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整理舊物時,翻出了那個銹跡斑斑的瓦罐,罐底還沾著一層干涸的米粥殘渣。我蹲在陽臺的陽光里,手指輕輕摩挲著罐口,仿佛又聞到了那股豬油混著米香的暖味。小時候每當我咳嗽發燒,姥姥就坐在灶前,一勺一勺地攪著罐里的粥,火光映在她臉上,皺紋都像被溫柔地熨平了。她總說:“慢火熬的,才養人。”如今我才明白,那不只是粥,是她用時間、用心疼,一點一點熬出來的命。
我是三歲開始,就是姥姥一手帶大的,可是,姥姥離世那天我終究沒能見她最后一面。那天我在老家西河,我翻山趕回去時,姥姥已經走了。姥姥走得很安詳,可我知道,在那最后一刻,她一定在等我,可我連她最后一聲呼吸都沒聽見。從此以后,每逢過年,家里擺上十副碗筷,我總要多擺一副,別人以為是我擺多了,其實我一直覺得,姥姥還在看著我們吃飯。
她十六歲就跟著紅軍走了,那枚胸章,是她一生最珍重的東西。我小時候不懂,只覺得那片布冷冰冰的,可她每次拿出來,眼神都像在看一個老朋友。現在那胸章在博物館里,而我,只能在夢里看見她坐在門檻上,背著光,駝著背,手里攥著那枚紅布包著的胸章,像攥著她整個青春。
她一輩子沒殺過雞,連蚊子都舍不得拍死。可她卻扛起了整個家的風雨。姥爺脾氣暴,可她從不爭不吵,只是低頭做飯、洗衣、照顧家里家外。小時候她給我煮米湯,要濾三遍渣,加一勺豬油,盛在青花小碗里,油星在表面畫出金黃的圈。我捧著碗,看她坐在門檻上縫補,針線在布間穿梭,像在縫合時光的裂縫。她不識字,卻能把十個外孫的名字倒背如流;記得誰愛吃甜,誰膽小怕黑。她沒讀過書,卻教會我最深的道理:溫柔不是軟弱,是扛過風雨后依然愿意為別人添一勺熱湯的力氣。我小時候體弱,她就把我抱在懷里,用體溫焐著我睡覺。她說:“人這一輩子,不怕窮,不怕苦,就怕心里沒個暖處。”
如今我走在某個地方,看見背影相似的老人,總會不自覺地停下腳步。那天在一處村口,一個老太太提著包慢慢走著,黑衣黑褲,拄著拐杖,背影佝僂卻堅定。我遠遠跟著,直到她拐進村子,才恍然驚覺——我又在找姥姥了。
她走已經幾十年了,可她的影子,還在我的生命里。我學會煮粥,用她教的方法,小火慢熬,加一勺豬油。每當米香彌漫廚房,我就覺得,她或許正站在我身后,輕輕地說:“火再小點兒,別糊了。”
人間再無我姥姥,可她活在我每一口呼吸里,活在每一碗熱粥里,活在我淚流滿面卻不敢喊出的那聲“姥姥”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