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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說:最后一盞燈
夜沉得像一潭死水,只有風在巷子里來回踱步,像找不著家的狗。
老林坐在柜臺后,手指摩挲著一只瓷杯,杯沿磕了個口,像笑裂的嘴。他的雜貨鋪只剩最后一盞燈,燈罩被油煙熏得發黃,像一塊舊時代的琥珀。燈下有只蒼蠅,繞著火苗打轉,撞得“嗡嗡”作響,像喪鐘。
“還不關門?”巷口傳來聲音。
老林抬頭,看見一個戴鴨舌帽的少年,懷里抱著一只紙箱,箱子用膠帶纏得死死,像剛出土的棺材。
“買什么?”老林問。
“買燈。”少年把紙箱放到柜臺上,發出悶響,“要最亮的那種。”
“最后一盞了。”老林指指頭頂,“賣給你,我就黑。”
少年掏出一卷錢,全是嶄新的百元,在油污的柜面上排成一列小小的墓碑。
老林瞇眼:“錢新得刺眼。”
“剛從銀行墳里挖的。”少年笑,牙齒白得過分,“你賣不賣?”
老林沒動,他看見少年袖口沾著一點紅,像誰用毛筆在夜色里點了一滴錯筆。
“箱子里是什么?”
“也是燈。”少年把紙箱推過來,“不過不亮,想請你幫我修。”
老林用剪刀劃開膠帶,一股福爾馬林味沖出來。箱子里躺著一只斷臂,手指修長,指節有繭,是寫字人的手。手腕處齊齊切斷,白骨像沒打磨好的瓷茬。掌心握著一只微型投影儀,鏡頭碎成星芒。
“我爹的。”少年說,“他寫燈,寫光,寫到最后把自己寫沒了。他們砍了他的手,我把手偷回來,想讓它繼續亮。”
老林把斷臂捧到燈下,像捧一盞漏油的燈盞。他忽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也是少年,抱著第一盞自制的鎢絲燈,跑到京城想照亮什么。后來燈一盞盞滅,人一個個散,只剩這半間鋪子,像被世界咬剩的果核。
“手接不上。”老林嘶啞,“但可以換個法子亮。”
他打開抽屜,取出一枚老式手電燈泡,鎢絲細如秋發。又取出一塊鉛酸電池,兩截銅線,一把焊錫。手指在顫抖,卻像舊琴師摸回了自己的弦。焊錫融化,銀光爬過銅線,像給斷臂縫上一道閃光的血管。最后,他把燈泡嵌進斷臂的掌心,用黑膠布纏緊,像給死者戴上一只白手套。
“試試。”老林說。
少年接過斷臂,按下袖口的暗鈕。燈泡“啪”地亮了,鎢絲燒得通紅,像一顆不肯閉眼的心。光打在天花板上,投出一片搖晃的影——是手的側影,五指舒張,像要抓住什么,又像在告別。
巷子外,警笛遠遠傳來,像另一盞更亮的燈正在逼近。
少年把斷臂抱回紙箱,卻把錢留下:“光照過,就行。”
他轉身,鴨舌帽壓得很低,像要把臉藏進黑夜。走到門口,忽然回頭:“老板,你說燈滅以后,光去哪了?”
老林愣住,半晌答:“去黑里,黑把它吃了,所以黑才不夠黑。”
少年笑一聲,沒入巷口。風立刻填上他留下的空形,像把一頁書撕掉,字句全失蹤。
老林坐回柜臺,頭頂那盞舊燈“滋啦”一聲,滅了。鋪子沉入徹底的墨,只剩柜面上那疊新錢,在黑暗里幽幽反著銀邊,像一排沒點著的燈芯。
他伸手去摸,卻摸到一手碎玻璃——燈泡炸了,鎢絲斷了,瓷杯也滾下地,笑裂的嘴終于笑成齏粉。
老林彎腰,指尖在地面劃到一滴水,不知是血還是淚。他忽然想起少年最后的問題,于是抬頭,對漆黑的天花板輕聲答:
“光在黑里,黑在光里,我們就在這兩層之間,來回擦火柴。”
巷子盡頭,警笛驟停,像誰把針頭拔掉,世界忽然失音。片刻后,一道更強的手電光劈進來,照得貨架上的罐頭、掃帚、過期的日歷全都現形,像被翻開的遺照。
老林站在柜臺后,雙手空空,卻保持遞燈的姿勢。光柱掃過他臉上每一道溝壑,像在給一張舊地圖標最后的等高線。
燈沒了,人還在。
黑暗夠黑,他就成了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