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春,總帶著三分濕軟的雨意。
開寶七年的桃花,開得潑潑灑灑,映著秦淮河的碧波,淌進南唐宮城的朱窗。李煜斜倚在瑤光殿的軟榻上,指尖捻著一枚白玉棋子,眼波卻黏在窗外的花枝上。大周后娥皇臥病在床的這些時日,他總愛這樣發呆,看雨打桃花,看流云漫過朱雀橋的飛檐,將滿紙的愁緒,都揉進“簾外雨潺潺”的詞句里。
那時的他,還是南唐的后主,是坐擁江南半壁的帝王,更是落筆驚鴻的詞客。他不必理會江北的狼煙,不必忌憚汴梁的龍旗,只消在宮里調琴填詞,看宮女們踏著《霓裳羽衣》的舞步,旋落滿殿的桃花瓣。娥皇的琵琶彈得好,玉指輕攏慢捻,便能奏出金陵最柔媚的風月。他常與她對坐,一人撫琴,一人填詞,案上的龍涎香裊裊娜娜,纏纏綿綿,像極了這江南的春,遲遲不肯歸去。
可春,終究是要去的。
開寶八年,宋太祖的鐵騎踏破了長江天塹。金陵城破那日,李煜正握著娥皇遺留下的琵琶,指尖凝著半闋未寫完的《臨江仙》。宮門外的廝殺聲震碎了瑤光殿的寧靜,侍衛們的鎧甲染了血,跪在他面前,聲音嘶啞:“陛下,降了吧。”
他望著殿外紛飛的戰火,望著被血色染紅的桃花,忽然笑了,笑得眼淚都掉了下來。他脫下龍袍,換上素色的布衣,捧著傳國玉璽,一步步走出宮門。身后,是燃燒的宮殿,是嗚咽的宮娥,是他再也回不去的故國。
汴梁的風,比金陵的硬。
他被封為“違命侯”,囚在一座偏僻的宅院里。沒有了秦淮河的畫舫,沒有了瑤光殿的琴音,只有院墻外的車馬聲,日日提醒著他,階下囚的身份。他常常枯坐在窗前,望著南方的天空,想起金陵的桃花,想起娥皇的琵琶,想起那些“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的日子。
宋太宗趙光義登基后,對他的猜忌日甚。那日,是他的四十二歲生辰,也是七夕。舊臣們偷偷送來些酒菜,他借著幾分醉意,提筆寫下那闋流傳千古的《虞美人》。墨跡未干,內侍便將詞箋呈給了太宗。龍顏大怒。
一杯牽機毒酒,被送到了他的面前。
他端起酒杯,望著窗外的殘月,忽然想起那年金陵的春,雨打桃花,落紅成陣。娥皇笑著對他說:“陛下,這花謝了,明年還會開。”可他的故國,他的春,再也不會回來了。
毒酒入喉,劇痛鉆心。他蜷縮在地上,枯瘦的手指摳著冰冷的地面,意識在劇痛中漸漸渙散。恍惚間,他仿佛又回到了瑤光殿,娥皇抱著琵琶,窗外的桃花開得正好,秦淮河的水悠悠淌過,畫舫上的歌聲依稀可聞。
他的唇瓣微微翕動,氣若游絲,一字一句,喃喃念著那闋刻入骨髓的《浪淘沙令》: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最后一字消散在唇邊時,他的手無力垂落,眼底映著的,是汴梁的殘月,也是金陵的桃花。風從窗欞灌進來,卷起案上的詞箋,紙上的墨跡被淚濕的痕跡暈開,像極了秦淮河的水,悠悠向東流去,再也不回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