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遠方
王安石的《禿山》,以一首看似平實的五言古詩,勾勒出一座青山淪為禿嶺的全過程。全詩沒有劍拔弩張的議論,卻以“狙害山禿”的寓言故事,藏著對社會民生、官場亂象的深刻洞察,寥寥數語間,道盡了掠奪式索取帶來的滿目瘡痍,也暗含著對世間興衰規律的冷峻思考。
一、 山禿之由:群狙肆虐下的生態崩塌
詩歌開篇便設下懸念,“吏役滄海上,瞻山一停舟。怪此禿誰使,鄉人語其由”。詩人以一個行路官吏的視角切入,行至滄海之濱,忽見一座光禿禿的荒山,心中滿是詫異,便向鄉人詢問緣由。這一設問,自然地引出了“群狙毀山”的核心故事,也讓全詩的敘事有了清晰的脈絡。
鄉人所言的“禿山之由”,是一幅極具畫面感的掠奪圖景。起初,不過是“一狙山上鳴,一狙從之游”,兩只猴子在山中結伴而行,而后“相匹乃生子,子眾孫還稠”,猴群的數量愈發龐大。彼時的山林,本是“草木盛”“根實易求”的富饒之地,豐茂的植被、豐碩的果實,足以支撐猴群的生存。可猴子的天性是貪婪且短視的,它們“攀挽上極高,屈曲亦窮幽”,上攀高山之巔,下探幽谷深處,不放過任何一處可以覓食的角落。
猴群的繁衍與掠奪,最終讓青山走向了衰敗。“眾狙各豐肥,山乃盡侵牟”,猴子們吃得膘肥體壯,山林卻被啃食得面目全非。它們“攘爭取一飽,豈暇議藏收”,只知爭搶眼前的食物,完全沒有儲備的長遠打算,更不會顧及山林的休養生息。久而久之,“大狙尚自苦,小狙亦已愁”,就連體型較大的猴子都難以飽腹,小猴子更是愁容滿面。當山中草木被啃噬殆盡,猴子們便“稍稍受咋嚙,一毛不得留”,連身上的毛發都互相啃咬,一幅慘烈的生存困境圖躍然紙上。
詩人筆下的“禿山”,絕非單純的自然景觀描寫。從“草木盛”到“一毛不得留”,這一翻天覆地的變化,正是過度索取、竭澤而漁的必然結果。猴子們的貪婪與短視,恰似一把利刃,將原本生機勃勃的山林,切割成了荒蕪的廢墟。
二、 狙之本性:貪婪短視者的生存困局
在王安石的筆下,猴子的形象極具象征意義。它們“巧過人”,有著遠超其他動物的機敏,能攀高爬低,能尋遍幽谷,可偏偏“不善操耡耰”,不懂得耕種勞作,不懂得創造價值,只知道“所嗜在果谷,得之常似偷”,依靠掠奪山林的天然產出為生。這種“只取不予”的生存方式,注定了它們的繁榮只是曇花一現。
猴群的悲劇,在于其本性中的貪婪與短視。它們只看到眼前的果實,看不到山林的承載極限;只追求當下的飽腹,想不到未來的生存危機。當山林的資源被消耗殆盡,猴群便陷入了“四顧無所投”的絕境。“生生未云已,歲晚將安謀”,生命的繁衍從未停止,可到了山窮水盡的年末,它們又該何去何從?這兩句反問,既是對猴群未來的叩問,更是對世間所有貪婪短視者的警示。
細細思索,猴子的形象何嘗不是對現實社會中某些群體的隱喻。在封建官場中,不乏一些如“群狙”般的官吏,他們身居其位,卻不謀其政,不事生產,只知搜刮民脂民膏,掠奪百姓的勞動成果。他們靠著巧取豪奪滿足一己私欲,卻從未考慮過百姓的承受能力,從未想過社會的長遠發展。當百姓被盤剝至一無所有,社會的根基便會動搖,而這些“群狙”式的官吏,最終也難逃“四顧無所投”的命運。
三、 荒丘之鑒:以史為鏡的現實關照
王安石一生心懷天下,其詩歌往往與政治理想緊密相連,《禿山》亦不例外。這首詩看似寫猴、寫山,實則寫人、寫世,字里行間滿是對社會現實的憂慮,以及對治國理政的思考。
“禿山”的形成,是一個從量變到質變的過程。起初的兩只猴子,并未對山林造成太大影響,可隨著猴群的繁衍壯大,掠奪的規模越來越大,最終釀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這正如同社會中的貪腐現象,起初或許只是個別官員的行為,但若不加遏制,便會像瘟疫一樣蔓延,最終侵蝕整個社會的肌體。而“攘爭取一飽,豈暇議藏收”的群狙亂象,也恰似那些只顧眼前利益、不顧長遠發展的執政者,他們為了一時的政績,大肆揮霍資源,破壞生態,最終只會讓百姓陷入“歲晚將安謀”的困境。
在王安石的變法理念中,“開源節流”是重要的一環。他主張發展生產,增加社會財富,同時反對奢靡浪費,反對過度掠奪。而《禿山》中的猴群,恰恰是“不事生產、只知掠奪”的反面典型。詩人借“禿山”的寓言,批判了那些目光短淺的掠奪者,也呼吁著一種“取之有度、用之有節”的生存智慧。這種智慧,于個人而言,是知足常樂,不貪得無厭;于國家而言,是休養生息,實現可持續發展。
此外,詩歌中“吏役滄海上,瞻山一停舟”的敘事視角,也頗具深意。官吏作為國家治理的執行者,當他看到禿山的慘狀時,內心的“詫異”與“追問”,正是詩人所期望的——為官者當以民生為念,當以自然為鑒,反思自身的執政行為,避免因貪婪短視,讓百姓淪為“四顧無所投”的“群狙”。
四、 千古之思:興衰規律的永恒叩問
《禿山》的魅力,在于其超越了時代的局限,至今仍能引發人們的深刻思考。從古代的山林掠奪,到現代的生態破壞;從封建官場的貪腐亂象,到當下社會的資源浪費,王安石筆下的“禿山”寓言,始終在以不同的形式上演。
當下社會,隨著工業化、城市化的快速發展,人類對自然的索取愈發猛烈。森林被砍伐,河流被污染,礦產被過度開采,許多曾經的青山綠水,正逐漸淪為“禿山”般的存在。而人類的生存與發展,也正面臨著“生生未云已,歲晚將安謀”的拷問。這時候重讀《禿山》,便會發現,詩人早在千年前就給出了答案:唯有尊重自然規律,取之有度,用之有節,才能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
同時,《禿山》所揭示的“貪婪短視必致衰敗”的道理,也適用于個人與社會的發展。一個人若只知貪圖享樂,不思進取,最終只會一事無成;一個社會若只追求經濟的快速增長,忽視精神文明建設與生態保護,最終只會埋下重重隱患。唯有心懷長遠,兼顧當下與未來,兼顧索取與奉獻,才能走出一條可持續的發展之路。
王安石的《禿山》,以小見大,以物喻人,將一則簡單的寓言,寫成了一首振聾發聵的警世詩。荒丘之上的群狙啼鳴,穿越千年的時光,依舊在提醒著世人:貪婪是衰敗的開端,短視是滅亡的前兆。唯有常懷敬畏之心,常思長遠之計,才能讓青山不老,讓歲月長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