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德清縣，莫干山機場的機庫，樹脂的微酸、碳纖維的細塵與汗水味交織。
約150所高校，近4000名師生，一場屬于青春與科技的挑戰在這里上演——2025中國大學生飛行器設計創新大賽進入最后沖刺。這是中國航空學會主辦，面向全國高校、高職院校開展的航空航天科技創新賽事，自2022年創辦以來，深受大學生愛好者歡迎。
凌晨3點，北京航空航天大學航模隊隊長、航空科學與工程學院本科生史笑涵放下手中的工具，揉了揉眼睛，撥通一個號碼。
“你們還在機庫？”她對著話筒提高了音量。
“一直都在，這里可熱鬧了。”重慶大學航模隊骨干、航空航天學院本科生楊雯迪秒接電話，背景音里是切割機的聲響。
“現實中，每個型號的飛機都有一個總設計師。而在大學的航模設計領域，也會有一名同學負責統籌全局，這個人其實就是‘校園總師’。”北航航模隊指導教師、航空科學與工程學院副教授張良說，這項工作從設計圖紙、打磨組裝零部件，到調試操作程序、開展試飛試驗，都是學生自己動手，“用他們的話來講，是‘手搓’飛機。”
日復一日的磨礪，讓年輕人的航空航天夢想從最初的仰望，凝結為被親手托舉、沖向天際的飛行器。
為熱愛，睡在機庫的少年
云海翻涌，凌晨的莫干山機庫，像一座燈火通明的島嶼。
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備賽區，史笑涵下了一道“強制休息令”——連續工作40小時的16人，被“趕”進一旁的小房間，和衣而臥。1小時后，鬧鐘響起，大家默契起身，回到那架翼展4.8米的飛機旁。天亮之前，必須讓它達到最佳狀態。
不遠處，重慶大學的備賽區同樣忙碌。為了在賽前修復飛機，隊員們經常忙到夜里11點，有的要熬到次日凌晨三四點。電鉆的嘶鳴、發動機的轟鳴，成了助眠的“白噪聲”。“閉眼就睡著了。”重大航模隊隊長、土木工程學院本科生陳宇軒說。
是什么支撐他們以這樣的方式度過比賽的數個日夜？
睡在機庫的少年給出自己的答案。“我們有相同的追求——把心中的想法變成空中的飛翔。”史笑涵說。
這份熱愛，往往始于好奇。史笑涵回憶，自己是被航模隊幾名學長吸引，“覺得一個小小的人做一架大大的飛機好帥。”當聽到發動機的轟鳴在天際回響，她感到“離普通人征服更廣闊的藍天又近了一步”。
重大航空航天學院本科生劉本睿則是在參觀無人機實驗室時被奇特的翼型與結構設計深深吸引。“為什么它能飛起來？一次心動，讓我選擇投身飛行器設計，見證理論轉化為實踐的全過程。”劉本睿說。
將熱愛淬煉為賽場上的可靠飛行，需要一套科學的訓練體系。在河北科技大學，指導教師楊澤夏是一名從隊員一路成長起來的“老兵”，深知系統訓練的重要性：“我們從新生選拔開始，就會讓他們提交課程表。”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在保證學業的前提下，合理排布每周3次、每次數小時的集訓。
并肩的人成為“戰友”。“我們不只是學生社團，也是一個攻堅團隊。”河北科技大學航模隊副隊長、電氣工程學院的郝一鳴這樣定義。在工作室，大家制作復合材料時，所有人會不約而同趴到模具上，屏息聆聽是否漏氣；搬運重物時，無需提醒，許多雙手會同時伸出。“我們不說去實驗室，只說‘回家’。”郝一鳴說。
朋輩的互動，消融了校際的邊界。賽場上或許是對手，但在分享歡樂與疲憊的機庫里，大家共享同一片燈火、懷揣同一種渴望，這是多么難得的知己。
“炸機”瞬間，也是起飛時刻
航模世界里，最怕聽見的，是飛機墜地時那一聲沉悶的響聲。
這可能意味著數月心血瞬間化為滿地碎片。但錘煉，也往往源自失敗。面對困難，需要專業學習的扎實程度、團隊組織的靈活韌性，以及必要的抗壓能力。
8月，北京房山的飛場，北航團隊眼中的“完美之作”失速墜毀。原因是著陸時參數設置有誤。由8名隊員最滿意部件拼成的飛機支離破碎，團隊沉默了半小時。
作為“校園總師”，能源與動力工程學院本科生王鴻鎧打破寂靜：“不要怕，‘炸機’是常有的事。”他鼓勵著，將隊員從沮喪情緒中拽出。
大家迅速圍攏，檢查結構、導出飛控數據、復盤參數——課本知識，一次次被現實演繹成真實的考題。一個小時，他們完成了事故分析；一天后，新飛機在工作室誕生。
航模是復雜的系統工程，“校園總師”的另一重挑戰，是能夠進行有效的組織調度。
重大航模隊今年首次參加中國大學生飛行器設計創新大賽“無人機定點空投”項目，楊雯迪白手起家：技術零積累，但隊伍規模擴大，成員目標各異。“我需要盡量兼顧每個人的學習規劃和個人成長需求。”她說。團隊內按項目分組，讓不同目標的成員各得其所。
賽前，飛機試飛墜毀，團隊帶著殘骸抵達莫干山。時間所剩無幾，楊雯迪積極調度，在機庫開啟沖刺。她和大家一起輪班：“在發動機組干活時，機身組就鋪著保溫套在地上休息，等工作輪換再交替休息。”作為負責人，她既要協調技術攻堅，也要在持續通宵中維系士氣。最終，飛機在比賽當天的凌晨“整裝待發”。
“至少我們所有人都沒有后悔做這件事。”這一年，她從零搭建團隊；比賽期間重組飛機的那些天，她將成員擰成一股繩。凝聚共識、統籌資源，需要她的智慧。
河北科技大學遭遇的，則是一場突發的心理極限挑戰。
比賽檢錄前10多分鐘，他們才發現：4臺發動機，只有1臺能工作。“兩個項目組只能臨時共用1臺。”航模隊隊員曹澤浩說，故障源于機器長期震動累積的“暗傷”，在最后時刻爆發。
30分鐘，必須完成拆卸、換裝與調試。悶熱、緊張、汗水如注。沒有時間慌亂，他們靠著平日訓練的肌肉記憶和默契，在最后一刻完成了任務。曹澤浩說：“那一刻，感覺高強度的工作沒有白努力。”
“真正的強大，不在于永不失敗，而在于失敗后，能喚醒更深的專業儲備、激發更強的協同智慧、保持更穩的內心定力。”楊澤夏說。
走出課堂，邁向“總師”之路
比賽結束，把航模拆解放回行李箱，“手搓”飛機的年輕人回到校園。這是更為重要的航程——大學，一段向內探尋自我潛力、向外呼應時代召喚的旅程。
航模隊的直接回饋，是讓書本上的知識有了觸感。重大航空航天學院本科生周宏仰說：“課堂上學的空氣動力學、結構力學是‘知其然’，通過備賽，讓我們達到了‘知其所以然’。”從學校所學到賽場所用，具體實踐讓跨專業參與航模隊的王鴻鎧認識到了真正的熱愛，“搞明白了我的專業所學以后該用在什么地方。”
這場鍛造不只是專業學習。史笑涵在11月卸任隊長，她如此總結這段時光：“航模隊改變了我，特別是個人性格、與人相處的方式。”從普通隊員，到“領航”60余人的隊長，她所經歷的遠比賽場上的幾分鐘飛行更為深刻。而在郝一鳴看來：“這些年的經歷，讓我變得更有韌性，培養了同時應對多重挑戰的能力。”
“校園總師”的收獲，共同印證了實踐的樸素力量：它讓知識活起來，讓興趣落地生根，也讓模糊的青春期許成為清晰的人生方向。
而當個體的蛻變與更大的時代使命相遇，航模隊也將青春朝氣與國家發展相連。
楊澤夏每年都會在賽場看到，已畢業的隊員也來“湊熱鬧”，還有民營火箭公司、無人機企業前來交流指導，甚至“挖人”。業界的目光早已投向這些年輕的身影。曾有科技公司對北航團隊的全自主無人機系統表現出濃厚興趣，探討著降低其成本后推向市場的可能。學生們的作品，已不止于競技，更觸碰到了真實世界的脈搏。
認可，還來自那些曾為國家撐起一片天空的前輩。中國大學生飛行器設計創新大賽期間，多位院士走進機庫。
仔細詢問技術細節后，不少專家留下叮囑：“報效國家”“航模不是玩具，是工程品”“要把自己當成工匠”……“這讓很多學生心中埋下了一顆科技報國的種子。一些隊員不是相關專業出身，也從航模隊出發‘飛’向了航空航天領域。”重大航模隊指導教師魏榛說。
這些年，在其他國家舉辦的國際比賽舞臺，中國大學生的面孔越來越多。“早期我們材料落后，出去先學人家，回來自己摸索。”張良說，“現在我們工藝成熟了，國外隊伍反過來問我們怎么做到的。參賽過程中，不少隊員逐漸明白，科技強國之路，不僅需要硬核的技術創新，還需要參與標準、規則制定，贏得自己的話語權。”
成長的航線從不局限于飛場上空。年輕人帶著被考驗過的專業知識和被點燃的科技夢，邁向研究院所、攻關項目或產業前沿時，未來工程領域的“總師”或許就在他們當中。而那架曾被他們的青春托舉、凝視、追逐的飛機，最終承載的還是他們自己，飛向的是那片與個人理想共振、更與國家需要同頻的壯闊長空。
(薛思遠參與采寫)
本報記者 黃 超 《人民日報》(2025年12月14日 第 05 版)
【編輯:張令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