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多久沒有在雨中駐足?這個念頭如閃電擊中我時,我正站在落地窗前,捧著一杯滾燙的拿鐵。手機屏幕上,橙色暴雨預警不斷閃爍,街道上的人群如潰散的蟻群。雨水在玻璃上扭曲了整個世界,而我的第一反應是檢查窗戶的密封性,第二反應是計算叫車軟件的溢價。這場雨對我而言,只是一串需要規避的數據,一次對通勤效率的冒犯。
可爺爺不這么看。在視頻通話的小小方塊里,他正坐在老屋的門檻上,身后是水墨氤氳的南方雨季。他的腳邊放著一雙高筒雨靴,靴口沾著新鮮的泥點。“落雨好啊,”他的聲音混著沙沙的電流聲,“你聽,秧苗在喝水呢。”鏡頭晃動,對準屋檐下成串的雨珠,每一顆都裹著灰瓦與青苔的微光。那一刻,我忽然被一種巨大的、溫柔的羞愧擊中——爺爺的世界里,雨水依然是一種降臨,一種需要躬身相迎的儀式;而在我的世界,它早已淪為一種需要被算法管理的“天氣事件”。
我們之間隔著的,或許正是詩人策蘭所洞見的深淵:“是帶回家的時候了,我們眼睛的收成。”我的眼睛,習慣了收割屏幕的冷光、信息的洪流,卻在何時遺忘了如何收割一場雨豐饒的饋贈?
爺爺教會我認識的第一種水,不是自來水,是雨水。幼時每逢下雨,他便不許我躲。他會搬出所有能盛水的容器——缺口的陶缸、生了銹的鐵桶、甚至是我洗澡用的紅塑料盆,在院子里擺出莊嚴的陣仗。雨水敲擊不同器物,發出高低清濁的合鳴,那是天空的獨奏會。他粗糙的大手會接一捧雨水,讓我伸出舌頭嘗,“涼的,甜的,這是無根水,老天爺泡的茶。”雨水于他,是日歷上鮮活的節氣,是“好雨知時節”的慈悲,是滲入土地血脈、最終蒸騰為云朵再落回人間的永恒循環。他的時間,是雨水的時間,圓融、循環、充滿靈性。
而我生活的時間,是牛頓與鐘表的時間。它是單向的矢量,精準、高效、冷漠。我的雨水被天氣預報切片為概率,被排水工程迅速吞噬,被烘干機與除濕機無情否決。它不再連接天地,只是一次不巧的物理沉降。我的焦慮,是怕它打亂我線性向前的日程表;爺爺的喜悅,是因它豐盈了他所棲身的那個循環往復的宇宙。
去年清明,我回到老屋。爺爺拉著我去看他新開辟的菜畦。又是細雨。他遞給我一塊沉甸甸、浸透了桐油的防水布:“披上,我年輕時常披這個巡堤。”我接過,披上,一股濃烈的、屬于土地與舊時光的氣息將我包裹。我們并肩站在雨里,看雨腳在秧苗間激起細小的漣漪。那一刻,線性時間與循環時間的壁壘,仿佛被雨水泡軟、坍塌。我不再計算這場雨會耽誤我多少“正事”,我只是站在那里,像一株重新被栽回土壤的植物,用每一寸皮膚暢飲,用每一次呼吸回應。
離開時,爺爺往我行李箱里塞了一雙老式雨靴:“城里的鞋,不中用。”我收下了這份笨拙的禮物。
如今,我依然生活在由代碼與鐘表統治的現代。但我的衣柜深處,藏著一雙沾著故鄉泥點的雨靴,和一塊氣味辛烈的舊雨布。我知道,只要一場足夠坦誠的雨落下,我就能隨時脫下皮鞋,蹬上雨靴,走進那個被爺爺守護著的、雨水依然神圣的循環時間里去。在那里,我不是被時間追逐的獵物,我是時間本身,是落下又蒸騰、死去又復生的,一滴完整的水。
窗外的暴雨還在繼續。我關掉了叫車頁面,將咖啡放在一旁。我推開窗,伸出手,讓冰涼的雨水第一次,落進我干燥的掌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