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鄂西南大山里,土家山寨像一顆被群山環抱的琥珀,封存著最原始的呼吸與歌唱。這里的山,不是沉默的背景,而是會“說話”的伙伴;這里的水,不是無聲的流淌,而是能“應和”的知音。而土家山寨民歌,便是山與水的語言,是土家人用喉舌作弦、以心血為譜,在歲月里刻下的一首首“活著的史詩”。
山為琴:民歌從云霧里長出來
土家山寨的山,是民歌的搖籃。
武陵余脈在此綿延,峰巒如黛,云霧如紗,山澗的溪流撞著卵石,發出叮咚的脆響,林間的鳥雀啼著婉轉的調子——這便是土家民歌最初的“譜”。老人們說,從前沒有鐘表,土家人靠“山音”計時:雞鳴三遍是卯時,蟬鳴稠密是午時,山風穿谷如嗚咽是酉時;而民歌的調子,便是從這些“山音”里偷來的旋律。
我曾在利川的蘇馬蕩聽過“薅草鑼鼓”,那是土家人在集體勞作時的歌唱。烈日當空,百人排成行薅玉米,領唱的“歌師傅”敲起鑼鼓,歌聲便如山泉般淌開:“太陽出來喲喂——哎,照山崗喲喂——哎,薅草要薅蔸蔸黃嘞——哎!”眾人應和:“哎嗨喲喂——哎嗨喲喂——莫讓雜草霸春光嘞——哎!”歌聲撞著山壁,驚起一群山雀,連鋤頭起落都成了節拍。歌師傅說:“這歌不是唱給人聽的,是唱給山聽的——山知道我們累了,便用回聲給我們打氣。”
土家民歌的“山味”,藏在調式的跌宕里。羽調式如溪澗淌石,徵調式似林濤拍岸,角調式若山雀啁啾,連襯詞“喲喂”“哎嗨”都帶著山風的粗糲與草木的清氣。歌手們不用樂譜,卻能“見山唱山,見水唱水”:唱梯田,便有“一層梯,一層云,層層疊到半天云”;唱砍柴,便有“砍柴莫砍墳頭樹,打獵莫打懷崽母”;唱愛情,便有“郎在高山打石頭,妹在河下看魚游,石頭打魚魚跳浪,看魚不見哥回頭”——山的形態、水的姿態、生活的滋味,全被揉進歌里,成了山魂的注腳。
情為弦:歌聲里的煙火與肝膽
土家民歌的魂,是“情”——對土地的深情,對親人的溫情,對愛情的赤誠。
【對土地的深情:歌是莊稼的呼吸】
在土家山寨,幾乎每個節氣都有對應的歌。立春唱《開秧門》:“正月里來是新春,背上犁耙去開耕,田里水暖魚擺尾,今年要收萬擔金”;芒種唱《打麥歌》:“大麥黃,小麥黃,打麥場上鬧嚷嚷,連枷打,簸箕揚,顆粒歸倉心不慌”;秋收唱《嘗新谷》:“新米飯,噴噴香,先敬老天后敬娘,一箸夾給耕牛吃,莫忘它馱日頭累斷腸”。這些歌,不是文人的吟哦,是農人的“莊稼經”——他們用歌聲與土地對話,把對豐收的祈愿、對自然的敬畏,唱進每一粒種子的萌發里。
【對親人的溫情:歌是血脈的紐帶】
土家人的“哭嫁歌”,是民歌里最動人的章節。新娘出嫁前夜,姐妹們圍坐堂屋,用哭腔唱出對父母的感恩、對娘家的眷戀:“我的爹呀我的娘,養我一場費心腸,今日嫁到婆家去,就像瓜兒離了秧……”母親則回唱:“我的兒呀莫悲傷,嫁個好郎比蜜糖,公婆待你如親女,夫妻恩愛福滿堂……”哭腔里沒有悲戚,是愛的絮語,是血脈相連的叮囑。而“孝歌”,則是為逝者唱的“安魂曲”,歌者搖著銅鈴,唱“人生七十古來稀,好比南柯夢中戲”,唱“生養死葬天倫事,莫教亡魂有怨氣”,歌聲里藏著土家人對生命的敬畏與豁達。
【對愛情的赤誠:歌是心弦的震顫】
土家青年的愛情,多在歌里萌芽。“坐歌堂”是土家青年相識相戀的獨特方式:月夜的吊腳樓下,小伙子彈著土琵琶,姑娘們圍坐唱和,從“盤歌”(對知識、智慧的問答)到“情歌”,歌聲像山澗的藤蔓,悄悄纏住兩顆心。有首《望郎歌》這樣唱:“梔子花兒靠墻栽,去年想郎到今載,望郎不把信來捎,害得奴家病在懷……”直白里帶著嬌憨,熱烈中藏著執著,連山風聽了都要放慢腳步,怕吹散了這赤誠的心事。
人為韻:歌者與聽者的共生
土家民歌的生命力,在“人”——在那些把歌融入血液的歌者,在那些把聽歌當作呼吸的聽眾。
我曾拜訪過國家級非遺傳承人、78歲的王媽媽,她的嗓子像陳年的苞谷酒,醇厚中帶著山野的清冽。她說:“我三歲跟阿婆學歌,七歲跟著薅草鑼鼓跑,歌是刻在骨頭里的——高興了唱,難過了唱,犁田時唱,哄娃時也唱。”她的歌里,有《六口茶》的俏皮(“喝你一口茶呀問你一句話,你的那個爹媽噻在家不在家”),有《龍船調》的明快(“妹娃要過河,是哪個來推我嘛”),更有只有土家人能懂的“暗語”——比如唱“斑鳩叫喚咕咕咕”,是提醒同伴注意安全;唱“陽雀叫喚插田忙”,是催促鄰里互助。
在土家山寨,聽歌從不是“欣賞”,是“參與”。田間地頭,一人起調,眾人應和;婚喪嫁娶,歌師傅一開口,滿堂賓客跟著哼;就連孩童玩“過家家”,也要模仿大人唱幾句《推磨歌》。歌者與聽者之間沒有界限,歌聲像空氣,彌漫在吊腳樓的炊煙里,流淌在火塘的柴火中,成了土家人生命的背景音。
新聲:古老歌謠的當代回響
如今的土家山寨,民歌不再是“老輩人的專利”。年輕歌手們用電吉他改編《龍船調》,讓“妹娃要過河”的旋律在短視頻平臺傳唱;文旅景區里,“西蘭卡普”織錦與民歌表演結合,游客們圍著篝火學唱《六口茶》,笑聲與歌聲撞成一片;學校開設“土家民歌課”,孩子們用普通話與土家語雙語演唱,讓古老歌謠有了“00后”的表達。
更動人的是,民歌里的“精神基因”仍在傳承。土家人在脫貧攻堅中唱著《薅草鑼鼓》墾荒山,在鄉村振興中唱著《嘗新谷》興產業,在抗疫中用《團結歌》凝聚力量——歌聲里的“勤勞”“團結”“樂觀”,成了他們面對生活的底氣。
離開土家山寨的那個清晨,我又聽見山梁上傳來歌聲,是放牛的老漢在唱:“清早起來喲喂,把門開喲喂,一陣山風喲喂,撲面來喲喂……”歌聲穿過薄霧,與鳥鳴、溪聲交織成網,網住了山的心跳,網住了土家人的魂。
土家山寨民歌,是山與水的語言,是人與心的橋梁,是土家人用生命唱給世界的情書。真正的歌謠,從土地里長出來,在血脈里流下去,只要山在,水在,人在,歌聲就永遠不會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