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是人間渡我的倒影

常有人說,侍奉雙親是為自己積攢福田,仿佛親情是一場精密的回向,此生付出的敬與愛,終將化作功德簿上明晃晃的福報。這誠然是一種極穩妥、極慰藉的勸世良言,為塵勞中奔波的身影注入了某種現世的盼頭。然而,每當我翻開《莊子》,那汪洋恣肆的文字深處,卻總隱約傳來一聲超越這溫情交易的、泠然的鐘響。

在莊子眼中,血緣與倫常,與鵬鳥翅下的云氣、濠梁之上的魚樂并無本質不同,皆是大道流行中偶然凝聚的一態。父母予我以形骸,如天地予萬物以形骸,是“道與之貌,天與之形”。這饋贈本身并非恩,亦非債,只是宇宙大化中一次無心而必然的交匯。因此,若我們將“孝順”全然視作一種儲蓄或交換——今日的溫言暖語、晨昏定省,是為兌換他日的福祿壽考或心境的安寧——這固然不失為一種俗世的良善,其內核卻已落入“有待”的窠臼,與那必須倚待六月颶風方能圖南的大鵬,其局限何異?

那么,莊子的智慧究竟要將我們引向何處?或許正在于一種“忘”的工夫。不是忘恩負義,而是忘“孝”之名相,忘“報”之期許。如同“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最圓融的親子之境,或也在于相忘于親情的天然流淌之中。侍奉父母時,若心無“我在行孝”之念,亦無“我在積?!敝耄皇侨缡肿匀蛔o痛般去體貼,如云自然隨風雨聚散般去陪伴,這種“不得已”而為之的天然,或許才更近于道的本身。此時,父母不再是需要我們供奉的“福田”,我們也不再是算計功德的“農夫”;我們共同浸沒于生命源流本身的溫暖與蒼茫里。

更深一層看,父母的存在,對我們而言是一種最為切近、不可逃避的“鏡鑒”。他們的日漸衰老,是我們自身生命必將經歷的秋天最直接的預告;他們的喜怒哀樂,映照出我們自身情緒與執著的根源模樣。在這面鏡子前,我們無處遁形。侍奉他們的過程,于是成為一種最深刻的修行:在與他們固執的磨合中修煉自己的耐心,在他們病弱的軀體前直面生命的脆弱,在他們過往的故事里理解命運的偶然與必然。我們原以為是在向外付出,實則是在向內觀照;原以為是構建福報,實則是在勘破“我執”。父母,成了渡我們認識生命真相最親切的“筌蹄”。

因此,父母在,人生固有來路。但這來路的意義,或不止于那可供頻頻回首的溫暖港灣,更在于它是一泓映照我們自身、迫使我們直面生死的清澈止水。珍惜這份“福報”,與其說是謹慎地儲蓄一份未來的福祉,毋寧說是珍視這場難得而直接的鏡照機緣。當我們能透過父母的白發,照見大化流行的無情與有情;能在奉養的雙手中,體會到“不得已”的安然與超越“有待”的自在,或許才算真正讀懂了那隱于《莊子》血脈深處的、關于生命來處的智慧。這智慧告訴我們:真正的福田,不在賬目分明的功德簿上,而在與生命本源赤誠相對的每一個忘言剎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