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河南日報 》( 2025年12月17日 第 11 版)
□木子
我佇立在剛剛復涌的溫泉水岸,望著那一股重新開始翻涌的,清澈透亮冒著絲絲白氣的泉水,心里仿佛有一股暖流也跟著汩汩泉水由遠及近地流淌。這泉水,斷了四十年了。
四十年,在人的記憶里,足以將許多鮮活的畫面磨洗成泛黃的黑白照片。但關于這條河,這些泉的記憶,卻像河底那些未曾被干涸磨損的鵝卵石,水一回來,又溫潤地顯出它本該有的光澤。
這里是古鄭縣和密縣的交界處,今為鄭州市二七區與新密市的接合部,伏牛山余脈在這里蜿蜒起伏。這里是賈魯河的源頭,是名副其實的“泉的王國”。圣水峪泉、田河泉、梨園河泉……名字像珍珠一樣散落在伏牛山余脈的皺褶里,幾十處泉眼,晝夜不息吐納著大地的呼吸。水匯成溪,溪聚成河,清澈得能一眼望透河床上每一粒沙子和水草的紋路。兩岸稻麥,吸吮著這甜潤的泉水的養分,長勢總比別處更喜人些,風吹過,那起伏的綠浪里,飄著的都是泉水的精靈。
最神奇的,自然是那對“孿生”的泉眼溫泉與冰泉,相隔不過十丈,卻執守著冷暖迥異的脾性。冬日里,溫泉那一汪,暖煙裊裊,白氣貼著水面流蕩,村民會挽了褲腳,將凍得發紅的雙腳浸入,舒服得瞇起眼,分外愜意,膽大點兒的年輕人跳進泉水里沐浴,那叫得勁兒。到了盛夏,人們又都往冰泉那邊跑,掬一捧水拍在臉上,那股子清冽直沖腦門,再將雙手伸進水里撩起一把灑在前胸后背,頓時又清涼許多,能將伏天的燥熱瞬間驅退。老人們說,這是地母的兩副心腸,一副慈悲溫熱,一副冷峻清醒。
那時人們還不懂什么叫“地熱”,什么叫“深層地下水”,也無法解釋復雜的地質構造。更愿意相信那個古老的故事:一個叫朱重八(朱元璋)的放牛娃,用蘆葉當刀,向饑餓與命運揮出了一次狡黠的抗爭。他呼喚出溫泉成了他煮肉的鍋,呼喚出冰泉成了他冷炙的碗,那截戳進地里的牛尾巴,化作“牛尾巴泉”的汩汩清流,坐落在兩泉中間。
我小時候曾好奇地揪下泉邊的蘆葦葉子,對著日光細看——葉脈一半洇著赭紅、一半凝著翠綠,仿佛還浸著六百余年前朱重八那場“盛宴”的汁液與血脈。神話是貧瘠年代里長出的靈芝,它為人們解釋著無法理解的大自然,也為平凡的土地,鍍上一層引人遐想的微光。
這微光,后來被另一種更“實在”的光取代了。那是礦燈的光,是煤炭烏亮的光。某一時期相對無序的煤炭開采,機器的轟鳴蓋過了泉水的叮咚,運煤的車轍碾碎了河岸的野花。終于,曾有幾十處泉眼的賈魯河源頭,也只剩下一條干裂的、長滿荒草遍地亂石、印著白堿的河床,像大地上一道難以愈合的焦黃的傷口。冷與暖的奇跡,成了老人們口中越來越模糊的“從前”,也成為沿河人心中的痛。
河死了。連同它死去的,是水磨坊有節奏吱呀吟唱的歌謠,是軋花坊里飛絮曼舞的溫暖,是水中嬉戲捉蟹摸魚的樂趣,是享受冰火兩重天的愜意。我的鄉愁,從此失卻了它最濕潤的基座,變成一片枯葉,在記憶的風里打著旋,無處依附。
直到近些年,開始推行生態文明建設,關停了煤礦,修復了生態,賈魯河源頭又披上了綠裝,縫合了那片被欲望撕開的、破碎的山體。起初是靜默的,似乎什么也沒改變。但大地是有記憶的,它的愈合,發生在人們視線無法觸及的深處。
于是,在這個看似尋常的清晨,溫泉回來了。它噴涌得還不太洶涌,甚至帶有幾分試探的羞怯,但那蒸騰的白氣,那溫熱的氣息,是如此真實。我蹲下身,將手緩緩浸入水中。那熟悉的、包容一切的暖意,瞬間沿著手臂的經絡,熨帖到心靈最深處。這不是簡單的“水來了”,這是一個沉睡了四十年的夢在蘇醒,是一個古老的關于溫與冰,生與息的故事在歷經劫波后,重新成為現實。
放眼望去,我仿佛看到,在地層之下,無數細小的水流正從四面八方沿著巖石的裂隙,羞怯而又堅定地向著這里匯集。圣水峪泉、田河泉、冰泉、牛尾巴泉、梨園河泉……那些美麗的名字,是否也在黑暗里,重新蓄積著星光,積聚著能量擇機而勃發?朱元璋的傳說雖屬虛幻,但此刻這眼復涌的泉水,卻比任何神話都更令人動容。這證明著自然的偉力——只要給予它喘息之機,給予它起碼的敬畏與尊重,它便能以驚人的寬容,重啟那生生不息的循環,譜寫著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美麗樂章!
溫泉的熱氣濡濕了我的雙眼,朦朧中,我似乎看見不久的將來:清流再次漲滿河床,孩子們光著腳丫追逐浪花,蘆葦叢在風中沙沙作響,葉子或許依然是半邊殷紅、半邊翠綠,講述著新的關于守護與重生的動人故事。
泉是鑲嵌在故鄉的寶石,水是暢流在故鄉的血脈,寶石亮了,血脈通了,故鄉就有生機了。而一個能重新流淌出溫泉與傳說的土地,它的未來,鄭州的母親河——賈魯河源頭定然不會再度干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