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寶黨
秋光正好,榮國府大觀園里花木扶疏,賈母攜一眾兒孫媳婦設宴,特請了鄉下來的劉姥姥作陪。
席面擺得齊整,銀箸玉碗,佳肴琳瑯。鳳姐兒眼波一轉,笑吟吟揀了一碗鴿子蛋,親自端到劉姥姥面前。

賈母含笑說了聲“請”,劉姥姥便忽地站起身,梗著脖子高聲嚷道:“老劉,老劉,食量大似牛,吃一個老母豬不抬頭!”話音落,她便鼓著腮幫子,一言不發地瞅著眾人。滿座先是一愣,待回過味來,上上下下頓時爆發出震耳的大笑。
史湘云性子最是爽朗,一口飯“噗”地噴了出來;林黛玉笑得岔了氣,伏在桌上哎喲連聲;寶玉早膩到賈母懷里,賈母摟著他心肝肉地叫,笑得喘不過氣;王夫人指著鳳姐兒,笑得說不出話;薛姨媽一口茶沒忍住,噴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飯碗脫手,扣在了迎春身上;惜春離了座位,拽著奶母的手,直喊著要揉腸子。
劉姥姥拿起筷子,端詳著碗里的鴿子蛋,嘖嘖稱奇:“這里的雞兒也俊,下的蛋這般小巧,怪討人喜歡的。”賈母笑著點破:“定是鳳丫頭這個促狹鬼鬧的。”
劉姥姥說著就要夾一個嘗嘗,鳳姐兒卻慢悠悠開口:“這蛋一兩銀子一個呢,你快嘗嘗鮮。”劉姥姥聽了,忙伸筷子去夾,誰知那鴿子蛋滑不溜手,她在碗里撥弄了半晌,好容易撮起一個,剛伸長脖子要吃,蛋卻“咕嚕”一聲滾落在地。
原來眾人用的本不是這般滑膩的牙箸,是鳳姐和鴛鴦特意拿來捉弄劉姥姥的。見鬧出笑話,丫鬟忙換上一雙烏木鑲銀的筷子。劉姥姥掂了掂,笑道:“去了金的,又來銀的,到底不如俺們鄉下的木頭筷子伏手。”
鳳姐兒打趣道:“菜里若有毒,這銀子一試便知。”劉姥姥一拍大腿:“姑娘說笑了,這菜要是有毒,俺們鄉下的菜都成砒霜了!哪怕毒死,我也要吃盡了。”賈母見她這般憨趣,吃得香甜,索性將自己碗里的菜也端給她。
鳳姐兒忙湊過來笑道:“你別多心,方才不過是大家取笑兒。”劉姥姥笑得眉眼彎彎:“姑娘說的哪里話,哄老太太開開心,有什么惱的!你先囑咐過我,我心里透亮著呢。”
婆子們添了碗箸,三人吃罷。劉姥姥瞧著眾人淺嘗輒止的模樣,嘆道:“我看你們這些人,只吃這么一點兒就罷了,虧你們也不餓,怪道風兒都吹得倒。”一旁板兒略熟絡了些,瞅見案上的佛手,吵著要吃。探春揀了一個遞給他,柔聲說:“這是玩的,吃不得。”
東邊設著臥榻,拔步床上懸著蔥綠雙繡花卉草蟲的紗帳,板兒跑過去,指著帳子嚷嚷:“這是蟈蟈,這是螞蚱!”劉姥姥慌忙打了他一巴掌,罵道:“下作黃子,沒干沒凈的亂鬧,帶你來瞧瞧世面,你倒上臉了!”板兒“哇”地哭出聲,眾人忙七嘴八舌地勸解,才算作罷。
眾人一同出了屋,行不多遠便到了荇葉渚。姑蘇來的駕娘早撐著兩只棠木舫候著,賈母望見岸上清廈曠朗,便問:“這是你薛姑娘的屋子不是?”眾人答是,賈母忙命攏岸,順著云步石梯上去,一同進了蘅蕪苑。
一進門,只覺異香撲鼻,屋內卻如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插著數枝菊花,伴著兩部舊書。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十分樸素。賈母嘆道:“這孩子太老實了,你沒有陳設,何妨和你姨娘要些。”
大家坐定,賈母笑道:“咱們先飲兩杯,今日行個酒令才有意思。”薛姨媽等人笑著推辭,賈母便打趣道:“姨太太今兒也過謙,莫不是厭我老了?”
鴛鴦當下掣了酒籌,賈母先起令,一句“頭上有青天”,一句“六橋梅花香徹骨”,一句“一輪紅日出云霄”,末了“這鬼抱住鐘馗腿”,引得眾人齊聲叫好。
接著寶釵行令,“雙雙燕子語梁間”“水荇牽風翠帶長”,句句清雅,黛玉隨后接令,脫口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寶釵聽了,不由回頭看了她一眼,黛玉只顧怕罰,倒沒理會。
輪到劉姥姥,她兩只手比畫著,憋出一句“花兒落了結個大倭瓜”,眾人頓時哄堂大笑。
劉姥姥飲了幾杯酒,笑道:“實話說吧,我手腳粗笨,又喝了酒,小心失手打了瓷杯。有木頭杯子取一個來,便是掉在地下也無礙。”眾人又笑,鳳姐兒忙命人取來木杯。
賈母又讓鳳姐兒揀些茄塊喂劉姥姥,劉姥姥嘗了,驚道:“別哄我了,茄子哪能跑出這個味兒,我們也不用種糧食,只種茄子好了。”鳳姐兒便細細說了做法,要將茄子去皮切丁,用雞油炸過,再拌上雞脯肉、香菌、新筍等物,用雞湯煨干,加香油糟油封存。
劉姥姥聽得直吐舌頭:“我的佛祖!倒要十來只雞配它,怪道這般好吃!”
酒過三巡,樂聲響起,劉姥姥喝得微醺,聽得樂聲悠揚,越發喜得手舞足蹈。寶玉下席走到黛玉身邊,笑道:“你瞧劉姥姥的樣子。”黛玉抿嘴笑道:“當日圣樂一奏,百獸率舞,如今才一牛耳。”眾姐妹聽了,又是一陣哄笑。
須臾樂止,薛姨媽提議出去散散,賈母正有此意,眾人便一同隨行。劉姥姥瞧見廊下金架子上的鸚哥兒,又指著籠子里的八哥,詫異道:“那黑老鴰子怎么長出鳳頭來,也會說話呢?”眾人又被她逗笑。
隨后賈母帶劉姥姥往櫳翠庵去。劉姥姥本就喝了些黃酒,又吃了許多油膩,口渴多喝了幾碗茶,不免鬧起肚子,蹲了半日才出來。酒勁被風一吹,加上年邁體弱,猛地起身,只覺眼花頭眩,辨不清路徑。
她胡亂走著,見一個月洞門便踉蹌進去,迎面一道窄窄的水池,白石為橋,她踱過橋去,順著石子甬路轉了兩個彎,見一扇房門,便一頭撞了上去,只覺額頭生疼。定睛一看,原來竟是一幅逼真的畫兒。
她暈頭轉向地亂摸,誰知竟觸動了機關,畫兒移開,露出一扇真門。劉姥姥又驚又喜,邁步進去,見屋內擺著一副精致床帳。她又醉又乏,一屁股坐在床上,只說歇歇,誰知身不由己,竟歪在床上睡熟了,鼾聲如雷。
襲人尋來時,先聞見滿屋酒屁臭氣,再看時,劉姥姥正扎手舞腳地仰臥在床上。襲人驚得忙上前,將她推醒。
劉姥姥睜眼瞧見襲人,慌忙爬起來,連連擺手:“姑娘,我失錯了!并沒弄臟床帳。”一面說一面用手撣著被褥。襲人怕驚動旁人,惹寶玉知曉,只向她搖手,示意她噤聲。
窗外秋陽正好,大觀園里的笑語聲隱隱傳來,襯得這屋內的窘迫,倒添了幾分別樣的趣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