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邑有句質樸的話,叫“牛眼看人高,狗眼看人低”。這話從生靈的本能里來——牛的晶狀體結構使它見物皆顯高大,狗的世界則離地面近,仰視成了習慣。百姓卻從中品出了人間的勢利相:有人逢迎顯貴時如牛眼般不自覺地仰望,看待尋常人時卻又如狗眼般習慣性地俯視。這一“高”一“低”間,丈量出的不是人的真實高度,而是觀者自己心靈的勢利與偏狹。
老子在《道德經》第二十章中,早已對這種世俗的分別心進行過釜底抽薪的詰問:“唯之與阿,相去幾何?善之與惡,相去若何?”恭敬的應諾與諂媚的逢迎,本質相差多少?世人推崇的“善”與厭棄的“惡”,界限又真的那般分明?這并非混淆是非,而是刺破那層名為“評判”的虛幻表皮,揭示其下流動的、相對的真相。一旦執著于這些人為劃定的高下、善惡標簽,心靈便墜入了無盡的比較與紛擾,與“絕學無憂”的自在本真相去甚遠。
由此觀之,如何“看人”,首在修一顆超越二元對立的心。世人常困于“牛眼”或“狗眼”的單一視角,或因一時一事的印象便對人下定論。殊不知“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世間唯一不變的恰是變化本身。人如長河,無法兩次踏入同一段水流,又怎能憑瞬息片斷論斷其全部?《道德經》的智慧教我們放下那套非高即低、非善即惡的僵硬標尺。真正通透的“看”,是看見“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的參差百態,是理解“王八綠豆,各有所愛”的性情差異。它要求我們以發展的眼光,去觀察一個人生命軌跡的蜿蜒與可能;以整體的視角,去容納其優點與缺憾的交織。格局宏大者,其目光能超越個人好惡的迷霧,如道般涵容萬物,等觀高低。
那么,當自己成為被“看”、被評判甚至被誤解的對象時,又當如何自處?《道德經》同樣給出了指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此言并非教人盲從,而是洞明世情后的從容與謙卑。他人的眼光,往往摻雜著其自身的局限、瞬時的情緒與片面的認知。若為此等并非全然客觀的“高看”或“低看”而心潮起伏,或憤懣或得意,便是將自身價值的錨點,系于他人手中搖晃的標尺之上。真正的應對,是修得一份如大地般承載的寬容氣度,看淡毀譽如看云卷云舒。面對不解乃至中傷,最高明的回應并非急于辯白,而是“為學日益,為道日損”——專注于自身的沉淀與超越。當你潛心修煉,日益精進,那些曾被他人貼上的“低劣”標簽,便會如秋葉般自然脫落。你的存在本身,終將突破一切偏見的藩籬。
最終,這份智慧指向一個更為根本的境界:人人皆可立于世俗眼光之上,成就獨一無二的風景。不必屈從于“牛眼”的仰望,也無需屈服于“狗眼”的俯視。當你真正接納了“唯”與“阿”本無絕對界限,“善”與“惡”亦非永恒對立,你便從這比較的枷鎖中獲得了自由。你只需如道般獨立不改,周行不殆,專注地成為你自己。那時,無論是鹿邑鄉間樸素的智慧,還是《道德經》深邃的玄思,都在你生命中得到印證:人間確有大道,它不在對他人的高低評判里,而在對自我本真的發現與完成中,在那一份看透分別相后,依然熱愛此生的、深沉而平和的自在與從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