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的冰
進山的念頭,是在一夜北風后驟然清晰的。窗玻璃上凝著一層毛茸茸的霜花,隔著它望出去,外頭的世界仿佛被一塊巨大的、未經雕琢的水晶含蓄地包裹著,輪廓柔和,光影朦朧。友人電話里說,山里雪深,路怕是封了。封了路,正好。有些風景,原就是要人斷了退路,懷著一點近乎朝圣的孤勇,才能得見的。于是我們便去了,去尋那太行深處,被嚴寒悉心封藏的、靜默的魂魄——那漫山遍野的冰。
車至山腳,便不能再行。真正的相遇,須得用腳步去叩問。一腳踏入雪野,那“咯吱”一聲脆響,清冽得像咬破一顆冰梨,瞬間通了肺腑。四望皆是白,一種浩大而溫柔的、吞噬一切的白。山巒的線條被雪敷得豐腴了,往日嶙峋的骨相,此刻都藏在一襲臃腫的素袍下,顯得敦厚而靜穆。路旁的白楊,瘦硬的枝椏承不住厚重的雪,便微微彎著,每一根枝條都晶瑩地腫脹起來,像是掛滿了蓬松的棉花糖,又像是披著孝的世外仙姝,有一種不染塵埃的、凄清的嫵媚。天地間靜極了,靜得能聽見雪粒子從松針上滑落的簌簌聲,能聽見自己血液流過耳膜的嗡嗡鳴響。我們的談笑聲一出口,便被那無邊的、海棉似的寂靜吸了去,落在地上,竟連一絲回音也無。這寂靜是有重量的,壓著人的心,也澄著人的心。
然而,這漫天的白,終究只是序曲。太行真正的精魂,是那在白之下、在寂靜深處律動著的——冰。
循著隱約的水聲走去,景象便陡然不同了。一面巨大的石壁橫在眼前,那平日里奔騰而下的山溪,此刻竟被時光施了定身法。不,那并非僵死。你看,那從崖頂垂下的,哪里是冰?分明是一匹匹被驟然凍結的素練,保持著最后一刻傾瀉的姿態,浩浩蕩蕩,卻又寸步不移。陽光照過來,冰瀑并非一味慘白,靠外的,透著泠泠的青碧色,像上好的翡翠;深處的,卻泛著幽幽的藍,如同凝望了千萬年的寒夜。那冰面并非光滑如鏡,而是布滿了奇崛的紋理,有的如怒濤瞬間凝固,卷起千堆雪;有的如鐘乳石般層層疊疊,垂下萬千瓔珞。最奇的是那冰柱,它們從巖隙中探出,或如利劍倒懸,寒光閃閃;或如定海的神針,直插幽潭。有一處,兩柱冰凌依偎著從一塊頎長的黑石兩側垂下,石頭的斑紋恰似蝶翼,恍惚間,竟覺得是一雙冰蝶,正斂翅小憩,下一刻便要翩然飛入那澄澈的寒空里去。
我們沿著峽谷向更深處走。溪流并未完全死去,它在厚厚的冰層之下,仍幽幽地、不甘地流著。那水聲便不同了,不再是“嘩嘩”的歡唱,而是“叮咚、叮咚”,清脆而沉著,像玉磬輕敲,每一聲都帶著冰的質地,在空寂的山谷里異常分明。這聲音,是冰的脈搏。在一些冰層薄脆處,能看見那活水,是沉靜的、濃郁的寶石綠色,它不急不緩地推送著水底潔白的雪沫與偶爾一枚深紅的漿果,仿佛在冰棺里進行一場幽謐的、無人觀禮的游行。水與冰的界限,在這里曖昧而神奇。飛濺的水珠,尚未落入潭中,已在半空凝成冰花,碎瓊亂玉般散開;而垂落的冰掛尖端,又有細如游絲的水滴,忍著巨大的寒意,極其緩慢地聚集,“嗒”一聲,墜入下方未凍的淺洼,激起一圈幾乎看不見的漣漪,旋即又被新的薄冰悄然覆蓋。這動與靜,生與死,柔與剛,就在這方寸之地,進行著無聲而驚心動魄的角力與交融。古人說“冰凍三尺”,那是一種結果;而我眼前,卻是“冰凍”這個動詞本身,是天地以寒冷為刻刀,以流水為胚材,正在進行的、一場永無止境的雕塑。
這冰的世界,看久了,會生出一種恍惚。它太純凈,太絕對,仿佛能將人的目光與思緒也一并凍結、凈化。它讓我想起童年。故鄉的冬天,屋檐下也掛滿那樣的冰凌角兒,我們這些孩子,總會踮著腳,小心翼翼地掰下一根最長的,當作寶劍揮舞,或者,偷偷塞進嘴里。那滋味,是一種尖銳的、毫無雜質的涼,瞬間通透全身,隨即化作一絲若有若無的甜,那是冬天封存在水晶里的、大地的氣息。我們也曾在封凍的河面上抽打陀螺,冰車滑過時,冰層在腳下發出“嘣嘣”的、令人心悸又興奮的開裂聲。大人們總是嚇唬我們,而我們卻篤信著一條來自古老經驗的真理:冰面越響,其實凍得越結實。那種與冰冷肌膚相親、與危險嬉戲的快樂,是暖房中永遠無法滋生的野性的浪漫。
正神游間,一抹熾烈的顏色,猛然灼痛了我的眼。
是柿子樹。就在那面冰瀑的不遠處,十幾株老柿樹,虬曲的枝干黑鐵似的戟指著天空,而枝頭,卻累累垂垂,掛滿了熟透的柿子。一場大雪,未能掩去它的光芒,反而將那紅襯得愈發驚心動魄——那不是普通的紅,是熔巖般的紅,是心頭血般的紅。白雪覆在柿子上,蓋不住的,便順著圓潤的弧線滑下,堆積在蒂洼處,紅白交界,晶瑩剔透,像一盞盞琉璃宮燈,里面還亮著暖融融的火苗。這冰火相映的奇景,一下子將方才那純粹的、帶有神性的冰寒,拉回了人間。冰是絕俗的,柿子是入世的;冰是永恒的靜默,柿子卻散發著時間釀就的甜香,是一種“可觸摸的、甜美的現實”。
同行的本地老人,袖著手,看著我們驚嘆的樣子,只是淡淡地說:“沒人摘啦。年輕人都出去了,摘下來,也不值幾個錢。” 我們便覺惋惜,說這般好的“一兜蜜”(指凍柿),若在舊時京華,是要被名家以錦帕包裹,當作“事事如意”的雅禮,鄭重贈予友人的。老人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理解,也有一種更深沉的、我們無法完全抵達的坦然。在這冰封的世界里,這無人摘取的紅柿,成了一種倔強的存在。它不像冰那樣,依靠絕對的寒冷來宣告存在;它依靠自身內蘊的陽光與糖分,在嚴寒中堅持著一抹暖色。這抹紅,仿佛在說:冰可以封住河流,封住道路,卻封不住一些生命曾經熱烈燃燒、并且仍在寂靜中等待的記憶。
這讓我想起在山那邊聽到的另一個故事。也是一個這樣的大雪天,崎嶇的山路上,一老一少,爺爺在前像一張弓般拉著車,孫子在后奮力推著。車上,是政府發給過冬的煤。雪太深,路太滑,他們走得艱辛。天地茫茫,那一老一少的身影,小得像寒風中瑟縮的草芥。那畫面,與眼前這瑰麗的冰瀑、這灼灼的紅柿,何其不同,卻又何其相似!那車上的煤,是具體的、可燃燒的溫暖;這枝頭的柿,是象征的、甜美的慰藉。而包裹著它們的,都是太行山嚴酷而偉大的冬天。冰,是這嚴酷的外顯,它用一種極致的美,考驗著、也庇護著山間的萬物與生靈。大山將雪被子為它們輕輕掩好,那表情,是一位嚴父難得的慈愛。
日落時分,我們踏上歸途。回望山谷,夕陽的余暉給巨大的冰瀑鍍上了一層金紅的邊,那凜冽的寒光,霎時變得溫存而輝煌,宛如神話中巨人宮殿的熔金大門。光與冰的交舞,讓山谷里虹彩紛呈,嵐霧繚繞,仿佛一個即將蘇醒的幻夢。冰,在這最后的時刻,將它吸收了一整日的光華,毫無保留地噴吐出來,完成了一天中最壯麗的謝幕。
我終于有些明了,太行的冰,并非死物。它是一個季節的骨骼,是沉睡的水的另一種清醒的形態。它以絕對的冷,淬煉出絕對的美;它以萬籟的靜,涵養著生命的動。它封存流水,也映照天光;它銘記酷寒,也預告暖陽。它之下,有幽咽的泉流,是不息的生機;它之畔,有灼灼的紅柿,是頑艷的人間煙火。它是一位冷酷的詩人,用透明的方式,書寫著最繁復的篇章;它也是一位沉默的守護者,用它堅硬的鎧甲,覆蓋并孕育著一個關于春天的、柔軟的諾言。
冰生于水,而寒于水。這太行的冰,生于這方水土的剛健與沉靜,最終,也必將歸于這方水土的淳厚與綿長。我帶走了一小塊冰,放在掌心,它很快化成一滴清亮的水,順著掌紋,洇開一片涼意。那涼意,直滲進心里去。我知道,我帶走的,是一小片凝固的太行。此后,無論在何處,只要想起那抹冰涼,眼前便會展開那一片琉璃世界,和世界中央,那盞永不熄滅的、紅色的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