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過了很多年,我依然記得往事。那時剛踏進三門峽,便覺得這里的風不一樣。潼關那邊過來的風,硬,糙,帶著黃土高原劈頭蓋臉的直性子;到了這里,叫黃河一攔,一浸,忽然就軟和了,潮潤了,像一塊用過多年的粗布,被流水淘洗得沒了火氣,輕輕地拂在臉上。路是順著山勢轉的,一轉,豁然一片莽莽蒼蒼的水,靜靜地臥在天地間——這便是三門峽了。
我腳下站的這片地方,本地人叫"高廟"。說是廟,其實只有幾堵土坯墻的殘跡,荒草蔓蔓的,淹到膝蓋。一位老人正蹲在墻根下曬太陽,見我過來,也不起身,只把旱煙袋在鞋底上磕了磕,算是打了招呼。他伸出手,往那一片蒼茫的水面一指:"瞧見沒?那底下,埋著俺們的老城哩。"
順著他枯枝般的手指望去,湖水是青灰色的,綢子一樣鋪開,不起一絲皺。幾只水鳥悠悠地掠過,影子掉進水里,便尋不見了。陽光很好,亮晶晶地灑在水面上,碎金子似的晃眼??晌抑?,這溫柔平靜的水底下,是另一個世界。一九五七年,一道大壩在這里豎起,黃河被攔腰抱住,水位一寸寸漲起來,吞了碼頭,沒了老街,淹了上千年的陜州古城。人們說,這是"黃河第一壩"。這"第一"兩個字,聽著是功勛,底下卻是無數人夢里都回去不了的故鄉。
"那時候,水來得快。"老人又裝了一鍋煙,聲音和煙霧一樣,淡飄飄的,"政府讓搬,鑼敲得急。能帶走的,無非是幾件衣裳,一口鍋,一袋糧食。帶不走的,可就多了。"他頓了頓,望著水面,眼神空空的,像是要望到水底下去。"街口那棵老槐樹,三個人才抱得過來,開起花來,香半條街。搬不走。城隍廟門口的石獅子,瞪著人幾百年了,也搬不走。還有自家院墻根下那盤石磨,磨了多少輩人的糧食,溫吞吞的,貼著掌心有種說不出的踏實……都沉到這兒了。"
他不再說話,只默默地抽著煙。我也沉默著。風從湖上吹來,帶著水腥氣和一絲隱約的涼。我忽然想起古書上那些句子?!端涀ⅰ防飳戇@里:"河水分流,包山而過,山見水中若柱然,故曰砥柱。"又說"三門":中神門,南鬼門,北人門。那是何等兇險的景象!狂放的黃河水,被兩岸群山逼到此處,正煩躁得無處發泄,忽見三座石島突兀而出,橫亙河中,便愈加暴怒起來,吼著,撞著,白沫噴天,聲聞十里。行船至此,便是過鬼門關。船夫們光著黝黑的脊梁,吼著比浪濤更硬的號子,將性命與勇氣一同押上,在那沸騰的、旋轉的、白牙森森的水隙里尋一條生路。那是力的較量,是人與天最原始、最悲壯的對話。
如今,這一切都靜默在百米之下??衽狞S河,被規訓成一片溫順的、用于計算"千瓦時"的湖。力與美,險與勇,那些驚心動魄的傳奇,都成了檔案館里發黃的圖紙和老人記憶里斷斷續續的殘片。進步,原來是這樣一件既令人自豪,又讓人心頭空空蕩蕩的事情。
老人抽完最后一口煙,把煙鍋仔細地別在腰帶上,顫巍巍地站起來。"回家嘍。"他說。他的"家",在山后那片整齊劃一的移民新村里,白墻紅瓦,寬敞明亮??晌抑溃嬲?家",還在水里。那里有一條青石板路,下雨天會發出幽暗的光;有一間臨街的鋪子,門板上的木紋被歲月摸得光滑;有一種被水淹沒了的聲音、氣味和溫度。
日頭偏西了,湖面由青灰漸漸染上了暖金色,變得溫柔而感傷,像一句欲說還休的嘆息。遠處的大壩,靜穆地橫躺著,在夕陽下勾勒出一道巨大而清晰的剪影,宛如一個悠長的句讀,分隔開兩種截然不同的時間。我忽然覺得,這三門峽,哪里只是地理的三門。它分明是時間的三重門:一重,通著洪荒時代大禹斧鑿的傳說,通著"束狂瀾于龍門,畢洪水于三門"的浩然之氣;一重,沉在湖底,鎖著老城的煙火、船夫的號子,鎖著所有回不去的尋常歲月;還有一重,就在這壩上,在這新村的上空,通向一個被計算、被安排、被水電照亮的確切的未來。
我該走了。轉身時,看見那老人還立在原地,背影瘦小而執拗,鑲在輝煌的落日里,像一尊古老的陶俑。他還在望著他的湖,望著那一片空明之下,他全部的熱鬧與寂靜。風吹起他灰白的頭發,也吹動著浩渺的煙波。那一刻,我仿佛聽見了水底傳來的聲音,不是濤聲,是石磨緩慢而悠長的吟唱,是無數個像他一樣的人們,用沉默的脊梁,筑成了這大河之下,最深最穩的"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