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鄉鎮調到縣里工作,半年的借調期似乎成為塞外小城必走的流程。陳默深知,這將是他的的破壁之旅,唯有拼命做好每一件事情。
陳默的工作與縣政府的會務頻繁接觸,沒有多久,便悟出一個規律:每逢重要會議,從省里下掛的常務副縣長段孟,總是最后到場——甚至比58歲的縣長還要晚上幾秒。段縣長習慣踩著點進場,步履沉穩如丈量過般精確。辦公室副主任亦步亦趨落后一兩步,雙手捧著那個印有國家某某表彰會字樣的玻璃杯,腋下夾一本黑紫色布面筆記本:封面已磨損,邊角卻平整。玻璃杯傳言是段縣長仕途的起步器,筆記本則是段縣長的心愛之物。
節奏如電腦中控燈光般精準:玻璃杯與筆記本放定,15秒內,主席臺燈光亮起,段縣長就座。輪到他發言,麥克風便揚起那句耳熟能詳的開場白:“時間倉促,沒準備,隨便講兩句,拋磚引玉。”“隨便”二字一出,全場肅靜,頗有“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意境;又如戲臺鑼響,預示好戲開場。那“兩句”包羅萬象、行云流水:從俄烏戰爭到中日關系,從重點項目到作風建設,從古典詩詞到數字經濟。段縣長的“隨便講兩句”洋洋灑灑、引經據典、邏輯清晰;最神奇的還是段縣長眼神:目光從眼鏡片上緣溜出,徐徐掃視全場,如農人檢視莊稼。底下“莊稼”們也配合地凝神屏息,筆走龍蛇,紙頁摩擦聲如春蠶食葉。待一句“今天先講這些”落地,掌聲驟起,如盛夏暴雨,熱烈持久。散場后,走廊里干部們聚嘆:“出口成章!”“大機關水平就是高!”混在人群中頻頻點頭的陳默,不由得想起《禮記》中的“致廣大而盡精微”。
時間長了,列席的次數多了,陳默總覺得這精微處透著說不出的違和。直到某日在資料室整理檔案時,陳默忍不住贊嘆:“段孟縣長即興發言的本事,不知怎么練的。”老同事猛地抬頭,目光驚愕、憐憫,又帶一絲好笑,像端詳剛出土的秦俑。半晌,低聲說:“小陳,你竟真以為是即興的?”真相如冷水澆頭——所謂“即興”,那些看似信手拈來的妙語,原是秘書班子字斟句酌、層層審改的成果,最后由寫蘇體字的科員用工楷謄抄。段縣長要做的,只是在臺前演好這場“即興”的戲:從容,逼真。那一剎那,“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涌入陳默的腦海:真正勞心者隱身幕后,臺上“無所求”者反而盡享贊譽。這是一場陽謀:人人參與,人人維護,只瞞著新人。
不到一個月,一場突發的安全隱患徹底撕破了這精心維持的假象:天然氣管道施工現場,意外發現日寇遺留的炸彈。作為分管安全生產的段孟匆匆趕到,聽聞管道內可能有殘留天然氣,如使用大型機械存在引發燃爆或閃爆的可能。眾目睽睽下,段縣長竟當眾失禁:淺色西褲上的污跡,比任何言語都更具說服力。
然而制度的韌性超乎想象,“隨便講兩句”的戲碼,隨著科技的演進,不衰反升:筆記本換成了活頁,手寫書法變成了特制手寫字體打印。史志辦的老學究在酒桌上捻須輕笑,說段孟的“隨便”恰如宋人雅集時的“口占一絕”,多是平日揣在袖中的存貨。鄭板橋的“難得糊涂”,在這里成了必修的生存智慧。
最讓陳默惆悵的是,周圍的人都心照不宣地維持著這個公開的秘密。筆記本早已超越記錄工具的功能,化作權力的象征物。它無聲地宣告:主人無需準備,因其胸有成竹;看似翻閱,實為俯就。這正應了《荀子·勸學》中的“君子性非異也,善假于物也”。只是這“物”,從學識變成了表演。
半年后,陳默因“不善于匯報思想”和傳播老學究的故事被退回鄉鎮,段孟副縣長則到臨縣任正職。一天午后,在鄰縣當鎮長的同學聆聽了新縣長的“即興”發言,特意 打電話,言語中對段縣長佩服的五體投地,贊嘆不止。陳默笑不語,窗外柳絮飄飛,恰似“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在這劇場中,人人都需要行頭,那筆記本便是段縣長最要緊的一件。它維系體面,鞏固威嚴,或許也在深夜里慰藉著那一絲難言的心虛。
次年開春,在省城散心的陳默正在舊書攤閑逛,同學打電話告知:段孟縣長因授意監測站對PM2.5數據進行修改,被群眾舉報半個月前已被撤職,今天媒體公布其涉嫌統計數據造假正在立案審查。
陳默握著手機,半晌無言,只輕輕掛斷。街市人聲漫過來,他漫無目的地逛著,目光忽然被舊書攤一角泛黃的紙頁勾住——一本寫著 “段孟” 二字的工作日志,竟是段孟剛參加工作時的手記。字跡尚帶著青澀,一筆一畫卻藏不住較真的勁:為一組數據反復批注核實的痕跡。陳默指尖摩挲著紙頁,忽然想起此刻正被立案審查的段孟,不知他午夜夢回,還記不記得昏黃臺燈下那個伏案疾書、眼里有光的青年?
凝視著這本舊手記,會場里那本黑紫色布面筆記本的影子卻反復浮現。陳默心里沒有半分譏誚,只余下悲憫的平靜。體制這方舞臺上,誰不是帶著角色登場,揣著 “行頭” 立身?那本筆記本,便是段孟最貼身的行頭——它替他維系著 “胸有成竹” 的體面,撐著臺面上的威嚴,或許也在每個心虛的深夜,悄悄替他遮掩著內里的空疏。
只是,當一句 “隨便講兩句” 要靠整個秘書班子字斟句酌鋪墊,當擲地有聲的話語要借表演撐出分量,那些從唇齒間流出的字句,到底還剩幾分真?這問題,沒人問,也沒人答。唯有那聲 “隨便講兩句” 的腔調,仍在無數會場里回蕩,成了一門精致到令人心驚的 “藝術”。
■原文載《河南文學》2025年第六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