失不見了，孟某非常驚駭。不一會兒，只聽見轟隆的響亮聲響，波濤大作，果然和那些鬼說的一樣。等到錢塘潮起，更加震撼不能眠。
第二天渡河時，遇到人就說起自己昨晚見到的怪異事件。人們才知道以往聽到的聲音，都是這個戲班在河底演出的緣故。只是不能像歐陽之碑，古冶之馬那樣，能夠復還人間了。
【歐陽之碑：歐陽詢曾經騎馬趕路，無意中看到一塊古碑。原來是晉代著名書法家索靖書寫的，他駐馬瀏覽，看了很久后離開。他走離古碑幾百步又返回來，下了馬站在碑前觀察，等到疲乏，又鋪開皮衣坐下來觀察，于是就住宿在古碑旁，守在碑前多日才離去?！俊竟乓敝R見《搜神記·齊景公渡河》】
10，妙蘭
遼東的杜逢年，性情豪邁，不受拘束，經常出入花街柳巷，揮霍千金，但是一直沒遇到能讓他稱意的美人。壬申年的時候，他整理行裝，想要到吳楚之地游覽，希望能有奇遇。
將要啟程的時候，有人上門拜訪，他身穿短衣矮帽，容貌猥瑣，帶著一封書信。杜逢年打開一看，原來是叔父寫的信。原來杜逢年有個從叔，在京城做官，有時有書信往來。這人看來是借著家書來當作推薦信，前來投靠。于是請他進來入座，叩問他的姓氏。那人回答說：“在下姓劉，無字，是淮右人，家里排行第三。”問他是干什么的，回答說自己擅長笛子和下棋，別的沒有。杜逢年一向喜歡以抑強扶弱，他門下也收留了很多這樣的人。于是也不拒絕他，叫仆人擺上棋盤，和他對弈一場，過程中劉三頗為謙讓。杜逢年玩得盡興，又叫人安排酒，和劉三對飲。劉三索取笛子吹奏，笛聲似有裂石遏云的氣勢，杜逢年拍手稱妙。兩人喝到半醉，劉三問杜逢年道：“聽說您將要到吳楚去，已經在收拾行李了，想去見識什么呢，要到這么遠的地方去?！倍欧昴旮嬖V他緣故，說自己快三十歲了，還沒有碰到絕美的佳麗，言語之間透露出十分遺憾的意思。劉三笑著說：“您騙我的吧，睫毛就在眼前，卻說看不見，誰相信呢。白天的時候，我剛到這里，卸下行裝游覽之時，見到很多章臺柳【代指妓女】，我仔細一看，確實沒有佳人。等到傍晚，拿出笛子自己消遣，見到有幾個美人正隔著門偷聽，我起身窺看，其中有個身穿紅裳的女子，確實是絕色美人。您為何說沒有呢？”杜逢年驚愕道：“你說的是誰？不要把我當秋胡可戲之徒【《列女傳·魯秋潔婦》：潔婦者，魯秋胡子妻也。既納之五日，游宦于陳，五年乃歸，見路旁美婦采桑，贈金以戲之，婦不納。及還家，母呼其婦出，即采桑者。婦斥其悅路旁婦人，忘母不孝，好色淫佚，憤而投河死】?！眲⑷溃骸拔乙呀浟私獾煤茉攲嵙耍坏确奖懔司涂梢郧巴鶎ぴL?！狈昴昕裣玻纯叹鸵垘ァ⑷浦拐f：“今天恐怕沒空，明天晚上，就能一游‘廣寒宮’了?！庇谑窍蚍昴昃淳疲置枋雒廊说捏w態身姿，一邊口述，一邊以手形容。杜逢年不禁喝得大醉，劉三就走了。
第二天，杜逢年因為昨晚喝得太醉，神志不清。到中午才起來，心里恍恍惚惚，劉三描述的紅裳女子早已在他心里揮之不去。左等右等，劉三還是不來，懷疑她騙自己，又沒問他住在哪里，因此也沒法派人去催促他，最終只能悵然失意。等到日近西山，劉三才緩緩而來。杜逢年責怪他爽約，劉三道：“約定的時間在月明之時，現在太陽才落山，并不算遲?！弊尪欧昴杲腥松暇?，兩人又在庭院對飲。過了一陣，天空皎亮起來，白月開始出現在東方。劉三這才說：“可以走了。”杜逢年想要騎馬，劉三說：“不遠，用不著騎馬?！倍欧昴晗胍腿烁S，劉三說：“地方小，容不下多的人。”于是兩人就這么出門了。沒走多少步，頓時感覺與尋常的道路不相同，杜逢年感到奇怪，劉三解釋說：“您忘了嗎，這里是縣里某某地方。”杜逢年于是好像想起曾經走過這里，說：“是的?！钡鹊搅说胤?，雙開的大門正半掩著，稀疏的籬笆墻，能隱約能看到里面。十二三個小丫鬟，正在門口迎候，詢問道：“客人來了么？”劉三回答道：“來了。”于是帶杜逢年進去。里面花深竹密，精潔妙麗，遠超青樓那些虛占名望之輩。過了一會兒，有四五個美人笑著從房里出來。一看，都是絕色。其中只有一個身著紅裳，她媚臉欺桃，纖腰妒柳，抬頭舉手之間體態動人。劉三隨即指著她朝杜逢年示意道：“此女子名叫妙蘭，您仔細看看，在下說的確實不錯吧？”杜逢年此時已經目不轉睛，被深深地迷住了，隨口道了聲謝。等進入屋內。眾女子就把妙蘭朝杜逢年推過去，說：“不要再裝模做樣了，難道人家不是專門為你來的？”言語之間好像有些嫉妒之意。妙蘭也低頭斜視，好似矜持的樣子。杜逢年于是更加為之傾倒。等到入席就坐，酒氣花香，媚骨熏心，杜逢年感覺自己好像不在人間一般。隨后酒席上觥籌交錯，應接不暇。忽然，坐在東邊的一個美人說道：“有佳客在座，不能不展示一下絕技?！苯醒诀吣脕碛竦?，而劉三則以笙管伴奏。其音悠揚動聽，響徹層云。曲子演奏完了，美人開口說道：“我為了你這婢子的好事，也是忙得不行了，不料你反而作壁上觀?！睂⒍春崄G到妙蘭懷里。妙蘭拿起洞簫，欣然吹奏了一曲，在座都心曠神怡，若有所思，沉浸在這動人音樂中。大家都喝得高興了，劉三告訴眾人說：“銀河清淺，牛郎可以渡河了。咱們就別再留在這里，打擾人家的佳會?！庇谑嵌计鹕砩⑾?。只留下杜逢年和妙蘭，兩人寬衣解帶，歡好在一起，杜逢年的素愿終于得到滿足。妙蘭臉暈紅酥，眉橫暖翠，更加令他銷魂。
等到雞剛開始叫的時候，就有丫鬟來窗下喊道：“劉先生在等著客人您了。”于是提起衣衫起床，和妙蘭約定以后再會。走出房門，劉三果然已經依靠著門邊等著了。一見杜逢年出來，即笑著迎了上去，道：“這個地方可以夜間宴樂，但不能白天歡愉?！庇谑且黄鸹厝?，第二天晚上又去，這一次沒有見到其他的美人，只有妙蘭在等候，于是為杜逢年扶趙女箏，獻麻姑酒，兩人更加情深意切。晚上，杜逢年偶然問起妙蘭的籍貫家族，妙蘭立馬紅了臉，不說話。過了一會兒才緩緩說道：“妾身并非妓院的搖錢樹，不是謀求你纏頭錢的人。為何這樣咄咄逼人問前問后呢？”杜逢年以為她是良家女子，所以不再詢問。等到天亮，劉三又帶著他一起回去。就這樣每晚都去，持續了一個月，杜逢年不再有去南方游覽的想法了。
家里的下人已經略微知道了這個事，有的就規勸杜逢年道：主人晚出早歸，自以為夙愿得逞。我想那女子作為一枝路旁之花，又何必一定要晚上才能采摘呢？如果是墻中的妓女，又不是過路人能隨便采摘的。況且主人您一直做夜間郎，從沒看見她晨妝的樣子，能不讓人迷惑么？”杜逢年因此頓然醒悟，也奇怪起來，堅持質問劉三，劉三生氣道：“我一直以為您只是愛好美色，所以為你謀取。使您知道天下是有佳人的，而且近在咫尺。如今如此絮絮叨叨，難道還想打算談婚論嫁嗎？”說完，直接就離開了。杜逢年心中始終懷有疑惑，悄悄尋訪左鄰右舍，堅持說絕對沒有妙蘭這個人。又回憶往來的路途，完全不是縣里的路，最終大惑不解。后面劉三不再來了，自己也不敢再去。過了好幾個晚上，杜逢年忽然夢到妙蘭身著盛裝來告辭說：“妾身和劉三其實都是狐貍，因當朝皇帝南巡，關帝為其警戒。因此暫時避居在這里。聽說您在尋求美人，因此假托書信自我推薦。如今就要返回故居，不能再侍奉您了。”說完，揮淚離去。杜逢年隨即驚醒。第二年，杜逢年去了京城，詢問他的叔父。果然曾經有個劉三求其寫引薦的推薦信，但是不認識那人是誰。這狐貍也是狡猾了。
異史氏說：狐貍變成美婦，不算奇怪；但是狐當狎客的，卻是奇異了。這個故事中，劉三對杜逢年說的話，伺察意圖，委蛇逢迎，好像是清客當中的極致了。杜逢年也因此相遇佳麗，完成生平的夙愿。而他叔父的推薦信，也必不可少。
11，大姑娘
潘陽的劉老翁，以開旅店為生，有多年了。但每天賺的錢，只夠老翁的妻子兒子兒媳一家人一天的吃穿，逐漸難以支撐。這年寒冬，劉老夫婦圍著火爐，面對面愁苦無奈。打算把這家旅店賣掉，以此作為糊口的打算。正在商量還沒下決定的時候，突然聽到有個嬌細的聲音說道：“若是擔憂貧困，我有對付貧窮的計策，為什么不讓我為你們謀劃呢？”劉老夫婦驚慌地四處張望，屋子里并沒有第三個人。正驚駭時，那聲音笑道：“你們這么大年紀了，怎么膽子還這么小呢。不要害怕，我絕不是害人的?！眲⑽桃呀泝晒蓱饝?，想要拔腿就跑。只有劉老婦直言說：“你究竟是誰，請直接告訴我們。怎么自己藏起來說話，還說大家不要害怕呢？”那聲音回答道：“妾身胡氏，家中排行老大。昨天剛來這里，與你們家有前生因緣，所以來投奔?！眲⒗蠇D知道了她是狐貍，請她入坐，然后繼續問詢。喁喁相談，那聲音清亮婉轉，還是少女。劉老翁心里稍稍安定，開始和劉老婦一起聽女子說話。女子自述說：“我因為生平從未迷惑人，被上帝眷顧，命我居住東海，巡查族類。老夫人的前世，就是我的母親，不幸去世，我尋蹤覓跡到這里，特來奉養，沒有別的原因?！闭f完，聲音忽然變低，好像在離座行禮。劉老婦非常高興，讓她起身入座，稱呼她為“大姑娘”，應該是陜地以東稱呼女子的用語。劉老婦讓她拜見劉老翁，三人遂歡談笑語，如同一家父女。劉老婦又叫來兒子兒媳，將情況告訴他們，都害怕不敢走近。劉老婦強要其以弟妹禮相見，女子好似回禮了。然而一直沒能看到她的身形。劉老婦一家備辦酒食以款待。又說：“女兒既然來了，何不住下呢？”狐女回答道：“正想借一睡榻，為孝順您作打算?！庇谑谴驋叱鲆婚g房屋，安排女子住下。狐女從不喝酒，言語溫柔聰慧，有見識，又擅長女工，宛然有大家閨秀的風韻。
過了幾天，狐女對劉老翁說道：“前些日子見父親因生計愁苦，打算將本職出售，這是涸澤而漁的辦法。明天有賣馬的，此馬奇貨可居，如果以極低的價格買到，再轉手賣出去，能賣到十倍的高價?！眲⒗衔逃涀『f的。第二天就出去等著，果然有人牽馬過來，那馬非常瘦弱，看起來就是等死的樣子。老翁很是猶豫，又回去問狐女，狐女堅持要他買下。等到將馬買回家，劉家兒子都偷著笑，認為父親精神失常了。狐女給馬喂了藥，馬竟然就精神起來，不出一個月，就毛順而光澤，身強而體壯。狐女讓牽馬去集市上售賣，有個武夫看見了這馬，就驚呼道：“這是千里馬呀?！绷ⅠR就要出五百貫錢購買。老翁將出價告訴狐女，狐女嫌少，于是逐漸談到八百貫。女子才同意說：“可以?！庇谑墙灰锥?，家里因此充裕。當時官府禁止私自挖掘人參，但還是有一些私下買賣的現象。這天早晨，狐女告訴劉老翁，說：“父親到某地，有人用布裹著一件東西過來，就騙他說這是玉竹，買下來后再賣出去，一定能獲得厚利。”買下來一看，果然是人參。原來是挖參的人遇到捕快，于是將其丟在路旁逃走。有個村民見到，也不認識，老翁就用很低的價格買了下來，又賣到了很高的價格。經過賤買貴賣，家里更加富饒了。劉家于是重新給狐女布置寢室，擺放各種華美的家具，帷帳用品具備，儼然富家秀閣的氣象。狐女侍奉劉老婦很有孝心，對待弟妹很是莊重。屋里只有女眷的時候，狐女便顯出身形和大家交談，是一個二八年紀的美人。而等劉老翁和劉家兒子來，便隱去身形。家里人都在傳說女子的樣貌，老翁還不相信。一天晚上，大家正聚在屋里歡聲笑語。劉老翁忽然對狐女說：“承蒙你的厚愛，讓我們成為父女好些年了，然而卻從沒見過你的仙容。似乎缺少了骨肉之情，我心里頗為遺憾。大姑娘何不露一點點面目，讓我能夠認識，以后老去了，也知道能有這樣一個女兒。”狐女沉默了許久，說：“女兒并非故意裝作神秘，只是想到自己如果以容貌示人，或將讓人萌生妄念，反而難以在此久居了。況且已經做了這么久的父女了，何必非要見上一面呢？”劉老翁笑道：“女兒錯了，我是堂上老人，你是掌上明珠。哪里會有非分之想？況且我也已經是殘年枯木，哪會像那些輕薄的公子哥，一觸即燃呢？”狐女沒有要答應的樣子。劉老婦從旁勸說，覺得沒有關系，一邊老翁也再三請求。只好笑著說：“女兒一向都在您膝下侍奉，何必說獨獨沒有見到呢？”便顯出身形來，一看，蟬鬢籠云，玉容滿面，霓衣翠帶，飄飄如仙，誠然一位絕代美人，塵世所罕見。劉老翁一見，就稍稍有些心動，狐女立即遮掩形體，說：“我說得如何，父親沒有把女兒當作女兒看待，果然心動了。我不能再在這里了?！眲⒗蠇D很氣憤，怒罵劉老翁道：“你說你是死灰，現在怎么復燃了？冒犯我的女兒，我女兒要是走了我立馬死死在這里?！眲⒗衔谭浅M愧，爭辯自己沒有那種想法。狐女說：“母親不要發怒，這也是緣分所限制。女兒已經在這里積攢了好幾年，足夠贍養母親您了。諸位弟弟也都是勤勞謹慎的人，足夠使您晚年安樂了。女兒今天暫且回去，不出個把月又來看您。請不要自我傷感。”說完就寂靜下來，之后也不再聽到她的聲音了。劉老夫婦都懊悔不已，一想起來都感到難受。
兩個月以后，狐女果然又來了，但只是和劉老婦一起住，常常遇到老翁，除了日常生活外，不和他說一句話。又住了十來天，才又離開。從此每過三五個月，就必定來看望一趟，好像在回娘家一般。迄今當地人都說：“你孝順能比得上劉家的大姑娘么？”后來劉老婦得病死了，狐女也消失了蹤跡，不再來了。
異史氏說：真是賢惠啊狐女，侍奉轉世的母親好像烏鴉反哺一般，又嚴格守身如玉。她說從未迷惑人類?？此趧⒓业淖鳛椋梢宰C明她的話不假。只是怪劉老翁，都垂暮之年了，還見獵心喜，一見到就心動，忘記做人的大節，辜負女子的孝敬，和披毛戴角的野獸有區別嗎？所以我說，狐女是閨閣之完人，而老翁是爬行之丑類。
外史氏說：“大姑娘真是可人兒，守身行孝，不愧名門閨秀。交易馬匹人參，都獲取自然利益，并非其他那些竊取有余來彌補不足的。只可惜阿翁無恥，使母女之情，最終產生了間隙。
12，黃大成
黃大成，是淶水人。父親黃某是縣里的諸生（秀才），在一個富豪家里教書，并帶著兒子大成附讀。和黃父的學生，富家子某人相處得十分融洽，幾年如一日，擁有好似膠漆一般深厚不移的友誼。大成暗暗高興，以為得到了一個好朋友。只有黃父知道富家子的為人，每每私下告訴大成說：“兒子千萬不要對他太過依賴，其實這人雖然外貌厚道，但內心不可捉摸，詭詐莫測，并非一個好知己，切記對他要有所防范。”大成嘴里答應，但心里不以為然。年底的時候，黃父休假回家，因大成讀書上還沒有成就，年紀又已經長大，就讓他主持家里的事務，不再帶去私塾讀書。然而和富家子已經通了音訊，因此兩人依然有相處無間的感情。大成每個月都要看望一次父親，每次去一定逗留好幾天才回去，黃父也不能禁止。
當初，黃父為大成和同縣廬姓人家的女子訂了婚，結果還沒等到成親女子就已經早亡。所以大成已經二十歲了還沒有娶妻。富家子有個姨妹，美麗又賢淑，想要將她配給大成。而黃父因為對方是富貴人家，并非和自己一樣的讀書人，因此堅決不同意。一天，大成又來看望他父親，富家子私下對大成說：“某和黃兄也算是友誼深厚，不亞于異姓的同胞兄弟，因此我才愿意讓我姨母的女兒攀附。但看我老師的意思似乎看不上，實在難以理解。何況我那姨妹，容貌姣好，若是嫁給黃兄你，稱得上珠聯璧合了。黃兄也應該自己考慮一下，不要因為令尊之命，錯失了如此佳偶。”大成連連稱是，心里也埋怨父親耽誤了自己。于是回去將自己的想法告訴母親，打算請求家里人為父親進言，希望能夠達成愿望。然而黃父已經給他定好了臨近村子里張家的女矣子。張家向來貧困，他家女子又其貌不揚，大成一直知道情況，所以心里怏怏不樂，然而迫于父命，又沒有任何辦法。富家子聽說黃家已經定了婚約，獨自大怒道：“這老頭，不癡不傻，怎么終究還是拋棄美人而甘愿娶個黃瘦婢子，我一定要把這件事給搞砸了，以泄我之憤?！贝藭r富家子已經閉書不讀，只有一兩個年紀尚幼的弟弟還跟著老師讀書。因而天天私下把大成約到一起去游玩，黃父不知這件事。富家子常常帶著大成經過姨母家，就指著說：“黃兄真是沒有福氣，這家有位顏如美玉的女子，怎么舍得放棄而另外擇偶呢？”原來富家子的姨妹，美貌冠絕一縣，鄰里無人不知。富家子屢次向其求親，女子的父親看不起他，一直都不答應，還說：“我心目中的女婿要淳厚謹慎，比如黃家公子那樣的，我就同意。”富家子知道自己不能成了，私下想到大成質樸老實，如果和姨母家成了婚，那么自己以姻親的關系往來，那也可以找機會得逞。即使無望結成夫妻，但是仍然能成就幽會的好事。因此想方設法也要成就姨家和黃家這門親事。因前面沒有成功，所以又設計了這個計策。此人的奸詐陰險可見一斑。大成不知他的詭計，內心只是對父親的固執感到不滿。
這天，富家子又假裝喝醉了，對大成說：“昨天經過黃兄家臨近的村子，走到某個地方的時候，看見一個女子提水回家，頭發蓬松雜亂，好像秋天掉落的樹葉，面目斑斑，如同結了霜的瓠瓜，黃兄認識這個人么？面容何其丑陋。”大成知道他說的是張家女，因此羞紅了臉。富家子又說：“要是嫂夫人長這樣子，黃兄的風雅情質該如何承受呢。”說完大笑不止。大成才察覺他是在嘲笑自己，懷著羞慚告別?；氐郊抑歇氉园@道：“不能結成良緣，招致朋友嘲笑，該怎么活在世上?！睔鈶嵙艘徽?，隨即就生了病，漸漸連床都起不了了。黃父聽說后，立即奔回家看望大成的情況，已經形同枯槁，沒有人樣了。驚訝道：“兒子究竟在痛苦什么，以至于成了這種地步?！秉S母知道大成的心思，于是說道：“都是你害的兒子，還問什么？張家女子其貌不揚，鄰里的人都知道。要是將她聘娶回家，兒子理所當然會害病了?！秉S父很后悔，原本還說因為已經定了婚約，難以毀棄。然而看到兒子如此消沉，就不再堅持原來的約定了。而張家女子的父親，也因未來女婿病得很重，萬一有不幸，耽誤女兒終身，于是請求退婚，這場婚姻便取消了。富家子得知后，暗自慶幸自己計謀得逞，愈加高興了。就準備了人參茯苓等滋補物品拜訪黃家，靠近病榻前探視，湊近對大成耳語道：“黃兄積郁已消，何不早早痊愈，做東床佳婿呢？”大成聽了這一席話，隨即面露喜色。等富家子離開后，藥也奏了效，不過也費了好幾個月，病才痊愈。
過了半年多，父母又為大成選擇定親的人家，大成堅決道：“如果不是賈家女子，我寧愿出家?！辟Z家，也就是富家子姨母家的姓氏。黃父因為開始議定的親事導致兒子得了心病，差點不治，這次只好盡力滿足他。依舊請富家子來作媒，賈家一向看重黃父是書香門第，于是慷慨答應。富家子和大成都各自慶幸自己的愿望達成。第二年的良辰吉日，黃父就為大成完了婚。女子年紀十八，長得光艷動人，果然是絕色美人。成親三天后拜謁祖廟，拜見公婆，身為公公的黃父唯獨憂愁道：“上天降下的美貌，常常釀成人禍。我家是寒微人家，如何能承受，我兒也不能幸免么?！迸勇犃诉@一席話，臉色發生改變，驚惶不安，即使不敢說出來，但心里十分不快，從此不再精心裝扮，盡心操持家務，孝順恭敬地侍奉公婆，用勤奮勉勵丈夫，又從事針線等婦工，實在稱得上賢婦。哪知富家子常常假借姻親的關系，過來看望，總是和大成坐在臥室里閑聊一整天，女子覺察到他的來意并不友善，于是直接說：“各人有各人的正事，兄長不要為了妹妹的緣故，長期做不速之客。”富家子羞愧不已，只好走了，從此不再來。然而大成這人愚鈍不明事理，反倒指責妻子說：“他是你的姨兄，你怎么不能容他呢？”女子說：“他看妾身的眼神，從不正眼相看，我看他沒有把我當作妹妹，我又為何要把他當作兄長呢？如果不慎重對待，靠近輕狂。妾身擔心公公的話定然應驗?！贝蟪蓪@番話非常生氣，差點要到翻臉的地步。后來大成出門遇到富家子，便邀請他去自己家，又故意讓妻子在面前服侍，讓她不能推避。女子只能以白眼對待，面無半點笑容，以此堅持守住自己的貞節。
沒過多久，大成的母親得病去世了，富家子過來幫助處理喪事，于是就乘便住在了她們家。此時女子處于居喪期間，也就不和大成說上一點話。等到婆婆下葬，便對大成說：“妾身和你雖然是新婚，但是對于母親的哀思情不能忘記，請還是分房居住以守孝，不要在親戚里留下笑話。”大成迫于名義，只能努力照做，還私下對富家子嘖嘖稱賢。無奈大成少年情性，很耐不住寂寞。才過了幾個晚上，就悄悄前往女子的臥室，女子問他來意，大成不好意思說道：“長夜無聊，特地過來和你說說話?！迸訃烂C說道：“何不白天來？”大成答不出話，慚愧走了。結果第二天晚上又來，女子擔心再拒絕的話有損夫妻感情，于是和大成坐談起來，商榷家事。到了半夜，大成還沒有要走的樣子。女子催促道：“夫君要回去休息了么？妾身困了?！贝蟪善鹕韥?，就要解開衣帶。女子生氣道：“夫君作為人子，怎么能因為貪圖一夕之歡，就要廢棄百善之首的孝道呢？妾身不敢侍寢，如果夫君一定要在這里睡，那就請讓妾身露宿在外面?！贝蟪蛇@才不再逗留，羞慚著離開。女子因而想到，認為再三拒絕的話，雖然得到了道義，但是卻傷害了感情，想要沒有埋怨，確實是難。就打算等大成再來的時候，稍稍假以和顏悅色，計將俟其復至，稍假色笑，再婉轉地推辭，沒有別的企圖。第二天，看大成臉上還帶有愧色，女子實在不忍心，就小聲對他說：“并非是妾身要故意要逐走夫君，而是遵守道義的緣故。今天晚上可以依然來找我，妾身有話對夫君說?！贝蟪陕犃?，非常欣喜，當作是女子的感情也不能自我把持，笑著答應。
出門的時候，在里巷遇到富家子，于是結伴去酒館喝酒，喝到盡興的時候，大成忽然狂笑說：“如今知道男女的情感并沒有不同。”富家子詢問緣故，剛開始大成還有些遮掩，富家子堅持詢問，最終將來龍去脈說了出來，還說：“你家妹妹還自稱是女子當中的堅貞人，從這席話語來看。女子都是一樣的，也不免會心動?！闭f完，又大笑起來。富家子頓時生出一條狡猾的計謀，也假裝跟著笑著說：“她不肯借公事給自己做人情，如今性急起來又來求你，假姿假態堅持不到頭了?！庇謸Q了大杯子來勸酒。不一會兒，大成就已經爛醉了。富家子將他扶回家，讓他睡在外廂，悄悄地不讓女子知道。等到天黑，大成還陷于酒醉之中不能起來，富家子就冒充他去往女子的寢室，此時已經是半夜，女子等大成過來一直沒等到，就熄滅蠟燭打算睡覺，這時敲門聲響起，女子問：“是夫君來了嗎？”富家子低聲回應：“來了。”一打開門，富家子就迅速進門，情不自禁，直接上前將女子抱住。女子察覺到對方舉止異樣，就假裝笑著說：“怎么丈夫也像強盜一般？何不放開我，妾身自己解衣。”富家子量她柔弱可欺，于是放開手。女子一脫身，就暗中摸到刺繡用的剪刀，一邊暫且哄道：“你不是黃郎，究竟是誰？應該明白告訴我，妾身不是拘泥小節的人。”富家子見她已經識破，馬上打算用強，直接說出了實話。女子憤怒叱罵說：“雖然你和我姓氏不同，但也確實是兄妹。怎么忍心作出這種禽獸的行為，請快快離開?！备患易硬宦牐炊{迫她作私通的約定，舉動更加放肆猖狂。女子自己估量不能免于污辱，便大聲呼喊道：“妾身如今為黃郎而死?！北阌檬掷锏募舻洞踢M自己喉嚨，鮮血噴濺了富家子一臉，富家子大驚逃走。女子也昏絕過去倒在地上，不醒人事。
等到天亮，大成醒來進入臥室找衣服，看見女子倒在血泊之中。驚懼不已，連忙跑去告訴父親。都茫然不知道其中緣故。趕緊過去察看，女子此時氣如游絲，還沒有斷氣。看見大成，星眸稍稍睜開了一些，說：“妾身沒有對不起夫君，公公的話果然應驗了?！闭f完就離世了。黃家父子嚎啕大哭，派人使人疾馳告知女方家屬，全家都悲傷哭泣，男男女女都過來，圍著尸體捶胸頓足，悲痛萬分，然而始終不知道其中緣由。富家子此時早就換了衣服前來，原來他當時倉皇逃跑，害怕女子還或者，自己將難免落網，因此返回附近探察情況。聽到黃家哭聲鼎沸，知道女子已經死了，于是豪哭著進來，又抓著大成說道：“是你殺死我妹妹，我發誓不和你同活于世?！碑敃r賈家人都會集在黃家，聽了他這話，吃驚詢問，富家子就說女子嫁過來受罪，以及大成輕狂之類的話。并說：“此次一定是大成喝醉了酒，使夫妻不和，從而致妹妹于死地，何不把他扭送官府?！北娙它c頭同意他的話，于是把大成扭送官府。
當時，淶水縣縣令缺任，由新城某縣丞攝職。一向以貪墨出名，富家子就用重金賄賂他，于是將大成拷打折磨，逼他就范。審判定罪的文書完成后，上報上一級部門，審判書中以大成居喪期間不敬慎，已經是有罪的了。又殺死自己妻子，按律當處決。直隸按察使某公，看了文書中的招供證詞，有不合理的地方，感到非常疑惑。當天晚上，某公夢到一位少婦，穿著布滿血污的喪服來到面前?？拗卦V道：“假夫真兄，冤哉大成。”某公醒過來，對這夢感到奇異，更加懷疑這案件是冤案。于是傳檄淶水縣，將案子提交到省里，某公親自審訊大成，當大成說到和妻子的秘密約定時，某公連忙問道：“這件事你曾經對誰說過？”大成供述道：“夫妻房帷里說的話，無處泄露。只有妻子的兄長富家子某知道?！蹦彻ⅠR醒悟，于是詢問他的姻親遠近，大成以實相告。某公忽然笑道：“殺人的賊子我已經知道了。”又傳檄淶水縣，拘捕富家子前來。剛開始還態度強硬不承認。某公問他：“你既然住在大成家里，為什么妹妹死了卻不知道，還要等人們聚集起來后你才到？”富家子無言以對，于是認了罪。某公因而可憐大成冤枉，減少刑罰，判處流放，又以其父親老邁，準許以銀贖罪。而某丞故意把罪名強加于人，判處徒刑。某公如此判決，大家都佩服他的明斷。大成借助岳父家的能力，得以釋放，回到家鄉。后來又娶張家女為續弦，就是過去不要的那位。新上任的縣令楊公，得知此事后，憐憫女子的忠貞之志，請示朝廷，為其修建了節孝牌坊，迄今還屹立在當地。
異史氏說：人類的奸詐詭譎，在富家子這里到了無可復加的地步。剛開始佐助別人辦成好事，然后覬覦別人的妻子，最后無中生有，借端誣罔構陷。陰險到這種地步，實在難測。即便他的老師知道，他的妹妹知道，好像看透了他的肝肺，究竟又有什么用呢。這個大成，高堂之上有明鑒的親人，臥室之內有明察的妻子，竟然最后還是無知無覺，能夠在這場禍事中脫身，實在走運。我遍觀全篇，不覺流汗。人們話說：朋友之間莫說假，夫妻之間莫說真。一定是這樣么？世道真是險惡，不得不為之三嘆。
外史氏說：富家子陰險至此，實在不是人類了。而黃大成，也太少不更事，平庸無知，只當個偏僻小鄉村的女婿，尚且般配。而那楚楚佳人，錚錚有立志，因此盡節而死，而最終是一件千古恨事。
13，薛素
薛素，字次濤，是金陵某青樓的清倌人。善長彈奏箜篌，又擅長寫作。并且思維敏捷，妙語連連，在座的賓客有十幾位，都能應答入流毫無錯亂。能把大家都說得很愉快，稱呼她：“座上若有女曼倩，酒入歡腸爵無算?！币虼嗣胍粫r。然而薛素心里厭惡在風塵里的生活，每當酒盡人散的時候，一個人獨坐著愁苦，總是萌生從良的想法。曾寫了一句詩，內容是：“此生縱遇張京兆，愧少青青對硯田。【張敞為妻畫眉的典故】”或許是不能忍受自己漸漸變老的擔憂。
忽然一天，有個貴家公子，輕裘肥馬十分豪華，前來投宿。他說自己是貴陽某位尚書的后裔，年近三十，長得溫文爾雅，言語談吐之間毫無紈绔子弟的氣息，薛素心里暗暗地高興。邊宴飲邊敘談，貴家公子隨意贈送珍珠美玉毫不吝惜，又提筆贈了一首詩，內容是：“
已醒楊州夢，重來夢里游。
花猶眠翠幙，柳漸隱珠樓。
金粉前朝事，繁華逝水流。
美人不相識，顰黛為春愁。
薛素接過閱覽，見詩的內容有超然出世的雅致，十分驚訝疑惑，但沒敢詢問。當晚即與之定情，兩心歡洽，恨相遇甚晚。
第二天，公子又拿出百金，賞給鴇母，又為薛素置辦衣裳首飾，整個人都超然一新。公子又和薛素約定說：“要是能為了我謝絕其他客人，能為我謝客，我自己來承擔你的酬勞，不用憂慮?！毖λ胤浅８吲d，于是閉門謝客。每當公子一來，贈給的纏頭費不可計數。不出一個月，薛素所在的青樓從公子那里得到的賞銀不下千金，于是聽任薛素和公子隨心所欲。兩人于是乘坐扁舟在月夜的湖中蕩漾，或是乘坐轎子踏春出游。白天在一起肩并肩尋覓靈感，夜晚頭挨著頭夜推敲詩句。公子吟誦的詩稿，大多和從前的詩文差不多，時時蘊含著鬼氣，薛素由于親昵，最終也沒有起疑心。同時想要對他托付終身，更加傾心和他纏綿整晚。公子讓薛素彈奏箜篌，自己用詩歌相和，相對歡樂非常。這時，薛素忽然變得憂愁，對公子說：“今晚確實歡樂，恐怕以后很難有這樣的夜晚了。”公子詢問緣故，薛素說：“妾身身處青樓，閱人也算多了，從未遇到您這樣的高雅之人。而今能夠歡會一場，實在是上天賜下的幸運。然而有一天您終將上車返還，那么和您相處的快樂就要交給別人手上了。即便公子您眷戀從前的舊相好，肯再次光臨。妾身那時已經是輕賤的蒲柳，飽經風霜，能確保您能不會像扔破鞋一樣拋開妾身么？”公子聽聞薛素這一席話，臉色變得慘淡，好似十分哀愁，隨后緩緩說道：“依你的意思，想要如何？”薛素便整理衣襟行了一禮，表明自己的心意，說自己希望能成為公子知書達理的婢仆，長期在書房侍奉。以免分別后因止不住的相思，讓人憔悴而死。這一席話，極為真誠。說完，再次行了一禮。公子于是轉憂為笑，說道：“這是大好事一件，誰不愿意呢？只是擔心我那里冷清，你不習慣。不然的話，即便用千金來交換佳人你，我也在所不辭?！毖λ赜谑怯肿髁艘话?，感謝公子的承諾。當天晚上，薛素更是極意承迎，比平時倍加歡樂。第二天起床，公子沉默沒有說話，薛素也不敢跟隨。就這樣過了幾天，薛素才稍稍詢問：“公子莫非忘了之前說的話嗎？”公子笑道：“怎么敢忘，只是在細心籌劃。擔心你舍不得這里?！闭f話間，指了指薛素的身上，薛素以為是指衣服。便明朗地回答道：“在家穿著粗布即便貧賤，但也遠勝過在平康坊【唐朝都城長安的一處里坊，多有妓院匯集，后世因此代指妓院】的珠玉。況且和公子一起回家，難道還穿不上一件青衣【指仆婢穿的黑色衣物】么？擔心什么呢？”公子便不再多說。隨即召來鴇母，和她商議，公子拿出黃金兩錠，作為薛素的買身錢。鴇母剛開始還舍不得薛素，等見到金燦燦的黃金，再好的玉人也在所不惜了。是贖身的事情達成，公子對薛素說道：“你在此暫住幾日，等我打掃好住的地方，自當來迎接你，請不要急躁?！庇只剡^頭去囑咐鴇母說：”看好我家人，不要讓她餓著了?！闭f完就離開了。薛素等了十來天，公子還沒來，心里非常詫異，就拜托人在縣里尋訪。一點蹤跡也沒有，都認為是公子家門非常嚴，還沒有找到醫治嫉妒的黃鸝鳥。
一日，薛素早晨起來便作了盛裝的妝扮，對鴇母說：“我家郎君其實不是人類，實是鬼物。女兒前世也落入青樓，遇上他來此玩樂。我引誘他給我贖身從良，以至于花光了身上的全部錢財，回家被他父親打死。如今他再來此地，是想要自我于死地才干休，幸好我誠心以待，能夠延續前盟。等到申時（下午三點至五點），他就派車馬來迎接我了。鴇母不信薛素說的話，以為她是積思已久，以至于成了這種地步，便不停安慰她。薛素也不回應，自己拿出錢來買酒，邀平時要好的姐妹歡飲。酒桌上說起告別的話，并且說出了其中緣由，大家都當作是荒誕不實的玩笑。眾人暢飲了一整天，這時天將要黑下來，薛素忽然站起身來，說：“我家人來了?！彪S即回到閨房更衣，許久都沒有出來。大家前去察看，薛素已經身穿華麗的服飾躺在床上去世了，眾人驚駭四散，鴇母只好買了一副棺材將她入殮。還擔心薛素之前說的話實在怪誕，倘若公子前來要人，該怎么交代呢。因而將棺材停放在薛素的屋內。到了晚上，都能聽到彈奏箜篌的聲音，似遠似近。第二天，墻壁上又出現一首絕句，仔細審視，原來是薛素的筆跡。詩的內容是：“
三生兩作散花人，猶欠泉臺一叚春。
寄語襄王休怨恨，巫娥本是夢中身。
字跡很淡，不像是用墨水書寫上去的。鴇母非?？謶?，害怕鬼魂作祟，于是將薛素下葬。當初薛素所在的青樓還很有錢，凡是公子贈與的財寶，都還沒來得及用。等到薛素下葬以后，逐漸供給不足，于是打開柜子拿取公子的財物，雖然黃金白銀依然在里面，但是已經全都變成了紙元寶。
14，活財神
山西人李某，長期客居在沈陽，沉迷于賭博，利錢和本錢全都賠了進去，連日常生活的費用都輸得蕩然無存，因此作了回家鄉的打算。收拾行李，朝回家的路走了幾百里，經過某處鎮子。此時天正要黑下來，李某打算找地方投宿，當地的旅店已經住滿，而店主人也因為他衣衫襤褸，不肯收留。
正奔走不定的時候，有個人過來跟他說：“要是可以接受睡在廊屋，不在意霜露的話，我可以替你請求我家主人?！崩钅骋豢催@人，原來是旅店的傭人，實在不得已，點頭同意，那人隨即離開。過了一會兒，那人回來說道：“可以了，跟著我進去吧?！鼻壅圩哌^數重回廊，來到一處院落中。這里樓宇高深廣大，全都用深紅的絲帛糊窗，紅柱畫棟，非常像是一座廟堂。李某還沒來得及問，就把他帶到了正堂西邊的廊屋下，指著一處草堆道：“這里可以睡。”李某于是就在這里歇息。還沒坐穩，主人過來對李某說：“此地從來沒讓人住過，可憐你貧困，因此幫你一把。等會兒我家要設祭酬神，請不要踏足打擾?！崩钅彻Ь吹卮饝?，也不理解這番話說的是什么意思。李某將衣物鋪在草堆上，等主人離開后，就鼾聲大作，陷入沉睡了。
當時是深秋時節，關外已經非常寒冷。夜將過半，李某漸漸冷得難以繼續安睡。此時三更鼓剛響不久，李某起身解手，偶然四處張望，忽然看到正室中燈火輝煌，好似用絳紅紗的燈籠籠罩火燭，通紅明亮。于是私下打主意：“他說要祭神，應當有供酒供肉。為什么不悄悄過去，要是能得到些剩酒，也還能稍稍抵御這長夜的寒冷?！庇谑枪成锨叭?，到了臺階前，又趴在旁邊仔細觀察。正室里面寂靜沒有人聲，心里有些不安。就用手指在窗戶上戳了一個洞，朝里面窺看。屋里一個人也沒有，祭祀用的牲肉和酒正陳列在祭臺上。李某非常高興，打開門偷偷進去。屋子分成三間。正堂中垂放著絳紅的帳幕，下面陳設著一張方床，鋪設的墊褥有一寸多厚，這就是神所坐的地方。案頭上杯盤狼藉，仿佛盛宴才結束?？磾[放的祭品，有一只雞，一只魚，豬和羊的頭各一個，還有蒸小豬，但都已經吃了大半。李某認為這是主人家在祭祀后的私宴，在座的人已經酒足飯飽各自散去，于是不覺得奇怪。就開始尋找酒壺中的殘酒，整整喝了三杯。
正要靠著桌案大快朵頤，忽然聽到有呼吸的聲音，很微細，像是個女郎，因為喝醉了酒正在熟睡。仔細一聽，好像就在旁邊的側室里，于是放下筷子，過去察看。才走到門口，就看到屋里紅燭高燃，輝煌外照。李某掀起簾子闖入，只見屋中放著一張床榻，沒有另外安置帷帳，厚厚的臥墊鋪在床上。有位美人，正赤著身子躺在上面。李某在燭光下細細審視，見那女子玉貌花顏，真是位絕色美人。李某內心大動，正想著要悄悄挨過去親熱。而女子聽到走路的聲音，早已星眸忽睜，一邊注視李某，一邊羞縮得無以自容，使勁叱罵道：“哪里來的狂夫，膽敢偷窺人家的寢室？”李某原本就不知道她就是主人家所祭祀的神明，直接上前笑著說道：“本來打算當不速之客，如今成了入‘幕’之賓。你床上還有空曠地，難道還容不下一個赤誠之體嗎？”女子皺著眉頭思索了許久，便紅著臉說道：“確實算是有夙緣，如今此身既然已經被眼光玷污，難免身體也要被玷污了?！庇谑切廊唤邮?，得以成就好事。事畢，女子對李某說道：“我不是人類，是這家的財神。偶然喝醉了酒，被你乘虛而入，導致發生自獻的羞恥。不過他家的運勢，也從此要衰敗了。請讓我跟你回家，我能讓你暴富?！崩钅陈犃耍等徊灰?，旋即轉而大喜。女子起身穿衣，招李某來到正室，兩人相對共飲，將酒壺里殘余的酒喝了個干凈。東方開始發白，女子催促李某道：“你要馬上從這里離開，妾身在前面的路上等你。如果有人問你話，千萬不要隨便說出你的所見所聞。”李某答應下來。開門走出屋子，回到廊屋，女子仍然將門關上。過了一會兒，昨天帶他來這兒的人過來，看李某神采奕奕，容光煥發。很驚訝，說：“客人難道有什么奇特的見聞嗎？”李某笑著說：“昨天鼾睡了一整晚，有什么能看到的?！彪S即對收留表示感謝，整理好行裝離開了。
才走出鎮子外，女子早已經在路旁等候了，兩人偕同著前行，路上的人只看得見李某但看不見女子。從此兩人晚上都睡在一起?；氐郊乙院?，李某安排了一間側室供女子居住，從此李家日漸富饒，至如今已經能稱得上是巨富了。而旅店的主人剛開始還沒有察覺，等到錢財漸漸入不敷出，及財帛消耗，才開始尋蹤覓跡。看到李某當時在窗戶上戳的洞，驚駭道：“我家的活財神走?！币蚨罂薏恢埂?/p>
原先店主人還沒有發達的時候，一天在田間的小路上閑逛，遇見了一位美婦人，身穿絳紅色的絲袍，身上沒有別的飾品。美人告訴他說：“我是財神，要是能夠供奉我，讓我受享祭品，我能讓你富貴?！敝魅吮銓⑴诱埢丶依?，專門打掃出一間凈室供奉。神居住的房子，都用絳紅色的絲帛糊住窗戶，不留一點縫隙。如今看到孔洞，于是知道神明已經移駕。隨后不出幾年，店主人家已經貧困得沒有立錐之地了。
異史氏說：究竟是李某當該發跡，店主人當該衰落，因此神明舍棄后者而跟隨前者。不然的話，既然祂能降人以富貴，怎么不能給私自闖入的人降下災禍呢？托言說有夙緣，居然成就歡好，李某能夠富裕，真是妻財星高照了，開個玩笑。
外史氏說：活財神原來是女子之象。店主敬如神明，侍奉得如此隱秘，堂上陳設供品，室內安置精致的被褥床帳，又正遇上祭神的日子。夜深人靜，絕無沒有讓窮鬼混跡在廊屋的道理。論李某的為人，因為癡迷賭博連本利都丟光了，見到酒肉就上手染指，遇到美色就想要偷偷玷污。沒有一點可取之處，怎么能夠打動神明呢？我想是店主人已經是廢材老人，而李某正是血氣少年，更好將刀刃磨鋒利罷了。
15，嫋嫋（裊裊）
尤生，名鼎臣，是溧水人，是主管選拔官員的長官某公的內弟【小舅子】。某公在京城做官，而尤生在國子監學習，因此借住在某公家里。尤生性格豪放，而某公那里的住宅地勢低洼潮濕，住得很讓人愁悶難受。一天，他向某公請求說：“古人以名山大川為鏡子，學業因此每日精進。您弟弟居住在這里，每天面墻而立，沒辦法開拓胸境。兄長何不給我謀劃一個好住處呢？”某公笑著道：“你是想要個高爽干燥的地方嗎？我的蝸居確實粗陋，但是京師以南住的人非常多，其他官員們的住處大多都這個樣子。只有我的同僚某官，有座廢宅，位于宣武門外，那里靠近城郭，絕對寬敞明亮。房租每個月六百錢，但是卻沒人敢租住。你有去住的打算嗎？”尤生當然毫不猶豫地說是，隨后回到臥室拿出半年的房錢交給某公，說：”請幫我把這交給某官?！蹦彻等坏溃骸板e了，這座宅子已經被妖怪占據，常常能有怪異的事發生。怎么能是人居住的?！庇壬呗暤卣f：“青天白日下，魑魅魍魎都要隱藏身形，哪兒有什么妖怪？是兄長真錯了。”因而堅決請要搬過去，某公不聽，沒同意。尤生于是悄悄懇托以公價向某官說要租下這所宅子。某官不知道他是某公的弟弟，貪圖租金，于是答應了。
尤生于是整理行裝，準備過去，某公這才知道這件事，立即阻止說：“你不要命了？怎么原離人類去親近鬼怪呢?！庇壬呀洿蚨ㄖ饕?，某公不得已，只好任其所為，又說：“你就姑且過去看一看，倘若確實有鬼祟的事情發生，就即刻回來?！庇壬鷽]有回應，辭別某公立即出發。來到宅子所在的地方，這里藤蔓已經塞滿了路徑，大門斜荒廢。仆從們都不敢進去，尤生獨自賭氣往里走。才一跨進內院，就看到這里花竹修整，與外面相比簡直別有一番天地，回過去看仆從們，還躊躇在門口，猶豫不敢進來，尤生不禁大笑道：“怎么貪生怕死到這種地步？你們看看這里面，怎么可能會是吃人的鬼怪住的地方呢？”眾人這才跟著他進去，仔細審視，院子里有五間房的正屋，兩邊的旁屋則是三間房。都用碧紗作為帷幛。透過縫隙朝里看，其中床榻、帷幔、幾案、屏風，都光彩得如同新品。又遍布華美的錦繡，繁雜絢麗的器具，儼然一副世家望族的氣象。眾人都驚愕到屏住了氣息，只有尤生大方推開房門，大聲喊道：“主人何在？請立即遷居，將此地讓給我這個新來的客人?！敝貜驼f了好幾遍，屋里一片寂然。眾人還在外面觀望，尤生早就進入了房子里，環顧屋內，見妻子男女的鞋子，隨意地錯雜擺放，和一般人的臥室沒有兩樣。而東側的一間房子，尤其漂亮。尤生于是又走了進去，里面繡簾低垂，蘭香濃郁，梳妝匣子旁擺放的鏡子還沒有收納起來，幾案上的首飾隨意放置，床前的絲帷一半被掛起，床上的錦緞被子光彩奪目，這件房子確實是女子的住所無疑了。尤生愈加狂喜，說：“這地方太適合下榻了。”于是呼喊眾仆從進來，僅讓他們將書籍留下，別的東西全都帶走，說：“賢良的主人已經提供了用具，這些都用不上了?！北娙硕家源说刿欅E詭異，來勸尤生回去，尤生不聽。眾人也沒有敢留下來的。等到夕陽開始西下，仆人們就連忙離開了。
尤生繼續在幾間房子里搜尋，找到一些酒，喝起來芳香清醇，就從書篋中拿出《飛燕外傳》，一邊誦讀一邊喝酒，太陽還沒完全落山，就已經喝到酣醉了?？创差^放著一個小繡枕，是女子的閨中之物，聞起來一陣頭發的香氣直撲鼻腔，尤生很高興，將衣服全都脫去，上床蓋上被子睡覺。在床上輾轉反側之間，感覺香軟非常，芳香紛至沓來。尤生此時已經不勝酒力，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夢到自己進入了洞天福地，周邊仙姬環侍，獻笑爭寵，尤生頗感得意。忽然，他被傳來的人聲驚醒，聽得院中人聲嘈雜，燈光從外射入室內。聽到有個老人說話道：“裊裊沒有喝多少，怎么就醉了？”隨即就有個小女子嬌聲笑道：“孩兒自己也不知道，可能是被阿姨絮叨久了，吵得人心碎?！钡鹊竭M入房屋，都驚訝說道：：“這里怎么有凡人的氣息？”命人全力搜尋。尤生連忙起來，下床躲避，聽到他們搜尋了很久，唯獨不到東偏房來，仍然放心躺回了床上。隨即就聽到他們說道：“說話怎么這么魯莽，看來確實醉到不行了，何不回房就寢了？”于是眾人紛紛散去。又聽到一個老婦呼喊道：“裊裊也快回房休息，你父親已經醉倒了?！焙傲撕脦状?，被稱為“裊裊”的女子似乎這才從夢中醒過來，作嬌顫聲說道：“把燈給我?！庇壬犃?，不禁凝睛注視。沒過多久，昏暗的室內白亮起來，女子果然拿著燈臺進來。尤生隔著帷帳偷看，那女子才十六七的年紀，容光照室，有天人之姿。女子將燈臺放在桌案，一雙美目懶得睜開，也不及多看，就掀開帷帳上床入睡，尤生便躲藏在床的里側。一會兒，聽到女子呼吸如絲，知道她已經睡熟，才敢靠近觸摸，又學著老婦人的聲音道：“女兒起來脫了衣服再睡，不要撒嬌，折磨老娘我。”女子最終一點都沒有感覺。尤生就自己給她脫了衣裳，將她扶進被子里，和其纏綿而臥，不亞于同床夫妻。海棠初試，杜鵑啼紅，女子在夢中微微露出痛苦的呻吟。等到芙蓉流露，成為熟睡鴛鴦。尤生便安然同夢了。
第二天天亮，尤生聽到女子的驚呼聲才醒過來，正要極力阻止，老翁和老婦人已經推門進來。見男女赤裸著身體躺在被窩里，都發怒道：“哪里來的狂郎，玷污人家的閨房女子，該當何罪？”尤生笑著起身來，取來女子的褲子緩緩穿在身上，面不更色地說道：“這是天作之合，不至于特別責怪。”氣到發笑，一邊怒罵，但最終無可奈何。女子叫老婦人去取回她的褲子，尤生把自己的細絹褲子交給她，女子竟然直接穿在身上。老翁見此，轉怒為喜，說：“妮子都答應了，我們還生氣干什么？”尤生于是離開床榻，整理衣冠作謝。老翁有三個兒子，兩個兒媳，都召集過來，讓他們以禮相見，還開玩笑道：“這是我那膽子巨大的新郎官?！彪S即追問他突然出現的緣故，尤生詳細說出了經過。老翁道：“老夫也不忌諱了，我其實是狐貍。攜帶一家老小住在這里三年了。房舍的主人不敢過問，租房的人也不敢居住。我們也不給人作祟，而人類也一直躲避著我們，從未遇到像你這樣豪爽的人。昨天因我那妻妹生辰，舉家前往祝賀。不料你就踏足了這里，讓小女做了你的妻子。就請在這里住下，老夫遷往別處居住?！庇壬鷪猿滞炝?，而老翁已經下定決心搬走。一聲呼喊，仆婢們立即聚集起來，室中的器具瞬間全都搬走，只留下了閨房的物件，以及一些供玩賞的奇珍異寶，老翁道：“這些就當做嫁妝吧，希望不要笑話太微薄?！彪S即與尤生作別，才走出門外，就消失不見了。
尤生送走老翁老婦回來，見女子仍然流著淚。尤生安慰道：“不要悲傷，嫁得好夫婿，勝過親父母啊。”女子遮住淚痕，生氣蹙眉道：“幸虧面皮夠厚，不然真的要羞死。”于是和尤生并坐在一起，如同恩愛的夫妻。而某公的仆人和尤生的隨從都已經過來。一進門，看到房內美人，都嚇得兩股戰戰，想要逃走。尤生笑著說：“這是新娘子，不要害怕?！辈⒆屗麄冃卸Y拜見，兩個仆人都趴伏在地上。女子打開梳妝匣，拿出兩錠銀子賞給他們，說：“拿去買酒喝，回去說漏了嘴，引起別人惶恐。”尤生也想到此事駭人聽聞，擔心好姻緣沒有結果，于是也拿出重金賞給仆人，要他們隱瞞這件事不說。兩個仆人果然貪圖這筆豐厚的財物，回去不敢說出口來，某公詢問之下，只說：“確實有妖，但是郎君有大福氣，妖怪都遷走了。”某公沒有相信，但是因為部門里公務繁忙，沒有時間親自過去，只能叫人時時送食物過去。女子和尤生謀劃，因為此事涉及鬼怪，容易招致猜疑。于是在正屋擺設書案，放置點勘書籍用的朱砂和鉛粉，布置得如同在專心學習的樣子。又叫仆人放一張床榻到西側，當作是睡覺的地方。而女子的閨房則用布簾隔斷，在門額上寫上“藏書”，原來是用來騙人里面放置書卷，不知道其實是金屋藏嬌。從此尤生和女子日漸情深意厚，纏綿備至，如膠似漆，好似如魚得水一般。女子善長下廚，烹飪出來的都是盛宴妙品。某公本來又是南方人，給尤生送了很多珍異的食材。女子負責司膳事，制作的佳肴尤其鮮美，尤生從此安心于家食當中，視外面的侯鯖之類的美味如同雞肋。過了幾天，老翁的幼子忽然前來看望姐姐，此人頭發裁剪齊肩，相貌十分秀逸奇特。他一來看見尤生案頭上擺放的書卷，隨手翻弄，女子就對他說：“你回去告訴阿父，過來這里跟姐夫學習讀書，不比四處頑皮要好？”弟弟非常高興，隨即離開，不一會兒就回來，懇請尤生傳授學業，尤生便拿《詩經》和《周禮》教他，弟弟非常聰慧，一看就能懂得大概意思。因于是給他起了字叫：“麟昭?！贝蟾攀窃醋运拿纸屑诀?。麟昭開始每天還回家睡覺，漸漸不再回去，晚上就在原先設在西側的床上休息。
當初，某公因為尤生無事，而且飲食倍增，疑慮暫時消除。結果一個月了還沒回來，心里再次開始奇怪起來，于是尋找了個方便的機會過去造訪。到了這里，看見宅院中風景與紛擾的世間截然不同，隨即感到心曠神怡，身心都放空了，便說道：“這里確實不壞，怪不得不肯回去。”尤生聽說某公來了，高興地前去迎接。此時女子已經藏匿在閨房中，只有麟昭在正屋里。某公看到他，便問道：“這是誰？”尤生說：“鄰居家的兒子跟著一起游玩?！蹦彻屑毝嗽?，感覺不似普通孩兒，于是對他很禮貌客氣。某公和尤生談起分別的感情，尤生便安排酒席和某公同飲，某公嘗到餐盤中食物的味道和平時家里做的非常不一樣，詢問緣故，尤生笑道：“是小弟偶爾下的廚，兄長當作了什么怪事嗎？”于是歡飲了一番。等到喝到暢快的地步，某公稍稍問起尤生在這里的見聞，尤生回答道：“來到這里后，僅一枕黃粱，就感覺風光迥異，之后又消失不見。沒看到其他的?！蹦彻潎@說：“弟必定有后福啊，這是妖物不敵貴人?！倍壬枉胝寻底愿`笑。因而辭讓道：“天快黑了。”某公便因路遠辭別回去。從此以后，某公每當休假之時，都要過來一趟。還向親戚朋友們夸贊宅子里的美景，于是都樂意過來游玩，使山林變為了鬧市。
女子對喧鬧非常厭惡，打算暫時回娘家躲避，尤生還沒有同意。當時是八月份，某公叫人買了螃蟹送過去，并約定好當天要過去痛飲一整天。尤生正好有事出門，而仆人也沒有返回，等到某公已經過來，降下轎子，進入房內。麟昭正伏在桌案上吚唔讀書，看見某公進來，隨即停止學習起身迎接。某公因而詢問其在學習什么，回答說是《詩經》。某公向來喜歡麟昭的聰明敏銳，就拿起書本翻閱，打算考查一番，才翻了幾頁，看見里面夾著一張紙條，墨跡還很新，一看是尤生的文筆。于是展開細看，大概內容是：“
久忝玉潤，忽際水清；附木牽喬，殊出望外。竊以醉眠婦側，知畢卓之無心【太興末年，畢卓為吏部郎，經常飲酒而廢棄公事。鄰舍釀酒熟，畢卓因醉酒晚上到酒甕中盜飲酒，被管酒的人抓住，第二天早上一看，原來是畢吏部，馬上解開繩子。畢卓就拉著主人在酒甕旁設置宴會，到喝醉才散去】；風起帳中，識郄超之有意【桓溫心懷不軌，一直想篡奪帝位，郗超則是桓溫的謀主。謝安曾與王坦之一同去拜訪桓溫，郗超躲在幕帳中偷聽他們談話。恰巧這時一陣風把幕帳吹開，暴露了郗超。謝安笑道：郗生可謂入幕之賓矣】。故凡臥榻鼾睡，盡宜驅除；豈其暗室潛蹤，猶可情恕。乃添微瑕于白璧，不復逐此青蠅；竟牽一線于紅絲，無俟尋彼藍玉。慈等南風之父，不責偷香；識超司馬之翁，祗憂病渴。今日朝云幕雨，胥由泰岱之高；況茲問柳尋花，咸沐丈人之雅。敬因令閨愛歸寧之便，聊致愚半子，感激之私云云。”
某公看完，大驚道：“我弟莫非成了‘青鳳’之夫【見《聊齋志異·青鳳》】了？為什么內容如此荒誕？”于是詢問麟昭何故，麟昭只是笑笑不說話。某公更加疑惑，回過頭去看懸掛在門上的“藏書”題字，頓然明悟：“書全都在這里，那里面還藏著什么？何不進去一看。”于是忽然起身，掀起布簾就往里鉆，麟昭不能阻止。某公進去一看，見一女子正躲在床帳一邊，斂黛低云，羞澀不已，即便是放在畫中人中也是前所未有的美貌。某公更加驚愕了，將要上前作揖，女子后退站定，說：“您也算是我的伯伯了，為什么要逼迫到這種地步呢？”某公小步疾行退出房間，此時尤生已經回來。知道事情已經泄露，只好笑著假裝說反話道：“私自闖入人家的閨闥，這可有辱您的官望啊。”某公也鼓掌說道：“貓兒偷腥，確實深怕別人知曉?！闭f完兩人相對大笑。隨后，尤生讓女子烹飪螃蟹作為下酒菜，又拿出窖藏美酒共飲，開始備敘自己的際遇，某公為之咋舌。當天，兩人盡情歡飲一番而別。第二天，女子告訴尤生說：“妾身姐弟不能再住在這里了。”尤生吃驚地詢問緣由，女子說：“你的兄長某公昨天見到妾身，已經對我是妖感到驚詫了，礙于你的原因暫且不說，但是心里其實還是惴惴不安。回去后立即就招法師要來驅遣我們了。妾身實際上并不害怕什么法師，但是因為和妾身的恩愛而導致你們親人變成仇敵的話，妾身實在不值得。”說完，揮淚訣別，尤生如何挽留也不住，女子便帶上麟昭出門，隨即消失不見。尤生因此悵然若失，悲傷惋惜了很久。后來到某公家里探察，果然已經請來了某個術士。尤生因而非常氣憤，不再和某公相見。等回到宅子，女子使用的化妝匣以及其它物件都已經消失一空，尤生更加悲慟，觸目生憎。于是搬到他的一個同鄉某生家里。某公得知女子已經離去，就派人招尤生回到他家里住，尤生堅決不去，并寫下一首詩作為回應，內容是：“
昨向桃源洞里游，此鄉早已號溫柔。
等閑卻被癡翁誤，欲見連枝愧并頭?！?/p>
某公看了此詩，非常慚愧，于是不再強行要求尤生了。
過了一年，尤生正夜間獨坐，看見女子用襁褓抱著一個嬰兒前來，對他說：“這是你的骨肉，因此相還于你。”尤生拿著女子的衣袖相對哭泣，正要敘說分別的相思之苦，卻聽到老翁非常嚴厲的呼喊聲，女子無奈將兒子交到尤生懷里，匆匆離去。尤生看這個孩子的面容，和孩子的母親非常像，于是更加悲傷。因為這個孩子，尤生這才回到了某公家里，找奶娘為孩子哺乳。又過了兩年，尤生帶著孩子回了故鄉，時刻都嘆息不已，有時甚至落淚流涕，應該是他思念裊裊不止的緣故。
異史氏說：尤生的輕狂，可以說算是竹林七賢一樣的風流人物，我看天下間，沒有他不可為之事。當他剛開始搬過去的時候，能奮袂獨往，雖然是借助一枝而自棲，胸中卻早已有成算了。他的岳父也是慷慨得頗不似狐貍。奈何某公多事，拆散人家夫妻，因此尤生會見怨于他又有什么話好說呢。我看故事結尾尤生的倔強還和他當初那樣，因此我也相信他確實是放蕩不羈的了。
外史氏說：一介寒酸的讀書人，早上咬菜根果腹，晚上憂愁一個人獨睡。畢生不得遂愿的，也就美食和美人了。一天獲得了西施一般的美人，又有易牙一般善于烹飪的技能，最終安于享受。他和異類結緣，毫不挑挑揀揀。而某公既然明白《青鳳》的故事，又何必嘵嘵不止，讓阿弟遠離不住呢。
16，髯仙
山西曲沃縣的某人，從來沒有學習過醫術，而又沒有謀生的職業。于是，就在門前高掛一塊白色的牌子，表示自己開了醫館，牌子上面寫著“遇緣”兩個大字?？墒莵砜床〉娜耍【彽淖兊梦＜?，病危的丟了性命?？催^十個能活的沒有兩三個人。
一天，他從街市上走過，著見一個長胡子的老者，長長的胡子可達腹部。戴著黃色的道冠，穿著百衲衣，躺在房檐下，奄奄一息，行將死去。街市上做買賣的人都轟他走。某人卻不加考慮對他說：“你想活命嗎？為什么不找我‘遇緣’呢？”道士睜開眼看了看某人，隨即閉目無語。人們都說：“這是醫生！他來給你看病，你可以活命了！”那道士這才笑著說：“他能使我活下去嗎？我可以活命，那么他也可以活命了?！庇谑前谅卣酒鹕?，對某人說：“請讓我跟你去吧！看看你用什么醫術能使我活著?！?/p>
某人一向以名醫自居，又恐怕遭到鄉鄰們的恥笑，沒辦法，只好領著道士向家里走去。圍觀的人都喧鬧著在后面跟隨，因為他們也知道某人的醫術拙劣，想借此機會尋個笑料。他們剛走到白色牌匾之下，道士一下子摔倒在地上，某人驚慌地去攙扶他，也摔倒在地，兩人全都死去了。眾人都大驚失色，圍觀的人堵得像墻一樣。某人的家里哭喊著搶救，竟然也不見蘇醒過來。里甲報告了官府，衙門派人把圍觀者拘留審訊。他們說的全都一樣，檢驗尸體，都沒有傷害的痕跡。于是責成某人的家里人簡單收殮了道士，領回某人的尸體，衙門里也結了案。某人到了半夜竟蘇醒過來。對家里人說：“道士是我的師傅，應該用上好的棺材安葬他。”于是，用原本給某人準備的棺材埋葬了道士。
第二天，向衙門稟告復生的情況，說是偶爾頭暈，才摔倒在地，不是死了。官府也不加追究。但從此以后，某人的醫術竟然手到病除，高明如神。他摘去了白色牌匾，換上了道士的像，門楣上寫著“髯仙”二字。
從此以后，到這兒看病的，危重的癥狀能夠減輕，快死的人能夠復生，被救活的病人又不止十之八九了。門前排滿了請他出診的人，室內擠滿了就醫的人。只要由髯仙治病就能活命，沒有請到髯仙看病的就會死去。因為某人也有長胡須，于是就被稱為“小髯仙”。某人又只收藥錢，不多收病人一文錢，人們自然就越發愿意前來看病?？赡橙藦膹突钜院?，就不食人間煙火，勸他也不吃，而且在外室居住，與妻子家人隔絕。人們都以為他得到仙人的傳授，將要跟隨赤松子那樣的仙人去云游四方，所以才有如此高尚的品格。
第二年，山西省一帶瘟疫流行。某人用藥拯救眾生，救活了幾千人的性命。太守某題贈給他題有“仙醫”兩個字的匾額。人們越發相信他的醫術，把他的家看成是“杏林”。
又過了一年，某人忽然患病，不吃藥而死去，過了半天又復活了。且而大聲呼叫：“我知道有罪了！請放了我吧！”家里人吃驚地問他，他只說：“苦啊苦啊?！边^了一會兒，就要水喝，一連喝了十幾碗，才嘆了口氣道，“渴病難治，實在不能再欺騙人了！”某人剛能分辨人，他妻子和兒女就圍在病床前，詢問是什么原因。某人于是哭泣著說道：“我和道士一同來到家門，他忽然跌倒了，我一攙扶，就被他抓去。道士把我交給一個長著虎臉的人，押到了象縣衙似的公堂上。有個身衣紫袍頭戴金冠的人，高高坐在大堂上。那虎面人稟報了幾次，堂上的官員才點了點頭，嚴厲地斥責說：‘把他趕出去！’”
“他們來到一個地方，房屋不很寬散，而藥渣的氣味直沖人的腦髓?；⒚嫒税盐彝屏诉M去，立即關上門，加封上鎖，對我說：‘這里面有的是糧食，你不用擔心挨餓了?！乙豢?，全是煎藥剩下的藥渣，大半變成了灰燼。藥渣之多幾乎塞滿了四壁。我一開始不想吃，直到餓極了，沒辦法才開始吃，瞪著眼，皺著眉頭，每次吃都要咽幾次才能吞下去。雖然可以吃飽肚子，借以充饑，可是這些東西還有藥性。吃后不是吐就是瀉。有時象被上鍋蒸了似地大汗淋漓，有時渾身燒得如同火烤，又有時腹內疼得肝腸寸斷，還有的時候雙眼忽然失明。一天吃兩次，痛苦得幾乎死去了。又有冤魂，難以計數，都圍著我的房子向我討還性命，都是平素被我治過病致死的人，看見我狼狽的樣子，大聲地嘲笑我。看見我安睡，就發出長長的呼叫聲來驚嚇我?！?/p>
“這樣不知過了多少歲月，以前那個長胡子的道士才來開門。對我說：‘我為你隱藏短處已經很長時間了。你現在受刑罰已經期滿，也應當回去了?！藭r，幸好那些索命的冤魂不在，我悄悄地跟著道士向前走，剛到我的門口，又有以前看過病的十幾個人，都是索要以前欠下的債，圍著我使我不能進屋。道士為我排解說：“他說‘遇緣’，此中實由命定，否則的話，匾額和房子都在，他為什么自己來服食鴆毒和砒霜呢？況且他命不當死，應當放了他?！娫┗瓴宦?，道士強拉著我進屋，他們就手口并用，又打又咬，我痛苦得不能支持，所以哭喊著乞求饒命。哪知道已經返回人世了呢！”
某人說完，還是驚慌不定地四下張望。家里人以為他是病中說胡話，并不完全相信。
第二天，某人拄著拐杖起來了，給他飯就吃，讓他睡覺就安寢，試著和他談論治病的事，象“黔驢技窮”似的，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家人這才感到奇怪。過了兩天，某人摘下了匾額說：“我受師傅的訓誠，發誓不再以行醫為業?！贝撕?，閉口不談醫道之事。
由此，消息傳到了里巷之間。人們懷疑他是為了躲避喧囂才不談醫道。請他出診的人，前來看病的人，開始還絡繹不絕。某人于是閉門謝絕來者說：“你不要命了嗎？以前的我不是現在的我，現在的藥也不是以前的藥，你們千萬不要這樣！”
縣官聽說了這件事感到很奇怪，命人去挖掘道士的墳墓，只見棺材里空空的，只有幾縷長胡子在里面，因此非常驚異。某人向縣官說明此事，用道士所得診金的一半，在墳之處建造祠堂，并府縣官員所贈的匾額恭恭敬敬地掛上。還怕人們不諒解，便把家遷到蒲州，改以經商為業。曾經游歷于江浙和兩湖之間，與人談起來從不回避此事。知道詳情的人見他來了，就玩笑地說：“吃藥渣的人來了！”他只難為情地一笑作罷。
異史氏說：道士不是一般的仙人，真是具有菩薩心肝者。不然的話，庸醫不肯回頭，所殺的人豈止現在這個數呢。道士借他的軀體以濟世，又借其口以警示世人。非具有大慈悲大智慧的人不能辦到。我說應該稱呼他為髯佛，而不該叫醫仙。
王漁洋說：讓庸醫吃藥渣，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真是快事快事。
外史氏說：庸醫們見了這個故事，自當汗流浹背。但怕有些庸醫性格倔強，還自稱儒醫，張口閉口不談神怪，一點不悔改自己的惡行。那么髯仙空有慈悲心，虎面人永無退休的日子。
17，新婦
都城的阜成門外，有個地方叫車道溝，這里零散地住著幾戶農家。有個旗人某，年紀還小的時候就失去了父母，也沒有可以依靠的親戚。因為看中這個地方接近城市，于是在這里選了一處地方搭建幾間茅屋居住，周圍也沒有鄰居。雖說是孑然一身，家無長物，但也安然處之。即使小偷光顧，也毫不在意。
癸未年的秋天，他將要成家立室的時候，長時間的雨淋壞了外墻，然而問遍了城里，也沒有能找到修繕的人，只好作勉強能居住的打算，自行簡單修補了一番。打算等成婚后搬到別處居住，不想久居此處了。等到婚禮完成，親戚族人們散席離去。屋里只剩下夫妻二人，屋外也寂靜得沒有了腳步聲。夫妻倆熄滅蠟燭就寢，兩相歡好。到了半夜，因為妻子剛來，輾轉反側不能入睡，忽然聽到附近傳來騷亂不止的聲音，聲勢浩大，讓人不禁豎直毛發。原來這地方雖然接近都城的城門，但是有很多無賴盤踞。蓋此地雖近都門，他們注意到某人成親，婚嫁的衣飾奩具等還算值一些錢，知道這戶人家不再是家徒四壁，于是聚集起來打算謀取。附近村子的惡少，于是一呼十從，都拿著木棍，將臉涂黑得像鬼一樣，鬧哄哄地來了。等到妻子起身，從窗戶朝外看，已經有一個賊翻過矮小的圍墻進來，將院子門打開了。妻子十分驚駭，隨即輕輕搖動丈夫，某人驚醒，詢問她什么事，妻子貼近耳邊小聲說：“有賊?！蹦橙诉€以為只有一個梁上君子，于是披上衣服坐了起來，側著耳朵細聽，此時賊人們已經紛紛進到了院子里，都聚集在一起，嘈雜不已。某人想到有這么多賊人，眾怒難犯，這里又孤立無援，打算只有將所有的財物傾囊交出，以求得性命瓦全。妻子見他呆如木雞，于是又靠近耳邊說：“先起來起。”于是先下床穿好自己的鞋子，又將丈夫的鞋子遞給他，某人不得已，于是按妻子說的照做。妻子暗中找到一張粗陋的桌子，是已經廢棄的爛木桌。妻子小聲告訴丈夫，讓他合力將桌子拆開，傳出很響的動靜，賊人們聽到，稍稍有些止步，而夫妻倆此時已經不是徒手的狀態了。等到屋里寂然下來，賊人們商議開始進屋，于是就有一個人過來開始撬門，傳出格格格的聲音，門響動起來。妻子將帶到門的左邊，讓他候在這里，附耳小聲說道：“有人撲倒在地上就下棍子錘他?！闭煞蛞驗閼{借有家伙在手，稍微有些底氣了。而妻子則拿著棍子站在門的右邊，又悄悄取下門閂，房門此時已經是虛掩的狀態了，上前撬門的賊人不知道，用力過大，門一下子打開，賊人隨即撲倒在了地上，夫妻倆隨即合力用桌子腿猛打，將這個賊打死在門內，外面的賊們都吃了一驚，揚言說：“室內有風。”大概他們的暗語，因而變得更加兇惡，帶頭的叫人點燃火把進去，一定要抓到屋里的人才肯干休。一會兒，門外和窗戶都白亮起來，院子照亮得如同白天。丈夫見到這情形，頓時驚惶色變，而妻子依然從容不迫，門右邊有一個洗臉的盆，是銅做的，就是她娘家給的陪嫁品之一。里面還裝著洗臉的水，妻子于是丟下棍子，將盆舉起來。過了一會兒，有個賊拿著火把進來了，才跨過門檻，轟然一聲，又撲倒在地上。原來是妻子臉盆帶水一起扔過去，火把被澆滅，人也被砸倒在地上，丈夫又突然沖出一頓亂棍擊打，沒一會兒又被打死在地上。賊人們都有了潰退的想法，不敢再往前。女子又在屋里喊道：“鼠輩們怎么敢來玷污我的棍子，誰敢進來就殺了他。你們怎知道我是女少林呢？”賊人聽了，更加膽怯，群呼一聲，都逃竄而去。原來這些賊都是烏合之眾，當初看某人家孤門獨戶，以為容易得手。等到被打死一個，氣焰就有些消退。但此時卻還以為對方是僥幸得手，于是再次上前。等到第二個進去的人也失了手，能不心膽全失么？于是紛紛作鳥獸散了。女子知道外面的賊人們逃走后，還擔心屋里的賊還有口氣，暗中找到木棍，又是一頓棍棒交加。丈夫已經心神安定，笑道：“賦已經死了，怎么還和死老虎搏斗呢？”妻子隨即也笑了，說：“這是妾身考慮到‘家賊難防’啊?！庇谑屈c燃蠟燭，夫妻倆都都有些不好意思，原來開始匆匆起床，內衣都還沒來得及穿。妻子羞著臉躲避，丈夫則拿著紅燭靠近賊人的尸體細看，嘴里已經流出血了，看來是已經打中要害了。等事情一過，兩人回想起來，反而后怕了起來。于是不敢再睡，坐著等到天亮后，前往都城報告官府，官府根據死者的面容得到的線索，拘捕到幾個賊人，全都繩之以法。而又命令某人夫妻倆趕緊搬到城里，免得有漏網之魚報復。這位新娘的膽魄能威懾眾多宵小之輩，因此震驚當地。
異史氏說：這位婦女有御變之才，可以稱為智囊，于不動聲色中，連斃兩賊。而她的丈夫，反不如她。具有如此靈心，倘若讓她率領娘子軍，定可獨當一面，足以成為巾幗奇士了。
外史氏說：這位新娘能抵御強盜，屬于是偶然成功。剛開始并非持有必勝的手段，但她在倉卒之間的變故之中能夠膽略鎮靜，實在值得稱贊。而有些糾糾武夫，遇到事情卻庸碌不振，聽到這位新娘的事跡難道不會羞愧死嗎？
續聊齋志異圖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