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定風波·暮春漫興》的生命哲思與詞境深探
文/遠方
辛棄疾的詞，向來以“豪放”立骨，藏金戈鐵馬之氣、家國天下之思，卻也不乏細膩婉轉的筆觸，于尋常景、日常事里鋪展生命感悟。《定風波·暮春漫興》便是其晚年詞作的經典之作，沒有激昂的抗金吶喊，沒有仕途失意的憤懣悲愴，僅以暮春為引，借“少日”與“老去”的春懷對比，將歲月滄桑、人生通透熔鑄于淺語淡墨間。詞中既有對青春歲月的追憶，也有對暮年心境的坦然，更藏著對自然規律、生命本質的深刻洞察，“定風波”之名，既是詞牌，亦是詞人歷經風雨后“心定如初”的人生態度。本文將從創作語境、今昔春懷對比、意象深意、生命哲思四個維度，解碼這首詞作的韻味與價值，走進辛棄疾暮年的精神世界。
一、創作語境：暮年閑居，以春寄懷
讀懂《定風波·暮春漫興》，需先讀懂辛棄疾晚年的人生境遇。南宋朝廷偏安一隅，主和派長期當道，辛棄疾一生以收復中原為志，卻屢遭排擠、貶謫，南歸四十余年，半數時光閑居鄉野，壯志難酬成了他一生的遺憾。這首《定風波》作于其晚年閑居鉛山瓢泉時期，彼時的辛棄疾已遠離官場紛爭，褪去了少年時的熱血激昂，多了一份歷經歲月沉淀后的從容與淡然。
暮春時節，萬物由盛轉衰，殘花飄零、春風未歇，最易引發文人的傷春之情與歲月感慨。辛棄疾閑居家中，觀暮春之景，觸景生情，既追憶起少年時的恣意時光，也審視著當下的暮年心境，沒有悲春傷時的哀怨，反而以通透的眼光看待春去秋來、歲月流轉，寫下這首“漫興”之作。“漫興”二字，便道出了詞作的隨性自然——不刻意雕琢，不刻意抒情，僅以日常所見所感落筆，卻于平淡中見深意，于閑淡中藏哲思，成為辛棄疾晚年詞風“豪放中見婉約，悲愴中顯通透”的典型代表。
此時的辛棄疾，不再是那個“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的壯志武將，也不是那個“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的失意逐臣，而是一個靜觀歲月、笑對人生的老者。暮春之景成了他抒發生命感悟的載體，春懷的今昔變化，便是他人生境遇與心境變遷的縮影，讓這首看似簡單的傷春詞，有了跨越時空的感染力。
二、今昔對照：從“酒濃”到“茶淡”，春懷里的歲月滄桑
《定風波·暮春漫興》最鮮明的藝術特色，便是“少日”與“老去”的春懷對比，上闋以“似酒濃”寫少年春情，以“如病酒”寫暮年春感，一濃一淡、一烈一緩，既勾勒出歲月流轉的痕跡，也展現出詞人心境的變遷，情感層次飽滿而真摯。
（一）少日春懷：插花走馬，醉里尋春意
上闋開篇，辛棄疾便將筆觸拉回少年時光：“少日春懷似酒濃。插花走馬醉千鐘。”少年時的春天，滿心都是熱烈奔放的歡喜，春懷如同醇厚濃烈的美酒，一飲便醉，酣暢淋漓。“插花走馬”四字，勾勒出少年辛棄疾的恣意模樣——頭戴鮮花，縱馬馳騁，不拘禮法、瀟灑自在；“醉千鐘”則寫出了少年的豪邁與灑脫，春日里的美景、青春的熱血，都化作杯中酒，一飲千鐘也不覺盡興。
這兩句詞，沒有復雜的典故，沒有華麗的辭藻，卻極具畫面感，讓人仿佛看到了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彼時的他，尚未經歷宦海沉浮，尚未體會壯志難酬的苦澀，心中滿是對生活的熱愛、對未來的期許，連對春天的情感，都是濃烈熾熱、毫無遮掩的。“酒濃”既是春懷的寫照，也是少年心性的象征——熱烈、奔放、純粹，藏著青春獨有的生命力。
（二）老去春懷：茶甌香篆，靜里品春情
筆鋒一轉，辛棄疾從回憶拉回現實，寫下“老去逢春如病酒。唯有。茶甌香篆小簾櫳。”晚年再遇春天，心中的歡喜不再濃烈，反而像喝多了酒般昏沉倦怠，沒有了少年時的興致，唯有在小小的簾櫳之下，煮一壺清茶，燃一縷香篆，靜觀時光流轉，感受春日的靜謐。
“如病酒”與前文“似酒濃”形成鮮明對比，一喜一淡、一熱一冷，道盡了歲月對心境的改變。不是暮春不美，而是歷經風雨的老者，早已褪去了少年的浮躁，心境變得平和淡然，不再追求熱烈的歡喜，更偏愛平淡的安穩。“茶甌香篆小簾櫳”一句，勾勒出一幅寧靜閑適的暮春日常圖：青瓷茶碗里的清茶冒著熱氣，香篆燃燒著縷縷青煙，小小的簾櫳隔絕了外界的喧囂，詞人靜坐其中，與春日溫柔相伴。
“茶淡”取代了“酒濃”，“靜品”取代了“狂醉”，看似是春懷的衰減，實則是心境的升華。少年時的春懷，是外在的、熱烈的，是對春日美景的直觀歡喜；晚年的春懷，是內在的、平和的，是對春日歲月的深層感悟。茶的清淡，香篆的綿長，恰如詞人晚年的心境——褪去浮華，歸于本真，于平淡中品味生命的美好，于寧靜中安放自己的靈魂。
三、意象深解：殘花、春風、飛燕，暮春里的生命密碼
辛棄疾的詞作善用意象，《定風波·暮春漫興》雖篇幅短小，卻以殘花、春風、飛燕三個核心意象，串聯起暮春之景與生命感悟，每個意象都不是隨意堆砌，而是藏著詞人對自然、對人生的深刻思考，讓詞作意境悠遠、余味無窮。
（一）殘花與春風：接納無常，笑對起落
下闋開篇，詞人直面暮春之景：“卷盡殘花風未定。休恨。花開元自要春風。”春風尚未停歇，枝頭的殘花已被吹落殆盡，這本是最易引發傷春之情的場景，詞人卻直言“休恨”，打破了傳統文人“悲春傷時”的桎梏。
“殘花”是暮春的標志，象征著生命的凋零、時光的流逝，也暗喻著詞人晚年的境遇與壯志的落幕；“春風”既是吹落殘花的“推手”，也是催生花開的“使者”。詞人看透了自然規律：花開之時，本就是依靠春風的滋養，如今花謝，亦是春風作用的結果，這是自然的常態，無需怨恨，無需感傷。
更深一層來看，“花開”如同人生的順境——少年時的恣意、仕途的順遂、理想的萌芽；“花謝”如同人生的逆境——晚年的衰老、仕途的失意、壯志的難酬；而“春風”，便是人生中的風雨與機遇，既是成就你的力量，也是考驗你的磨礪。詞人說“休恨”，便是接納了人生的無常，明白了“有起必有落，有開必有謝”的道理，不再為生命的凋零、人生的失意而悲嘆，反而以坦然的心態面對一切起落，這份通透，正是暮年辛棄疾心境的真實寫照。
（二）飛燕：春歸的見證，歲月的信使
面對“春歸誰得見”的追問，詞人給出了答案：“飛燕。來時相遇夕陽中。”誰能看見春天的離去呢？是那歸來的飛燕，在夕陽西下之時，與春歸的腳步相遇。這一句，將暮春之景寫得靈動而溫暖，沒有春歸的傷感，反而多了一份詩意與希望。
“飛燕”是古典文學中的經典意象，常與春天相伴，象征著生機、自由與歲月的流轉。這里的飛燕，既是春歸的見證者，也是歲月的信使——它見證了花開的繁盛，也見證了花謝的凋零；它帶來了春天的消息，也送走了春天的腳步。“夕陽中”的場景，更是為畫面增添了一抹溫暖的底色，夕陽雖近黃昏，卻依舊絢爛，恰如詞人的晚年——雖已年老，卻心境通透，依舊能在歲月的余暉中，感受生命的美好。
“飛燕相遇夕陽中”，不僅回答了“春歸誰得見”的問題，更藏著詞人的生命態度：春去秋來是自然規律，無需執著于“看見”或“挽留”，只需用心感受歲月的流轉，珍惜當下的時光。飛燕的歸來與離去，如同人生的相聚與別離、歲月的更替與流轉，只要心懷坦然，便能在每一個階段，都找到生命的意義與美好。
四、哲思升華：心定風波，于無常中守本心
《定風波》的詞牌名，本就暗含“平定風波、坦然面對挫折”之意，辛棄疾以“定風波”為題，既是寫暮春的風波（春風卷殘花），也是寫人生的風波（仕途坎坷、歲月滄桑），而“心定”二字，便是這首詞作的核心哲思，也是辛棄疾晚年人生態度的濃縮。
（一）接納歲月：從“狂放”到“淡然”，與時光和解
少年時的辛棄疾，是狂放的、熱烈的，對歲月充滿了無限的期許，渴望建功立業、名留青史；晚年的辛棄疾，是淡然的、通透的，歷經歲月滄桑后，明白了“歲月不居，時節如流”的道理，不再執著于青春的逝去，不再糾結于年華的老去，而是與時光和解，接納自己的晚年，享受平淡的生活。
“少日春懷似酒濃”到“老去逢春如病酒”，不是心境的消沉，而是歲月沉淀后的成熟；從“插花走馬醉千鐘”到“茶甌香篆小簾櫳”，不是生活的落魄，而是褪去浮華后的本真。辛棄疾接納了歲月帶來的改變，接納了自己從少年到老者的蛻變，這份接納，讓他在暮年的歲月里，找到了內心的平靜，也讓他的詞作，多了一份溫暖與治愈。
（二）笑對無常：從“悲嘆”到“坦然”，與人生和解
辛棄疾的一生，充滿了坎坷與挫折——抗金壯志難酬，仕途屢屢受挫，半生閑居鄉野，心中的遺憾與憤懣，曾化作“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的悲愴。但到了晚年，他卻放下了這份執念，笑對人生的無常，與自己的人生和解。
“卷盡殘花風未定，休恨”，是對自然無常的接納，也是對人生無常的坦然；“花開元自要春風”，是對自然規律的認知，也是對人生起落的通透。他明白，人生本就充滿了風雨與挫折，沒有永遠的順境，也沒有永遠的逆境，與其為失意悲嘆，不如坦然面對，在風雨中堅守本心，在挫折中沉淀自己。這份“笑對無常”的態度，讓他在晚年的閑居生活中，找到了生命的樂趣，也讓他的詞作，少了一份憤懣，多了一份豁達。
（三）堅守本心：從“壯志”到“初心”，與自己和解
辛棄疾一生以收復中原為志，即便晚年閑居，壯志也從未磨滅，但他不再執著于“建功立業”的外在形式，而是將這份壯志，化作了對本心的堅守。少年時的初心，是收復中原、報效國家；晚年的初心，是堅守氣節、熱愛生活。
“茶甌香篆小簾櫳”，是他對平淡生活的熱愛，也是對本心的堅守——不與世俗同流合污，不被官場紛爭所擾，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堅守自己的信念，享受自己的生活；“歸與白鷗盟”的豁達，“休恨春風卷殘花”的坦然，都是他堅守本心的體現。他不再為外界的評價、仕途的得失而焦慮，而是專注于自己的內心，與自己和解，這份堅守，讓他在暮年的歲月里，活得從容而自在，也讓他的詞作，多了一份風骨與力量。
五、詞史價值：豪放派的婉約之筆，晚年詞風的典范
在宋詞史上，辛棄疾是豪放派的領軍人物，其詞作多以激昂慷慨、氣勢磅礴見長，而《定風波·暮春漫興》卻打破了豪放派的固有風格，以婉約的筆觸、平淡的語言，書寫深刻的生命哲思，成為其晚年詞風的典范，也豐富了宋詞的藝術內涵。
（一）豪放與婉約的融合
這首詞作，既有豪放派的豁達與通透，也有婉約派的細膩與柔美。上闋今昔春懷的對比，下闋對自然規律的思考，藏著豪放派“笑對人生、坦然豁達”的風骨；“茶甌香篆小簾櫳”的閑適，“飛燕來時相遇夕陽中”的詩意，又盡顯婉約派“細膩婉轉、意境悠遠”的韻味。豪放與婉約的完美融合，讓詞作既有深度，又有溫度，既展現了辛棄疾的家國情懷，也展現了他的生命感悟，成為宋詞中“剛柔并濟”的經典之作。
（二）日常化意象的深刻運用
不同于辛棄疾早年詞作中“金戈鐵馬”“吳鉤欄桿”等宏大意象，這首詞作選取的都是日常化的意象——茶甌、香篆、殘花、春風、飛燕，這些意象貼近生活，通俗易懂，卻被詞人賦予了深刻的內涵。以日常之景寫生命之思，以平淡之語抒真摯之情，讓詞作更具親和力，也讓讀者更容易產生共鳴，這種“以小見大”的藝術手法，展現了辛棄疾高超的填詞技巧，也影響了后世文人的創作。
（三）生命哲思的永恒價值
《定風波·暮春漫興》的價值，不僅在于其藝術成就，更在于其蘊含的永恒生命哲思。詞人面對歲月流轉、人生無常，所展現出的“接納歲月、笑對無常、堅守本心”的人生態度，跨越了時空，至今仍能給我們帶來啟示：在快節奏的當下，我們難免會經歷歲月的焦慮、人生的挫折，而辛棄疾的這份通透與坦然，告訴我們——不必執著于過往，不必焦慮于未來，只需接納當下，堅守本心，在無常的人生中，活出自己的從容與自在。
結語：春去春歸皆常態，心定風波自安然
《定風波·暮春漫興》是一首簡單的暮春詞，卻也是一首深刻的生命詞。辛棄疾以暮春為引，追憶少年，審視當下，用今昔春懷的對比，用殘花、春風、飛燕的意象，書寫了歲月的滄桑，也書寫了心境的通透；藏著對自然規律的認知，也藏著對人生哲思的感悟。
少年時的“插花走馬醉千鐘”，是青春的熱烈；晚年時的“茶甌香篆小簾櫳”，是歲月的沉淀。從“似酒濃”到“如病酒”，從“悲春”到“休恨”，辛棄疾走過了半生風雨，也走過了半生堅守，最終活成了“心定風波”的模樣——不戀過往，不懼將來，接納無常，堅守本心。
春去春歸，本就是自然的常態；人生起落，本就是生命的常態。正如辛棄疾所言，花開元自要春風，花謝亦是春風意，無需怨恨，無需感傷。愿我們都能讀懂這首《定風波》，讀懂辛棄疾晚年的通透與坦然，在歲月的流轉中，接納自己，笑對人生，心定風波，自享安然。
春懷今昔，心定風波
2025-12-17 13:39來源：大學教育探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