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遲子建,女,漢族,1964年2月27日出生于黑龍江省大興安嶺地區漠河市北極村。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黑龍江省作協主席,黑龍江省政協副主席。出版長篇小說《茫茫前程》《偽滿洲國》《額爾古納河右岸》《白雪烏鴉》《群山之巔》《煙火漫卷》。中短篇小說《世上所有的夜晚》《清水洗塵》《霧月牛欄》等。長篇小說《額爾古納河右岸》入選“新中國70年70部長篇小說典藏”。獲魯迅文學獎、茅盾文學獎等。
酒鬼的魚鷹
遲子建
晃晃悠悠從河邊飄移過來的影子,不是別人,正是酒鬼劉年。
通常這是黃昏時分了。
最先看見劉年的,往往是在巷口玩耍的孩子。他們見了劉年,就像貓見了老鼠一樣地撲過去,這個扯他的衣襟,那個拽他斜挎的酒壺,他們異口同聲地問劉年:"你用不用我們把你領回家呀?"
劉年這時就會僵硬著舌頭說:"我家在云彩上,我一抬頭就能找見。"
"那是鳥的家!"孩子們嬉笑道:"酒鬼的家不在云彩上,在酒缸里!"
劉年立刻就繃起臉了,他討厭別人叫他"酒鬼"。他嘟嚷道:"什么'酒鬼',是'酒徒',你們真是白白上學了,連'鬼'和'徒'都不分!"
"就是酒鬼!酒鬼!!酒鬼!!!"孩子們跺著腳,聲嘶力竭地叫著,氣得劉年直嚷要讓烏鴉去吃他們的眼珠。
今天跟劉年回來的,除了酒壺和那一身河水的氣息,還有他懷抱的一只魚鷹。
孩子們一哄而上,看暮色中那團毛茸茸的東西。
這魚鷹的頸和腹部是白色的,其余部位則是灰色的。它頭部的羽毛是湖綠夾雜著幽藍色的,使其看上去就像濃蔭遮蔽的一處湖水,神秘、寂靜而又美麗。劉年的鞋和褲管都濕了,他抱著它,炫耀地對孩子們說:"你們沒見過這么漂亮的魚鷹嗎?"
"你是怎么把它弄到手的?"孩子們七嘴八舌地問。
劉年神氣了,他更緊地抱緊了魚鷹,說:"我怎么弄到它的,它是自己飛到我懷里的!它對我說,你今天沒釣到魚,可我滿肚子吃的都是魚,我吐出兩條給你當酒肴吧!"說到"酒肴"二字,劉年打了嗝兒。孩子們哄笑起來,說:"這魚鷹要是會說話,你還不得把它給賣了!"
劉年梗著脖子罵道:"我要是賣,就留著魚鷹,把你們這些小王八蛋給賣到馬戲團當雜耍去!"
劉年和魚鷹悠悠蕩蕩地朝家去了。這次他并沒有酩酊大醉,那酒壺晃蕩起來還潺潺有聲,說明它仍有剩余。孩子們沒看夠魚鷹,就跟在劉年身后。劉年感覺到了,他回頭呵斥他們:"你們這些尾巴,我要是手里有刀,就把你們都給剁了!"
"我們又不能給你當酒肴,你剁了我們有什么用!"
"剁了我們你就得去坐牢了!"
"不是坐牢,是槍斃!"
"那時你就真的成鬼了!"
孩子們嘁嘁喳喳地叫著,簇擁著劉年來到小康食雜店。
食雜店臨街,由于地勢低,門口架著一條斜斜的木板道。這木板每隔一尺左右打著一道橫的木方,使人走在上面有個可踏之處,不至于在雨雪天氣時滑 倒。從街面往食雜店走,是由高往低走,這時食雜店的氣息就撲面而來。店里經營的都是低檔食品,醬油和醋以散裝的為主,因而從中飄出的氣味非咸即酸,實在不 好聞。而由食雜店往外走,是由低往高走,這時你若恰好抬頭看見一片白云,待走完木板路時,會覺得這云彩離你很近了,你在上升,而食雜店卻在下沉。路面就仿 佛是水面,而食雜店則是蕩在其中的一條船似的。
食雜店其實就是劉年的家。店主人是劉年的老婆,人喚許哎喲。其實她叫許春英,只因她無論說什么話總要先"哎喲"一聲,這一帶的人就叫她許哎喲。
許哎喲管不了劉年喝酒,對他也就聽之任之。劉年喝酒有一個好處,那就是牢騷會少些。否則,他看什么都不順眼,嘮叨個沒完。許哎喲生性喜靜,不 事張揚,不愛言語。你若去她的店里買東西,她絕不殷勤地先打招呼,而是聞聞你手里提著的瓶子散發出什么氣味,醬油味、醋味或是酒味,她就掀開了某個缸蓋。 醋味是最油滑的,你給它蓋了厚厚實實的木蓋,它還能涎著臉溜出來,所以許哎喲在木蓋上又加了一個棉罩,它才稍安勿躁。至于酒氣,不但劉年不煩它,來店里的 人也多半是不煩它的,它的氣息總是給人一種過年的感覺,熱辣辣的、暖洋洋的。至于醬油,它的氣味不那么好揮發,是一種生性敦厚淳樸的調料,許哎喲在醬油缸 上蓋的就是硬紙盒。除了以上這三樣主要品種,食雜店還經營蠟燭、火柴、牙膏牙刷、肥皂洗衣粉、咸菜、罐頭、兒童小食品等商品。到了清明節和七月十五的"鬼 節",燒紙就蒼黃著臉上了柜臺;而春節將至時,對聯又像紅辣椒似的一串串吊在柜臺后的貨架上。
劉年黃昏歸家時,許哎喲多半在店里枯坐著。她見了劉年會說:"哎喲,回來了?"
劉年頗有些負氣地說:"太陽都回窩了,我不回窩行么?"
許哎喲就會把劉年領過食雜店的過道,通過一個藍門,送他回屋歇息。劉年酒后的呼嚕很響,你感覺屋里就好像有一輛拖拉機在突突突地跑著,有時晚上有人來食雜店買東西,聽到這聲音,會同情地對許哎喲說:"可憐你的耳朵啊。"
許哎喲才不可憐自己的耳朵呢,她聽這聲音習慣了。若是沒有這聲音,她還睡不穩呢。
孩子們首先撞開了食雜店的門,他們大聲嚷著屋子太黑,讓許哎喲把燈打開。許哎喲坐在柜臺后的椅子不動,心想你們這幫小孩又不買東西,開燈不是浪費我的電錢么?
王小牛知道燈繩在哪里,他跑到墻角,將燈打開了。燈一亮,孩子們就圍聚在劉年身旁,要仔細地看魚鷹。劉年嫌他們毛手毛腳的會碰疼魚鷹,讓許哎 喲騰出個空紙箱給他,他好把魚鷹裝在里面。許哎喲見劉年抱回了一團灰乎乎的大鳥,就"哎喲哎喲"地連叫了兩聲,趕緊騰出一個裝山楂罐頭的紙箱,看著劉年把 鳥小心翼翼地放進去。
魚鷹臥在紙箱中,看上去有些無精打采的。它間或仰一下脖子,這時你會發現它的脖頸很長,頸上的羽毛泛出一股幽藍幽藍的光澤,就像滿月映照的 雪地所發出的光。孩子們問劉年這魚鷹幾歲了,好不好養活,若是將它賣了,能賣多少錢?劉年撫弄著魚鷹的羽毛說,魚鷹離了河水就不好養活,他稀罕它幾天后, 就把它賣給酒館,賣上個好價錢,他好買瓶茅臺喝喝。
許哎喲說:"就你那狗肚子,能灌上幾斤小燒就不錯了,茅臺是你能消受得起的么?"
許哎喲平素是不愛搭腔的,她一旦多說了兩句話,且這話的開頭未帶"哎喲"二字,就讓人覺得她仿佛變了個人似的。
劉年"呸"了許哎喲一口,說:"我的肚子是狗肚子,可是我的狗肚子一挨著你,你就舒服得直哼哼,不叫我的狗肚子,你跟誰樂和去!"
孫仁正提著個瓶子來打醬油,他在門口聽見劉年的話,笑得一失手,將瓶子給打碎了。孩子們見狀笑得更歡了,魚鷹似乎也被這笑聲感染了,它晃了晃頭。
天氣漸晚,先前西天的霞光還鮮艷明媚著,如今它們早已是昨日的新娘,盛裝不再了。炊煙和天色融為一體,就看不出它那裊裊上升的形態了,但它的 氣息卻隱約可聞,那是一種淡淡的草木灰味,有幾分澀,幾分辛辣,又有幾分微微的甜。喜歡在戶外聊天的人家,已經在門口籠起了熏趕蚊蟲的火,火上熏炙著艾 草,這時的空氣就更為復雜一些了,艾草的苦香氣加入進來,隨著晚風游蕩。許哎喲喜歡這時關了店里的燈,到門口站上一刻。若是逢了有人來買東西,她就返身進 屋開燈打理一番,之后又閉燈站在門口。她喜歡初始的黑暗,它使四周的景致只有一些簡單的輪廓,細小的部位全都模糊著,這很符合許哎喲的審美觀。她覺得無論 是什么東西都不能往細里看,一看就沒有味道了。而且,黑暗還能給人帶來溫柔的心境,晚風如清涼的水波一樣涌來,人在白天時所衍生的不平和浮躁之氣,會被滌 蕩干凈。許哎喲為了享受一天之中她最為愜意的一段時光,將那些看魚鷹的孩子早早就轟走了,她站在黑暗中,總是有些心神不寧的。劉年已經睡了,那只魚鷹孤單 單地趴在紙箱中,她有些放心不下。先前她喂它水,它只是用嘴巴觸了觸,而切下的兩片肉,它更是不聞不碰。許哎喲擔心這樣下去,它可能活不過今晚。她可不想 讓魚鷹死在自己的店里。
許哎喲從未見過這樣的魚鷹,幾乎通體是銀灰色的,白色和綠色那么恰到好處地點綴其上,看上去高貴迷人。以前她見過的魚鷹,都是褐色的,它們 在水面上捕捉小魚,非常敏捷兇猛。你在岸上只有看它的份兒,要是捕它,幾乎是不可能。它很機靈,它的巢不是筑在巖石上,讓你高不可攀;要不就是筑在大樹梢 上,讓人望而卻步。平素它在水面上捉魚,也是能機警地避開網,不至于被縛住。不過有好些年了,魚鷹極少見了,許哎喲不知劉年是怎么把它弄到手的。他放到岸 邊一條釣竿,每天午后準時去河畔釣魚,她想魚鷹不至于是被釣上來的。這么個大家伙,少說也有五六斤,就是它上鉤的話,那么纖細的釣絲也會被它掙斷的。她還 沒有問丈夫這魚鷹的來歷,他在酒后總是處于迷幻狀態,說話云山霧罩的。只有第二天早晨醒來,他才清醒。不過他那清醒的一上午永遠都是罵罵咧咧的,見了蝴蝶 罵蝴蝶,見了云彩罵云彩,見了螞蟻罵螞蟻。這些可愛的事物能讓他罵出花樣,比如他罵蝴蝶是嫖客,專往水靈而漂亮的花朵上落;他罵云彩是鬼魂,飄來飄去就沒 影了;他罵螞蟻沒有骨氣,總是趴著走路,不知道直直腰站起來,說螞蟻是漢奸變成的。他罵這些的時候,許哎喲是絕不動氣的。不過他若是罵到她的食雜店,罵醋 是馬尿、牙膏是蛇吐出的泡沫、咸菜是狼屎的時候,許哎喲就會反抗,她會抓起什么東西往劉年臉上砸去,有時用的是肥皂、蠟燭或是罐頭,而大多時則是用算盤。 許哎喲并不會使算盤,只不過覺得做個食雜店的女主人若沒有算盤,就顯得與身份不符,所以她就弄了一個。當時她去商品買算盤,沒相中那樣式。新出的算盤顏色 花哨,質地多為硬塑的,太輕巧,而且珠子比黃豆粒大不了多少,沒有氣派。許哎喲欣賞的是那種又方又寬的算盤,顏色要深重的,黑色或是褐色,而且珠子要大, 最好是棗木的,這樣撫弄起來才有當女店主的感覺。許哎喲煞費苦心,打聽到王團圓家有一個老式算盤,是祖傳的,王團圓新得的兩歲的孫子把它當成玩具在玩。許 哎喲就說通了王團圓,花了五十塊錢,又給那小孩子買了雙虎頭鞋和一身衣裳,這才把算盤提回家中。閑來無事,她喜歡撥弄那些珠子,將它們亂打一氣,珠子發出 的篤篤響聲就像雨后的陽光一樣,帶給她內心的明亮。許哎喲用算盤打劉年的時候,她是不吝惜它的,然而事后她總是心疼那算盤,萬一它被打散了,又如何修復得 起呢?許哎喲聽王團圓講,這算盤是他爺爺的,當年他爺爺在山東膠東那一帶開著三家榨油坊,兩座客棧,一家飯店,闊綽得頓頓都吃白米和燉肉。解放后,王團圓 家被劃歸地主成分,家產全都充公了,只留下了這個算盤。許哎喲打著算盤的時候,想著曾有一雙手常年累月地撫弄著它們,而這手如今不可能重現了,內心就有一 種說不出的寒冷。
魚 鷹趴在紙箱中,驟然明亮起來的燈光也沒能刺激得它抬起頭,仿佛它已垂垂老矣。許哎喲摸了摸它的嗉子,想看看它癟不癟,結果發現那嗉子比較飽滿,足見它并不 很饑餓。從它身上,看不到傷口和血跡,它的萎靡不振更像是內心有了隱痛。也許它失去了愛侶?也許它和自己較勁,去捉一條美麗的魚而不得,以至于郁郁寡歡 呢?再不就是它的窩被風雨吹掉了,而它是只懷舊的魚鷹,只戀著老窩,不肯再筑新巢,甘愿被人捉住以求了結呢?
許哎喲看過魚鷹,就閉了燈,坐在柜臺后面的椅子上,于黑暗中撥弄著算盤珠子。有時她覺得這珠子就是時光,每響一下時光就消失一下。這種時 刻,她是非常不喜歡有顧客來的。可她又不能鎖上店門,因為她經營的是生意。她覺得生意就像沾在人身上的油污,有它時顯得礙眼,沒它時又缺乏生活的氣息。
店門開了。一縷昏黃的光虛弱地先飄了進來。這光中既有街面路燈的朦朧光暈,又有月光的絲絲縷縷痕跡,是自然光和人造光的混合體,給人以半實 半虛之感。跟著光進來的,不是人影,而是聲音:"老許,你在么?在你就開開燈,我這眼睛不行了,骨頭也酥了,要是讓你那門檻絆一家伙,還不得七零八碎 了?"
這是王團圓的老腔調。王團圓說話,是拖著長腔的,這也許是大戶人家的后代說話的一個毛病。他從年輕時就拖長腔,許哎喲以為他人老朽后氣力不足,就不會拖長腔了,豈料他的腔調仍如從前,只不過這長腔如今沒有韌性,顫顫巍巍的就像被蟲子蛀爛了的一條破布。
許哎喲開了燈。王團圓領著孫子王小牛進來了。
王團圓說:"你哪里省不出這點電錢,見天價弄得黑燈瞎火的!"
許哎喲說:"沒人來買東西,我開著燈不是浪費?"
王團圓說:"你黑著燈,誰來?"
王小牛頂撞王團圓說:"該來的都來,都知道門一響,燈就亮了。"
許哎喲笑了,說:"哎喲,還是我們小牛聰明,將來一準能考上個好大學,進大城市說媳婦去!"
王團圓啐了一口痰說:"我才不圖希他進大城市呢。像你兒子,考了大學,在大城市畢業后有了好工作,又娶了媳婦,不過你跟著享了幾天福?劉年倒是去兒子那呆了一年,可他回來后成了個酒鬼!誰能說他在大城市過得痛快呢!他在那里一準不是享福去了,而是受罪!"
王團圓愈說愈激動,他下巴上的一縷白胡子跟著顫動著,好像那些話像蜜蜂一樣落在了胡子上,蜇疼了胡子。
王小牛蹲在紙箱旁撫弄魚鷹。他輕輕地呼喚魚鷹:"哎,你仰起脖子讓我比量比量它有多長?你吃魚的時候是囫圇個地咽,還是把它嚼碎了?"
王團圓"呸"了孫子一口,說:"魚鷹哪像人的胃那么沒用,不細嚼慢咽的話它還難受;魚鷹吃東西,吃了就吃了,魚是整個地咽,可它照樣精精神神的!"說著,他也抖抖地彎下腰,用手撫弄了一下魚鷹的羽毛,說:"兄弟,你是怎么落在酒鬼手里的?"
許哎喲明白王團圓不是來買東西的,而是看魚鷹的。
王團圓直起身子,問許哎喲:"這魚鷹要被賣到酒館去?"
許哎喲說:"魚鷹又不是黃花閨女,賣了也就賣了,有什么可惜?"
王團圓問:"要賣多少錢啊?"
許哎喲說:"我怎么知道,等明早劉年醒了你問他去。"
"他說要賣一瓶茅臺酒的價兒!"王小牛插言道。
"這酒鬼!"王團圓吐了口唾沫。
許哎喲有些不高興了。她叫劉年酒鬼行,若是別人也這樣稱呼他,她就覺得是種污辱。先前王團圓對魚鷹說"酒鬼"的時候,許哎喲就壓抑著怒火沒有 發作,這回她終于按捺不住了,她將算盤拈起,使勁地摔向柜臺,在珠子的亂響聲中嚷道:"酒鬼怎么了,酒鬼又沒上你家借一分錢,喝酒也是喝自己家的,樂 意!"
王團圓沒料到許哎喲會大動肝火,他毫無準備。王團圓是個要面子的人,再加上人是愈老愈好斗氣,他急赤白臉地說:"我就叫他酒鬼了,你能把我怎么著?他倒是沒借我一分錢,可是誰不知道他老到叫驢子酒館去賒酒喝,他不叫酒鬼還誰叫酒鬼?"
許哎喲"哎喲"了好幾聲,說:"叫驢子的酒錢,我按月都去給劉年結的,從來沒有短過人家一分錢!"
王團圓支支吾吾的,似是理虧地嘟囔一句:"總歸還是賒酒了嘛。"其實他帶著孫子來,是想問魚鷹的價錢的。王小牛看上了這魚鷹,不想讓它死。他 央求王團圓,讓爺爺把魚鷹給買回家來。王小牛是他父母已過四十歲時得的兒子,受盡了嬌寵,王團圓更是視他為寶貝,不想違背孫子的意愿。豈料魚鷹沒弄到手, 先和許哎喲生了一頓氣。王團圓犯了倔脾氣,他拉起王小牛就走,負氣地說:"一只魚鷹有什么了不起,我見得多了,比它漂亮的有著是!瞧它灰不突突的,有個什 么看頭!真是什么樣的人就招什么樣的鳥!"
王小牛不想走,他叫著,可他太孱弱了,王團圓拖著他出去了。王團圓罵他:"真沒出息!為了只魚鷹你就哭,將來你爺爺就是咽氣了你也不會這么哭,你個小狼崽子!"
許哎喲關了燈,她垂頭坐在柜臺后面,忽然咯咯地笑了起來。她有了悲哀時,會抑制不住地發出笑聲。仿佛這一笑,那悲哀就像被陽光照耀的烏云一樣消散了。笑了一氣,她覺得不那么氣悶了,就開燈打水洗臉洗腳,打算閉門歇息了。
許哎喲無論冬夏,都喜歡用涼水。她覺得皮膚接觸熱水沒有味道,溫吞吞的,而涼水卻使人振奮。也許是用涼水的緣故,她皮膚粗糙,胳膊上總有一片 一片的灰跡,似是沒有洗凈的樣子。她平素也不照鏡子,想再照也照不出花樣來,還不是原來的那個自己,只不過時光一天到晚地在她身上滴答,自己會越來越顯陳 舊罷了。但是今天她卻想照一照鏡子,王團圓說了,那魚鷹和自己一樣灰突突的,沒個什么看頭。她倒想看看,自己真的那么不堪入目了嗎?
鏡子在里屋電視柜的旁邊,由于久已不用,上面蒙滿灰塵,許哎喲用洗腳巾把塵垢除掉,又用一張廢紙使勁地蹭,把它擦得晶亮晶亮的。她怕看不真 切自己,便擎著鏡子站在燈下。鏡子里突然浮現了一張扁而黃的臉,那臉上還長著一些紅紅黑黑的疙瘩。紅疙瘩多半是蚊蟲叮咬引起的,而黑疙瘩則是大大小小的 痣。她的皮膚粗糙得能看到針眼般大的毛孔,而且鼻毛沖出鼻腔,嘴唇青紫青紫的,眼角滿是皺紋,她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了。她放下鏡子,心砰砰亂跳,仿佛做錯 了什么事似的。
許哎喲覺得王團圓沒有糟踐自己,她確實灰突突臟兮兮的就像是一團抹布。她再去看那只魚鷹,覺得無論從哪個角度觀察,它都是無可挑剔的美麗。 它的羽毛是一種亮麗而高貴的灰色,有一種雪青色的光芒動人地浮現著,它的眼睛也是炯炯有神的,如果它張開翅膀在水面飛翔起來,那一定是能吸引所有植物的目 光的。樹葉會睜開碧綠的眼睛看它,愿它把巢筑在自己身上;花朵會把嬌羞的笑容展覽給它,希望它在半空掠過時能俯身看一眼它。許哎喲安慰魚鷹說:"你別聽王 團圓瞎說,把你和我一樣往難看處說,其實你是好看的!"魚鷹低低地叫了一聲,似是聽懂了她的話似的。
許哎喲失眠了。她很少失眠。劉年的呼嚕打得驚天動地的,這時若是店外有人敲門,她幾乎是聽不見的。她想起了城里的兒子,想著他領回的那個膚 色白皙的戴眼鏡的兒媳婦。兒子和媳婦都是城里骨傷科醫院的醫生,他們是大學同學。許哎喲看不上兒媳婦,嫌她太纖細,到了婆家老是緊著鼻子,仿佛這里里外外 的氣味都是難聞的。吃飯的時候,她總是要拿出一條長方形的消毒濕紙巾,把筷子再仔細擦一遍,這讓許哎喲格外反感。想著將來就是討飯吃了,也不跟兒子去受拘 束。許哎喲身邊還有一個閨女,名叫嬌娥,天生有些呆,嫁了個鍋爐廠的工人,生了個兒子。別看她在旁處缺心眼,在顧家上一點也不缺。每次回娘家,她都在屋里 翻來翻去的,從不空手而歸。有時拿只碗和一條枕巾,有時候拿包火柴或是件舊衣服,總之,要有所收獲才能走。許哎喲同情嬌娥,由著她去拿。缺了東西如果急需 的話,她買了添上就是了。嬌娥是縣檢察院的勤雜工,一個月只掙二百塊錢。不過她的活并不累,每天起大早去樓里挨個屋子地打掃衛生,打掃干凈,再去樓下的鍋 爐房把每個科室的暖瓶都灌上開水,別人來上班時,她就下班了。她很羨慕那些穿制服的人,對他們無限崇拜。有時她和丈夫鬧別扭,回到許哎喲這里,嬌娥無限憤 慨地對許哎喲說:"媽,穿制服的人都稀罕我,可大朱還揍我,再揍我我就讓穿制服的人來揍他!"許哎喲問穿制服的人怎么稀罕她了,嬌娥不無炫耀地說:"有天 起訴科的老王上班早,我掃地,他就上來抱我,不親我的嘴,把我衣服解開了,啃我的奶,啃的可狠呢,都紅了!"許哎喲"哎喲哎喲"地叫個不停,心想你個老王 打一個缺心少肺的人的主意,這也太不仗義了。許哎喲認識老王,他年輕時曾在派出所當過民警,常到這一帶來。許哎喲就找到老王,只說了他一句:"傻子是不會 說假話的,你這么大歲數了,還是悠著點吧。"老王臉一紅,連說自己"該死"。
許哎喲兒女雙全,可是又誰也指望不上。她也不想指望誰了。有這個食雜店,她覺得日子就能四平八穩地過下去,餓不著凍不著,是她對生活的唯一要求了。
胡思亂想了一番后,許哎喲又心平氣和了。心想人長個模樣只是給別人看的,只要自己不厭煩自己,又有什么好氣餒的呢?
雞還沒叫,劉年就起來了。這時他不是酒鬼了。這時的酒鬼是天上的太陽了,它被金黃或橙紅的霞光包圍著,流金溢彩的,一副醉態。
劉年先踅到店里去看那只魚鷹。它見了劉年,直了直脖子,劉年問它:"這一宿你睡得咋樣?唾足了就跟我出去溜達溜達。"
魚鷹彎下脖子,似是怕羞的小媳婦不敢出門似的。
劉年把魚鷹從紙箱中抱出來,讓它在地上活動活動。也許它離了水和植物就不會行走,它哆哆嗦嗦地原地抖了兩三下翅膀,又不動了。
昨日黃昏的時候,劉年的酒已喝了多半,打算收竿回家了。他釣魚,只是為了消磨時光,有無收獲并不很放在心頭。當然,釣的魚多了,回家后許哎喲 召喚他的聲音會溫存一些。劉年看著夕陽沉落,看著它用通身的金色將山山水水東抹一團金黃、西抹一縷淺黃,覺得很是好玩。河對岸是柳樹叢,柳樹叢背后是一座 饅頭形的山,山裸著許多白石頭,因而樹并不茂密。也許是因為自身的顏色和所處位置的不同,在接納夕陽的余暉時,石頭泛出的是金黃色,而柳樹叢泛出的則是淺 黃色。仿佛柳樹身上那沉實的綠色瓦解了夕陽原本的色調。而河水,它沾染了夕陽后會比夕陽本身還絢麗,仿佛河水本身就是一種顏料,它遇了夕陽后又把它給濃墨 重彩地涂了一遍。這時候若偶爾有魚咬鉤,上來的魚也都被夕陽給映得金光閃閃的,有如金魚。劉年沒喝酒前看夕陽籠罩的山水,能看出層次和深淺,而一旦喝過了 量,眼就有些發虛,看什么東西都有些模糊。就說那山,一會是赤金色的,一會又是寶藍色的;而河水,它忽而發紫,忽而又是紅的了。他喜歡微醉的感覺,渾身酥 軟,恍恍惚惚的,什么事也想不起來。正在他似醉非醉之時,忽然聽到河面上一陣水波被攪起所發出的"嘩嘩"聲響,放眼一望,見有一團黑影在水面撲扇,這黑影 忽大忽小,可以想見它顯小時是大半個身子浸在水里了,而顯大時則是貼著水面盤桓。劉年意識到這可能是一只出來覓食的魚鷹了。他已經好多年沒有見過魚鷹了。 魚鷹所出現的地方,正是他釣竿垂向的地方,那長長的餌線可以潛伏在魚鷹出現之地。劉年突發奇想,如果正有一條魚要咬鉤,而魚鷹又恰恰要吃這條魚,很可能機 靈的魚會脫身而逃,毫無防備的魚鷹會吞了那鉤。那時奇跡就會出現了,他劉年會白白得到只肥嫩而美麗的魚鷹!事實證明劉年并沒有想入非非,他忽然聽得魚竿在 岸上的鵝卵石上一陣亂響,跟著這魚竿就被拖入水里。劉年鞋也沒脫,跑向河里捉住魚竿,奮力地把它往回拉。拉的時候已感覺這餌線有了重量,而且釣竿亂顫著, 看來那只魚鷹在奮力掙扎。劉年叫著"落到我手里你可沒個跑了",然后漸漸地把它拖近,拖得一帶水花綻出白亮的笑意。待把它抱在懷中時,劉年真為這魚鷹叫 冤,它不過是一只爪子纏住了餌線,而且鬼使神差地弄成個死結,這才脫身不得。劉年一邊嘲笑著它,一邊解開纏繞著它爪子的餌線,然后抱它回家。說也奇怪,這 魚鷹一入了他的手就安靜了,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
劉年把魚鷹抱在懷里,到叫驢子酒館去。他本想留它兩三天的活路,再把它賣掉。現在看它萎靡不振的樣子,怕它會突然絕命,那他就賣不上價錢了。
叫驢子酒館在縣城東側的興林大街上。這街是縣城東部的最后一條街,呈弓形,很長。街上有家汽配廠,兩家食雜店(許哎喲開的是其中之一),一家 托兒所,一家自行車修理鋪,一座糧油店和兩家酒館。酒館一個叫夜來香,另一個就是叫驢子了。兩家酒館都是小酒館,不經營大菜,只弄些頭蹄下水和各色小菜作 為招牌菜,門前各掛一只油漬漬的幌子,生意也還說得過去。來這里吃飯的,多是社會的下層人士,譬如洗車的、修鞋的、燒鍋爐的、賣糧的、開出租車的或是那些 退休在家無所事事的老頭子。他們在酒館里隨便吐痰,大聲說話,非常愜意。有的人在夏季時喜歡光著腳來喝酒,仿佛這酒一喝就喝到了腳底板,使那里熱乎乎的有 如加了一副鞋墊。經營叫驢子酒館的女主人叫寒波,她四十來歲,高挑身材,葫蘆形臉,眼睛生得雖不大,但黑眼仁多,給人一種巫女的感覺。她平素盤著頭發,喜 歡咬著嘴唇,而且無論在酒館還是外面,總是扎著一條碩大的綠帆布圍裙,使她遠遠看上去像棵大白菜。寒波的丈夫五年前因報仇殺人而被槍斃了,從那以后,她就 開了這家酒館。她丈夫的綽號為叫驢子,她就給酒館起了這名字。當時她去工商局申請營業執照,人家說酒館叫這名字不雅,讓她改一個。寒波說我男人活著時都叫 他叫驢子,也沒見誰來管,他死了我管酒館叫叫驢子,難道還犯王法么?人家可憐她是寡婦,也就隨她去了。寒波與婆婆很不和,她們常常吵架。老太太每隔十天半 月就要來酒館鬧一次。老太太常罵的一句話是:"你個小妖精,把我孫子給藏哪里去了?我要我孫子給我兒子報仇去!"寒波這時就會啐口痰罵婆婆:"報你媽的 仇!"
寒波的丈夫叫驢子,是個脾氣火暴卻又安分守己的豆腐匠。他做的豆腐細膩而挺實,香味綿綿,非常受歡迎。叫驢子每天做兩板豆腐,拉到集市上去 賣。他賣豆腐不用吆喝,兩三個鐘頭就能賣凈。若逢上誰家有了紅白喜事要埋鍋做飯,他的豆腐生意就會更好。賣光了豆腐,叫驢子喜歡當街跟人下象棋,他下棋不 能輸,一輸就急,有時贏了的棋手要走,他就張口罵人家是強盜,仿佛他在輸的同時無形中被人給盤剝得赤條條了似的。棋手知道叫驢子脾氣大,只得再陪他殺一 局,要殺得巧妙,若是故意輸給了他,他會隨意拈起一個棋子,或"馬"或"車"或"卒"地朝對弈者臉上砸去。他會咆哮著罵:"老子不用你可憐!"那天也是合 該出事,叫驢子做好了豆腐,剛要出門去賣,天就落雨了。叫驢子自恃身強體壯,用不著穿雨衣,推著賣豆腐的小車就出了家門。那時叫驢子和寒波同父母住在一 起。叫驢子的母親,是個嘮嘮叨叨而又蠻橫的老太婆,她見兒子出門不穿雨衣,就讓兒媳去送。寒波拗著不去,她了解丈夫,你好心好意追上他給他送雨衣,他嫌煩 的話,會當著過往行人的面把雨衣給撕爛了。叫驢子的父親是個老實巴交的人,他見老伴與兒媳婦慪氣,怕她們吵起來,就走出家門,顫顫巍巍地去送雨衣。老頭子 六十多歲了,他耳聾眼花,加之下雨,根本聽不見汽車的喇叭聲。他歪歪斜斜地走在路中央,被一輛迎面而來的卡車撞個正著,當場死亡。那件綠雨衣因為染了鮮血 而變成紫雨衣了。肇事的司機叫李金富,是筑路工程隊的工人,他拉了一車砂石去建筑工地。交警隊認定這起事故肇事的責任不在司機,而是受害的一方。叫驢子一 家多次申訴,然而事實就是事實,叫驢子只得忍氣吞聲了。然而叫驢子的母親卻認定丈夫死得冤枉,她一天到晚地罵叫驢子是個窩囊廢,說她白白養了這么個兒子, 一點報仇的姿態都沒有。她常常唇角飛濺著唾沫數落叫驢子:"養兒子是干什么的,不就是有了不平時讓兒子能替爹去報仇么!你可倒好,一天到晚除了賣豆腐就是 下棋,一點剛強勁都沒有!"罵得時間久了,叫驢子就心煩了。初秋的一個下午,漫天飛舞著金黃的秋葉,叫驢子把李金富約到一家酒館,他們吃喝了一通之后,叫 驢子從背包中取出早已預備下的小斧子,把李金富砍得腦漿四迸。殺完人,叫驢子從容走回家里,對正坐在小板凳上吧嗒吧嗒抽煙的老母親說:"我給爹報了仇 了!"老太太拍著兒子的背大叫道:"我和你爹沒白養你!"叫驢子被槍斃之后,寒波帶著十二歲的兒子離開婆家,開了叫驢子酒館。婆婆隔三差五就來鬧,罵寒波 的兒子大偉是個不爭氣的 東西。她說:"你爹和你爺爺都是讓李金富這家人給害的,他家只死了一條命,咱家抵了兩條命,窩囊不窩囊,你得給他們報仇去!"大偉 生性靦腆,奶奶一來酒館鬧,他就嚇得窩在后屋里不敢露頭。這時候寒波不管是否有食客在場,她會虎著臉操起搟面桿,把婆婆連打帶罵地趕出酒館。無論什么人來 圍觀,都會對那報仇心不死的老太太嗤之以鼻,大家會說,這老東西,害死了兒子不說,還要害孫子!老太太見來酒館鬧無濟于事,有一段就到學校門口去接孫子。 大偉放學一出校門,她就截著他向他灌輸報仇的思想,說他該去殺李金富的二兒子,原因是什么呢?李金富雖然有兩個孩子,但大兒子癡呆,一個呆子你殺他做甚? 最該殺的是他的二兒子,他比大偉大兩歲,聰明善良而又誠實勤勞,這樣的根如果不鏟除,李家只會越來越興旺。于是老太太讓大偉多吃營養品,長得強壯一些,這 樣能有充足的體力把那孩子殺掉。大偉一聽到奶奶讓他去殺人,就會嚇得嗚嗚直哭,最后連學校也不敢去了。寒波無奈,只得把大偉送到遠方的親戚家,她按月往親 戚家寄錢,供兒子上學,想等著婆婆死了之后,再接他回來。然而婆婆就像冬天屋檐上被風刮得瑟瑟發抖的一蓬枯草一樣,你以為它就此了無生氣了,然而到了春 天,它又哆哆嗦嗦地喘出綠色的氣息了。
叫 驢子酒館與夜來香不在興林大街的一側上,而是左右兩側各一座,相對著。只不過對得不是很齊,稍微錯開一些。如果把這兩家酒館形容為這街面的一雙眼睛的話, 那么這雙眼睛就有一只看上去是斜眼。至于哪一只是斜的呢?喜歡叫驢子的肯定認定夜來香是只不折不扣的大斜眼,而喜歡夜來香的酒客則認為叫驢子是只斜得該剜 掉的眼睛。
劉年喜歡來叫驢子吃酒,一是喜歡這里暖洋洋而又陳舊的氣氛,二是喜歡寒波燉的殺豬菜和腌的咸魚,三是叫驢子可以給他賒帳,不似別的酒館,見 得劉年進來,不問他要什么酒菜,先盯著他的口袋問他帶了現錢沒有,仿佛劉年是個乞丐。比如說夜來香,經營它的是個四十來歲的男人,別看他長得粗壯,心比女 人還細,劉年偶爾去吃酒,他先要看他帶了現錢沒有,帶了現錢又究竟有多少?若是劉年多要了幾兩酒和一碟小菜,他就像被針刺了似的疼著叫:"你的錢不夠要這 么多東西的!"劉年就沒了吃酒的心情,盡管夜來香的熘肥腸做得出奇地好,有時飄到街面上的這氣息把恰好路過的劉年弄得涎水連連,他也忍著不去,哪怕口袋里 有了足夠的錢,他去吃酒時也有某種屈辱感。
劉年抱著魚鷹,邊走邊和早起的人搭訕。人們見了他都叫"酒鬼",劉年這時就會撇著嘴糾正道:"什么'酒鬼',是'酒徒','徒'字還不懂 么?"由于個人的眼神和觀察角度的不同,有人注意到了他懷里的魚鷹,有的則沒看見。看見魚鷹的人會說:"嚯,在哪里弄來了這么個大鳥,不是老鴰子吧?"劉 年就沖說這話的人撇撇嘴,說:"你才抱老鴰子呢!"
太陽走得高了一些,街面就更加亮堂了。陽光本來是齊刷刷的,但由于落腳之地有高有低,就顯得參差不齊了。落在高處的陽光命運好,它們高高在 上,怡然自得,譬如樹葉上的陽光、屋頂上的陽光、電線桿上的陽光以及花朵上的陽光。低處的陽光多數落在了大地上,大地上有了路的,那陽光的命運是最悲慘 的。不惟車馬人流要去踐踏它,紙屑和垃圾也常常遺落其上,刮它們的臉,使陽光變得黯淡而殘破。落在低處的陽光,命運最好的算是水面上的,這點劉年體會得要 深刻。水面上的陽光干凈、輕盈、瀏亮、活潑,它們隨波逐流,盡享兩岸旖旎風光。待到暮色籠罩時分,它在消失之前,已經在水面上嬉戲了一天,死而無憾了。
最先敲叫驢子門的,應該是尾隨著劉年行走的陽光。陽光是很殷勤的,它骨碌骨碌地從劉年身上滾下來,白花花地附在刷著天藍色油漆的門上,輕輕 敲起了門。豈知它們來自天庭,仙氣十足,不似人間的生物那么有力氣,敲了一通,里面毫無反應,陽光只好寡白著臉無助地看著劉年,待劉年喘氣片刻,由他去叩 門。
劉年從不曾這么早叫過酒館的門,何況這又是一個女人的門,心里有些惴惴的。敲得重,覺得自己過于粗魯;敲得太輕,又怕寒波聽不見。寒波住在 酒館灶房后面的一間開著北窗的小屋里,離門起碼有二十米遠,如果她睡得很沉的話,敲門聲是很難聽見的。劉年忽重忽輕地敲著門,有些忐忑不安的。這時一條游 蕩的狗湊上前來,搖著尾巴,圍著劉年轉來轉去的。劉年以為它覬覦魚鷹,就踢了那狗一下,說:"這魚鷹可不是給你吃的,你遠點去吧。"那狗卻并不遠去,它見 劉年敲門而不開,就幫他叫門。它抬起兩只前爪撓門,撓得門直叫喚,那聲音刷啦啦地響,聽得人心里直癢。劉年怕狗把門上的油漆撓掉,就吆喝它說:"行了,你 玩你的去吧,還是我來敲門吧。"話音剛落,只聽門"嘩啦"地響了一聲,似是門閂被人卸下,跟著,"吱扭"一聲,寒波打開了門。
寒波歪著腦袋先是打了一個哈欠。她穿一件淺藍色睡衣,披散著一頭亂發,顯得慵懶、溫柔而又惹人憐愛,全不像平素在酒館里那個高綰著發髻、利 落而又能干的寒波。不知她昨夜是否剛洗過澡,有一股淡淡的皂香氣從寒波身上散發出來,使劉年在這一瞬不由得為叫驢子的死而感到冤屈:放著這么可人的老婆不 摟著,報什么仇去呢。這仇把他自己給報到地下了,想再回人間弄點溫暖的情事永無可能了!
劉年怔了片刻,寒波又打了一個哈欠,這回她給眼角打出淚花來了。寒波用手指去擦淚花的時候,嘴里還發出不由自持的咕噥聲,如嬰兒吮奶的聲音 一樣。狗搖著尾巴圍著寒波嗅來嗅去的,不時躍躍欲試地把前爪抬起又放下,很想撲在寒波身上撒嬌的樣子。寒波大概嫌這狗太殷勤,呵斥了它一句:"滾!別把你 爪子上的泥弄到我的睡衣上,這是我昨晚才換的!"狗"嗚--"地曲折地叫了一聲,很委屈地跑了。
劉年把懷抱的魚鷹舉了起來,向寒波說明了來意。寒波接過魚鷹,返身走到一張餐桌旁,把魚鷹放在上面,左看右看地端詳了許久,對劉年說:"它怎么一點也不歡實呀?可惜它這一身漂亮的羽毛了!"
劉年說:"從我昨晚把它帶回來,它就沒吃過什么東西,你說它歡實得起來么?"
寒波沒說什么。她回了后屋,大約五分鐘后,她又回來了。回來的是劉年熟悉的那個寒波,她挽起了發髻,穿一件藍布衫,戴著綠色的帆布圍裙。她手 捏著一條搖著尾巴的小魚,徑直走到魚鷹面前,俯身把活魚送到它嘴邊。這魚鷹張開長而尖的嘴,三下兩下就把活魚給吞下了。劉年在一旁叫道:"嚯,給你活的你 就吃,還挺能挑食的呢。"
魚鷹吞過魚,似有了些精神頭。它在桌子上走了幾步,看著放在靠墻位置的幾個調味瓶。寒波笑著撫摩了一下魚鷹光滑如緞的羽毛說:"那里面除了醬油就是醋,不是你能吃的。"
寒波對劉年說,她一個人呆著悶得慌,酒館里又常養著一些小活魚,這魚鷹她想養一段,能把它養活的話,就跟她做個伴兒。說到"伴兒"的時候,寒 波的語氣有些凄涼,劉年便也跟著辛酸起來。寒波對劉年說,他沒必要非要喝什么茅臺,如今的茅臺假的太多,很少能買到貨真價實的。她說可以免費讓劉年喝五回 酒,算是付給他的魚鷹的報酬。劉年覺得這很劃算,就丟下魚鷹回家了。
水面上的陽光又在唱歌了。一到正午時分,太陽直射河水之時,陽光就會在水面上呈現出爆炸似的燦爛,白光迸射,層層涌動的陽光有種被煮沸的感覺,上下翻滾著,汪洋恣肆,使劉年覺得這些亮麗異常的陽光是在激情澎湃地唱歌。
劉年從柳樹叢中取出釣竿,放上誘餌。魚鉤刮折了一枝馬蓮花,紫色的天鵝絨般的花瓣豁著口掛在魚鉤上,他索性連它也當作餌,但愿能釣上一條花心的魚。
劉年之所以來河邊釣魚,是喜歡這安靜的氣氛。這里遠離人煙,也遠離麻煩。在他一生的經歷中,他似乎總是與麻煩糾纏不清。在別人來講不是事的 事,在他這里全成了事,這可以從他小的時候追溯起。他十歲喪父,他母親清明節時領著他給父親上墳,在燒紙時不慎把相鄰的一座新墳上的紙花給燒著了。這家墳 主的親戚很霸道,讓他戴著孝,給那座墳磕了九十九個頭,這才罷休。劉年磕完頭,只覺得頭暈眼花,看天時覺得天就要掉下來了。而后來得知,那墳的主人不過比 他大三歲,得腦炎死的。這使他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一想起這事就想吐。還有一回,他走路時撿著一個青蘿卜,劉年當時正害渴,就把這蘿卜放在一塊石頭上摔碎了 吃。結果呢,被一個老頭看見,老頭說他家的蘿卜地多了一個坑,有人拔了蘿卜,誣賴劉年偷了他家的蘿卜,叫出兒子把劉年用繩子捆上,暴打了一頓他這個"小 偷"。從那以后,劉年做什么事都膽戰心驚的,惟恐惹下麻煩。他成年以后到鍋爐廠當檢修工,一天到晚面對著鋼鐵,確實少了很多麻煩。只是因為這一點,他很喜 歡這個工作。然而小麻煩卻仍是尾隨著他。譬如他騎自行車時不慎撞翻了賣菜人的籮筐,這個菜農非要讓他賠兩倍的菜錢;譬如他買了幾根冰棍給鄰居的小孩分吃, 其中一個孩子吃得涼了肚子,打了三天針,這家人就讓他出藥錢。而許哎喲嫁給劉年,是劉年在青年時代惹的最大一樁麻煩所致的。他記得那是一個陳舊的冬日黃 昏,他下班回家,貼著路邊走,準備到燒餅鋪買一斤豆沙餡的燒餅回家。那時他母親還健在,最喜歡吃的就是這個。燒餅鋪不大,是臨街許老昌家的小倉庫改造的, 為了節省柴火,門窗都釘著厚厚實實的氈子,所以即使是白天,里面也是黑咕隆咚的。燒餅鋪里就總是點著一盞燈。燈泡只有十五瓦,人一進了屋里,臉就成了蠟黃 色的了。經營燒餅鋪的是許老昌的女兒許春英,她樸素能干,不愛言語,烤燒餅的手藝好,就是名聲不大好聽,所以二十五了也沒人上門提親。她名聲不好,并不是 因為她風騷或者是吝嗇,而因為她讀中學時,有天因為值日回家晚了,獨自走在黑的堤壩上,被一個劫道的小流氓給強奸了,她的父母本想封住此事不讓任何人 知道,免得女兒將來嫁不出去,豈料許春英懷了孕,被班主任問出究竟,到公安局報了案,弄得盡人皆知。墮了胎后,許春英無臉上學,她就輟學在家,和母親一起 操持家務。許春英面案上的活做得好,許老昌就合計著給她開了這家燒餅鋪,生意一直不錯。劉年記得那天推開燒餅鋪的門時里面一片漆黑,趕巧停了電了。鋪子里 有一股極濃的油香氣, 看來是剛出了一爐燒餅。劉年正要問屋里有人么,突然屋子一亮,電來了,他看見火爐旁的許春英手里拿著件花背心赤著上身坐在小板凳上。 許春英紅頭漲臉的,額上流著汗,頭發亂蓬蓬的。她的乳房很豐滿,白而高聳,就像兩個削了皮的白蘿卜。原來她剛烤完一爐燒餅,恰好趕上回電,便趁黑脫下毛衣 和背心,打算換一件干爽的背心。劉年正要轉身出門回避一下,許春英忽然捧著臉哇哇大哭起來。這一哭,就把她爹給哭出來了。許老昌慌張著走了進來,見女兒光 著上身,就不分青紅皂白地罵劉年是"流氓",劉年百般辯駁,許老昌卻仍舊是罵。而許春英哭哭啼啼地穿上背心后,并不為劉年開脫,令劉年尷尬萬分。許老昌的 罵聲越來越響亮,招來了許多人。圍觀者不明真相,都數落劉年不該欺負許春英,說是這姑娘已經夠可憐的了,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受糟踐。劉年燒餅沒買,回家 后覺得很憋屈,就放聲大哭。劉年的母親聽明事情原委后,就準備到許老昌家為兒子討個清白去。豈料她未起身呢,許老昌就帶著幾個身強力壯的人來劉年家鬧了。 聲言劉年若不娶了許春英,就把他弄到公安局去。他們還把劉年家能砸的東西都砸個稀巴爛,末了還把一袋玉米面和一瓶醬油給拎走了,儼然是一伙強盜。劉年想來 想去,也覺得許春英這姑娘可憐,她遭強奸并不是她樂意的,為什么男人就對她不聞不問呢?劉年娶了許春英,惟一的要求就是希望舉行婚禮的那一天,讓她當眾說 清那天的事實真相,還他一個清白。許春英果然這樣做了,她承認劉年那天只是來買燒餅,并未碰她一個手指頭。不過她沒有說明她當時為什么和父親合伙誣陷他。 左鄰右舍的人知道真相后都說劉年窩囊,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何苦要撿一個二手貨呢?劉年倒不介意別人怎樣說,因為許春英過門后能吃苦耐勞,待他很溫 柔,孝順婆婆。只是做婆婆的心存芥蒂,對許春英總是有些看不起,終日氣不順,郁悶成病,不久撒手西去了,那時劉年的兒子還不滿周歲。母親死后的一段時間, 劉年有些憎恨許春英,但仔細一想這一切都不是她的錯,又心平氣和地對待她了。
劉 年望著陽光飛舞的水面,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寒波。想起了她清晨初起時那溫柔的懶散和身上散發出的撩人香氣。他想自己一個在別人眼里已是一個糟老頭子的酒鬼這 樣想一個人實在不知天高地厚。但又一想別人看不見他的心,他想想又能怎樣,于是又充滿深情地想她。一般來說,夏季時只要天氣好,劉年就在河畔與柳樹、花 草、河水和鳥相伴而過。他會把酒帶到這里來喝,喝得他和河水都泛出醉意。而逢了雨天,他就會踅到酒館,不喝到云開日朗絕不罷休。所以到了有雨的日子,叫驢 子酒館知道劉年要來,就會把他最喜歡坐的一個位置留給他。那位置背對窗口,桌上的墻壁貼著一張童子抱魚的年畫,那鯉魚金紅金紅的,每個鱗片都像一片花瓣, 艷極了,給人一種喜氣洋洋的感覺。劉年喝多了的時候,喜歡用油漬的手去撫摩那魚,摸得它油汪汪亮晶晶的,似是剛出油鍋的樣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