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農村生活的味覺年輪
一
霜降一過,坡地上的紅薯藤突然老了,像一條褪色的棕繩,被生產隊的大鋤一下割斷。隊長敲鐘,全村人排成一條散亂的線,順著壟溝彎腰。鐵鍬“嚓”地插進沙壤,土壟裂開,胖墩墩的紅薯帶著潮氣滾出來,像剛睡醒的胖娃娃。隊長把袖口挽到肘彎,順手在褲腿上抹一把泥,挑出一把細長的小紅薯,對圍在身邊的我們說:“這些小紅薯分到各家,回家蒸了給你們長膘。”
二
從那天起,紅薯就成了日子的軸心。
清晨,薄霧罩著瓦檐,灶膛里柴火噼啪。常把紅薯切片、曬干、磨粉,再兌上少許玉米面,搟成黑褐色的面條。那面條斷口處帶著細小的晶點,是紅薯粉在陽光里閃爍。鍋里水開,面條下去,先沉后浮,像一群憋氣的孩子,探頭時已經軟塌塌地熟了。沒有鹵,只有一瓢鹽水蒜汁,我們蹲在門檻上,“吸溜”一聲,一整碗就滑進肚子。
臘月二十三以后,年味在空氣里發酵。最隆重的儀式不是殺豬,而是“壓饸絡”。全村只有一副饸絡床子,自制的木筒子,龍嘴大如碗。把和蒸好的紅薯熟饃塞進筒口,杠子一端壓上屁股,用力一壓褐色的饸絡條“噗噗”落進盆里。灶屋蒸汽升騰,窗欞上的冰凌被熱氣烤出蚯蚓般的水痕。饸絡出鍋,澆半勺蔥花辣油,滑得筷子夾不住,一口下去,喉嚨里像被溫柔地掐了一下,渾身毛孔“嘩”地打開。
三
紅薯最奢侈的吃法,卻簡單到寒磣——蒸,不剝皮。
新出土的小紅薯被井水沖得粉紅,像沒曬過太陽的手臂。把它們碼進鐵鍋,籠屜“當”一聲蓋上。柴火急,蒸汽從篾片縫里鉆出,帶著泥土與糖分的腥甜。二十分鐘后,鍋蓋一掀,白霧撲臉,紅薯皮被撐得發亮,裂口處滲出琥珀色的蜜汁。我們顧不得燙,左手倒右手,掐斷蒂,整只塞進嘴里。皮韌、肉綿、蜜汁淌到下巴,舌頭被燙得發痛,卻舍不得吐。那一刻,世界縮小到只??谇焕餄L燙的甜。
四
也是那年冬天,駐村干部小郭來了。她不到二十,兩根短辮搭在軍大衣領口,像兩只不肯落地的麻雀。隊里安排她輪流吃派飯,一天上輪到一社員
家小郭坐在炕沿,先剝了皮,把皮整整齊齊碼在桌角。她咬一口,眉頭舒展,卻突然發現這家全家老少,都連皮吞,像一群不會剝殼的倉鼠。她愣住,耳根慢慢紅了。趁主人去灶間添水,她飛快把桌上的皮重新捏起,塞進嘴里,嚼得又急又認真,仿佛那層褐皮是必須完成的革命任務。
而今我也遠走他鄉。城市超市的紅薯被清洗得锃亮,貼著“富硒”“蜜糖”的標簽,烤箱里轉一圈,就成了網紅零食。我買過,咬一口,甜得陌生,沒有泥土味,也沒有蒸汽燙手。
去年深秋,我回村。父親墳頭的荒草間,竟冒出幾株野紅薯,藤葉瘦小,卻倔強地爬滿墳頭。我蹲下去,像當年母親那樣,用指甲掐斷一根藤,白漿滲出,甜腥撲鼻。我忽然明白:紅薯早已長進我們的骨血,無論走得多遠,只要舌尖碰到那一絲帶著土腥的甜,七十年代的陽光、饸絡床子的吱呀、小郭倉促的紅薯皮,就會一齊回來。
我把那截野紅薯藤帶回家,栽在陽臺的花盆里。夜里,我夢見霜降后的坡地,全隊人彎腰挖紅薯,鐵鍬聲此起彼伏。醒來時,枕邊放著一只沒剝皮的小紅薯,在臺燈下泛著暗紅的光,像一顆從舊時光里偷來的心臟,溫熱,微甜,永不腐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