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水深流

《人生感悟》中的那句話,像一句古老的箈言,在唇齒間留下微苦的余味。它說,若過得好,當藏;若過得不好,當默。一語道破了某種生存的窘迫——我們的悲喜,似乎總需面向一個未知的“他者”來定位,說與不說,曬與不曬,竟成了關乎安危榮辱的慎獨權衡。這通透里藏著無奈,仿佛生命的華彩與深痛,都不得不囿于他人目光的牢籠。這“明白”,真是靜水深流般的智慧么?抑或,是我們被偌大的人間馴化后,一道溫順而悲涼的刻痕?

人生的劇目,本由無數的“曬”與“說”交織而成。我們渴望被看見,被理解,被認同。春日花開,新茗初沸,一紙功名,片刻歡愉……那些閃耀的時刻,若無人共賞,似乎連光芒都要黯淡幾分。于是社交之網成了舞臺,我們用精致的影像與文字,將生活裝裱成一件待展的藝術品,忐忑地等待點贊與評論的回響。然而,當分享的初衷,悄然異化為炫耀的展覽,甚至焦慮的比較時,那“曬”出的美好,便如同一襲爬滿虱子的華美錦袍。看客們心思各異,羨慕或許摻雜嫉妒,祝福可能裹挾著計算。人心幽微,那“藏”的勸誡,與其說是城府,不如說是一種對人性復雜性的清醒,以及對自身脆弱的一種本能護衛。

至于“過得不好”時的沉默,則更浸透著世態炎涼的寒意。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你的沉舟側畔,可能正駛過他人的千帆盛宴。將傷口袒露,渴求的無非是慰藉與援手,但更多時候,得到的可能是好奇的窺探、輕率的評判,甚或成為他人慶幸自身安穩的佐證。魯迅先生筆下那些“頸項都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著”的看客,并未絕跡。于是,沉默便成了一種盔甲,用以抵御那無聲卻鋒利的目光。這沉默,不是堅強,而是一種被迫的、充滿孤絕感的自我保全。

然而,若人生全然遁入這“藏”與“默”的堡壘,是否也失卻了生命應有的坦蕩與溫度?細想來,那箴言真正指向的,或許并非外在言行的絕對禁錮,而是一種內心秩序的建立。過得好時,“藏”是一種修養,它意味著對福份的珍惜與敬畏,明白生活的豐盈本無須外界喧囂的認證,靜享其美,內心自足。正如草木榮枯,不因人見而增損,那份從容,源于生命內在的篤定。過得不好時,“不說”并非全然封閉,而是懂得選擇與時間。是將傾訴留給真正值得的、能與你靈魂共顫的少數人,是相信有些深淵必須獨自穿越,有些領悟只能在沉默中孕育成形。那是一種對痛苦尊嚴的維護,也是對自我療愈力量的信任。

因此,真正的“明白”,大約是從汲汲于外界反饋的“曬”與“說”中抽身,轉而向內構筑一片豐饒而穩定的精神原野。在那里,榮辱悲歡,皆可安放。過得好時,如靜水深流,滋養自身而不喧嘩;過得不好時,如幽谷蘭生,于暗處積蓄綻放的力量。我們終將學會,與世界保持一種恰好的距離——既非全然獻祭,亦非徹底隔絕,而是在這“藏”與“露”、“說”與“默”的張力之間,尋得一個自在呼吸的平衡點。

那是一種了然的沉默,靜水深流,其下自有萬千氣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