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六 王漁翁舍鏡崇三寶 白水僧盜物喪雙生
詩云：
資財自有分定，貪謀枉費躊躇。假使取非其物，定為神鬼揶揄[[1]]。
淳熙年間在南宋，臨安市民沈一名，賣酒家居官巷口，開大酒坊很有名。見西湖上生意好，錢塘門外豐樓境，買所庫房開酒店，樓上臨湖可玩景，游客往來不斷絕，沈一日里在店中，監著酒工賣美酒，傍晚方才回家中。日逐營營計利息，利潤豐厚好不興，正值春盡夏初日，店里吃酒客門盈，收拾不及晚未停，沒有回家宿店中，時分將及打二鼓，忽有大船在湖中，鼓吹喧闐泊攏岸，絲管交沸五貴公，錦袍玉帶戴花帽，挾同姬妾十數名，徑到樓下問酒工：店主可在酒店中？答道店主人沈一，不曾回家在此停。五客喜道那更好：主人在此相見請，沈一出來見過了，客道好酒只管供，我們不會虧待你，沈一答道酒頗豐，但憑放開量洪飲，樓上去坐快快請。歌童舞女五客擁，一齊登樓暢飲行，百壇好酒吃罄盡，酒錢雪花白銀呈。沈一是個乖覺人，心里有數見光景，想道世間哪里有，五個貴人打扮同？況他容貌顯飄然，多有仙氣周身攏；一次能用百壇酒，決非凡人必神靈，五通神道必無疑，既到我店機難逢，一點貪心忍不住，向前跪拜道小生，辛苦經紀幾十年，趁些微利度日行，沒想十二分天幸，得遇尊神臨店中，真是夙世有前緣，有此遭際天大幸，愿賜一場小富貴，五客笑道心愿鳴。沈一言道市井輩，多賜金銀便大幸，五客笑著點頭道：這個愿望能達成。黃巾力士聽使用，力士向前喏一聲，客內為首喚近身，附耳低言吩咐動，力士領命須臾回，背負布囊擲地中，五客教與沈一道：賞你金銀此囊中，然須到家始能看，此處不可泄露情！沈一伸手隔囊捏，捏得塊累鏗鏘聲，大喜過望謝不止，俄頃之間雄雞鳴，五客率領姬妾去，籠燭夾道如飛行。
沈一心里好快活，不睡馱金銀回城，慮及恐怕入城際，囊里狼犺盤詰動，拿個大錘隔囊砸，加蹴踏匾沒響聲，背在肩上急到家，妻子未起睡床中，沈一連聲喊快起！一主橫財我得中，快尋秤來秤秤看，妻問啥寶恁高興！昨夜柜里異常響，疑心有賊起看行，什么動靜也沒見，為此一夜睡不寧，所以未起去看柜，尋秤不遲先等等，沈一取鑰匙開柜，一看柜里全空空。原來沈一城內外，兩處酒坊所使用，銅錫器皿家伙什，妻子金銀首飾等，值錢器物收在柜，而今一件不見影，心下驚異道奇怪！賊偷開鎖都不用！妻子見說柜里空，嚎啕大哭放悲聲，一生辛苦多丟失！沈一言道賜夠用！慌忙打開布袋看，沈一既呆又心驚，說也好笑拿來看，全都取自自柜中，可惜夜來那錘踏，歪匾完全被弄成，沒有一件成家伙，不好被毛神作弄！妻子細問其緣故，乃說夜遇神五通，求他賞賜些金銀，這一布囊交手中。誰知全是自家物，叫個小鬼搬去弄，問道為何多打壞？答道打壞有初衷：怕這東西太狼犺，城門盤詰不好通，故此多敲打實落，哪知會有這事情，自家打壞自家物！夫妻氣得了不成，只得重新喚匠人，逐件置造費錢工。本想發財倒折本，傳聞開去笑話成，沈一多時不見人，貪癡反遭神侮弄。可見不是自家物，不要欺心貪圖弄，再說一個起欺心，貪別人物難受用，反受顯報一段話，還請各位聽一聽，冷冷欺心人肚腸，故事有詩是為證：
異寶歸人定夙緣，豈容旁睨得重涎！試看欺隱皆成禍，始信冥冥自有權。
話說宋朝隆興間，蜀中嘉州一漁翁，王甲家住岷江旁，世代捕魚為營生。每日與妻棹著舟，撒網施罟[[2]]岷江中，所得恰好供一家，王甲行業雖漁翁，每日打魚忙不行，好善敬佛卻心中，每將魚蝦市上賣，若夠一日之食用，便肯布施與乞丐，打齋化飯寺院行，募化佛菜禪堂里，一文二文常舍動。他妻見慣這類事，況是女流信佛更，一心一意自幫他，生意淺薄收不豐，沒有一日不去舍，一文兩文終不停。一日江中正棹[[3]]舟，水底一物蕩漾動，恰象日頭影一般，火采閃爍射眼明。王甲對著妻子說：必有奇物在水中，咱們設法撈起來，看是何物耀眼動，遂教妻子理魚網，撒將下去嗖一聲。掉轉船頭牽起來，光亮異常那網中，笑道是啥好物件？取上手看古銅鏡，八寸大小圓周圍，龍鳳之紋雕鏤精，又有篆書許多字，字形符箓一般同，普通之人識不出，王甲夫妻盤算中：聞得古鏡很值錢，鏡值多少咱不請，必然是件好東西，咱且拿到家里行，藏好等到有識者，取看不要褻瀆動。原來這面鏡果然，是有來歷之物種，乃是軒轅黃帝造，日精月華采著用，按著奇門遁甲鑄，揀取年月日時成，下爐開鑄有講究，金章寶篆上有銘，多是秘笈和靈符，所在之處但此鏡，金銀財寶來聚定，聚寶之鏡名定成。只為王甲夫妻善，也是夙世前緣定，合該興旺故此物，出現得取回家中。自從得了此鏡后，財物不求而自攏：家里掃地出金屑，墾田墾出銀窖能，船上撒網起珍寶，剖蚌剖出珍珠明，一日在江邊捕魚，灘上倆小白東西，盤旋數番趕來去，急跳上岸襟兜起，蓮子大小倆石子，生得明凈瑩潔的，光彩射人甚可愛，藏袖帶家放匣里，是夜夢見白衣女，姊妹隨侍來家里。醒想石子必精靈，可見寶貝不必疑，包好結在衣帶上，隔得幾日有奇遇。波斯胡人特尋問，見了王甲道一聲：必有寶物君身上，愿求一看可得行？王甲推道沒寶物，胡人言道遠看清，遙望寶氣在江邊，跟尋到此君家中。見君走出寶氣罩，千萬求看瞞不能，王甲曉得他識寶，身上取出欣賞共。胡人看了嘖稱奇：得遇此寶緣分重，況是一雙尤難得，不知肯否轉賣動？答道我要他無用，得價就賣咋不中，胡人見他說肯賣，不勝之喜了不成，說道此寶本無價，有三萬緡[[4]]行囊中，盡數與君買了去，言道價錢已不輕：不識何物無心得，不敢論量只求請，指明此物有何用，胡人言道石有名：叫澄水石放水中，隨你多濁水皆清，帶此泛海用處大，海水皆與湖水同，淡而可食作用大，王甲仍然不太懂：如此咋就值恁多？胡人言道力無窮：本國有池多奇寶，淤泥濁水毒其中，人下水去無不死，所以取寶重價用，招人寧愿舍性命，養贍全家因喪命，如今有了這寶石，帶在身邊水澄清，如同凡水任取寶，豈不值錢太有用！王甲問道既如此，只買一顆足夠用，何必兩顆都要買？我留一顆自己用，胡人言道有緣故，雖是兩顆此寶形，氣實相聯彼此逐，才是活物長久生，若拆兩處不多時，就會枯槁不能用，所以斷然分不得，原來胡人識貨精，取出古鏡求他鑒，合掌頂禮真虔誠，這可不是凡間寶，其妙無量不全懂，咱不能盡知其用，必是大福人可擁，咱就有錢不敢買，買此二石足夠行，勸你小心收藏好，輕覷了它可不行！王甲依言鏡藏好，遂與胡人交易成，兩塊白石賣了去，三萬緡錢到家中。
王甲一時富足起，未舍漁船生活能，一日天晚遇風雨，望見江南火把明，有人喚船求過渡，其聲甚急了不成，王甲料已沒別舟，不渡倆人吃苦定。急冒著風棹過去，原來道士有兩名，一穿黃衣一著白，下船搖過對岸動。兩個道士告王甲：夜黑雨大沒處停，得到宅上歇一宵，若為不棄實萬幸。王甲是個行善人，家雖蝸窄草榻行，可以安寢請放心，不妨下顧撇宅中。把船拴好同道士，到家吩咐齋飯整，兩個道士苦辭道：不必賜食只宿中。果然茶水也不吃，一張竹床睡直徑，王甲夫妻夜里睡，聽得竹床咔嚓聲，撲地一聲咕咚響，象似重物跌光景，王甲夫妻猜測道：莫非客人跌床動？然是人跌沒恁響，王甲疑心暗觀情，道士宿處無聲息，愈加奇怪看房中，點起個燈出外照，叫聲阿也竹床崩，兩個道士落床下，直托托眠沒動靜。瞠目結舌伸手摸，兩個道士都沒命：冰一般冷，石一樣堅。儼焉兩個皮囊，塊然一雙寶體。黃黃白白，世間無此不成人；重重癡癡，路上非斯難算客。
王甲叫妻起來道：說也希罕客沒命，身體變得硬梆梆，妻子問道啥變成？王甲答道燈光下，看不明白錫或銅，是黃金磚或銀錠，待天明后才分清。妻子言道會通靈，銅錫之類料不能，王甲欲言漸天明，仔細一看分得清，穿黃衣的是金人，穿白衣的銀人成，重量約有千百斤，王甲夫妻歡喜驚，心想這是天賜物，許會變化也只恐，切別走到別處去，買炭熾煽特銷熔。但見黃的是精金，白是紋銀一錠錠，王甲逐有意外得，已漸富饒不再窮；賣倆石子得筆錢，許多金銀到家中，盆滿甕滿沒放處，夫妻本分又實誠，雖有許多好東西，起造房屋不想弄，置買田產也不想，漁事閣起不經營，只是安守過日子，常有橫財家流動，又不消去做生意，兩年富得不能行。夫妻兩口卻只想，要這財富沒啥用，自己反覺不自在，惶懼不安在心中。王甲與妻商量道：祖上到今漁釣生，一日所得有百錢，再沒去處倒安生。自從得了這寶鏡，成千上萬動不動，不消經求憑空到，也不打點在夢中。我們該自思量著：你我為人是何等！非常富貴驟然有，恐怕天理也不容。粗衣淡飯過日子，要這許多來何用？若留這寶鏡在家，繼續增添無法停。我想天地之寶貝，不該久留在家庭，若不知足長留家，自取罪孽說不定。不如拿到峨眉山，白水禪院施舍行，在圣像上做圓光，做了佛家永供奉，也盡咱們一片心，我們一個緣結成，豈不為美妻子道：佛天面上好事情，我們應該時識務，正該如此施舍動，兩個志誠十日齋，同到寺里獻寶鏡。寺里住持僧法輪，問知來意贊不勝，此乃檀越大福田！王甲央他旨寫成，就使邀集合寺僧，三日道場遂作成，辦理齋糧施襯錢，數十兩銀花已經。道場已畢那王甲，即向法輪交寶鏡，法輪久知王甲家，聚寶因為得此鏡，故意謙詞推托道：這件物事至寶競，神明所惜非常物，檀越肯施作佛供，自是檀越結善緣，何敢參與吾貧僧？檀越親自奉著置，三寶之前頂禮行。貧僧絕不去沾手，王甲夫妻依言行，親把寶鏡安放好，佛頂后面停當動，拜了四拜別法輪，自回家去了事情，誰知這個僧法輪，奸狡有余心事重。明知這鏡是至寶，王甲巨富因此鏡，見說肯舍在佛寺，有心昧他貪心動。又恐怕日后翻悔，再來取去有可能，不敢沾手故意說，他日好賴撇干凈。王甲去后取下來，絕巧鑄鏡匠密請，照著形模另鑄起，分毫無異與寶鏡，隨你如何能識貨，也分不出真假鏡，法輪重謝了匠人，教他謹言陰謀成。新鑄之鏡裝佛座，換去藏好真寶鏡，法輪自得此鏡后，金銀財物自來涌，悉如王甲前日月，衣缽充實好光景，祠部度牒度僮奴，多至三百還有零。寺剎興旺富流油，皆因寶鏡起作用，王甲回去日子衰，一日不如一日更。原來一個家要窮，無需盜劫火燒動，只要有出而無進，七顛八倒爛事情，做事不著計不周，漸耗坐吃山就空，王甲起初財來易，慷慨用費不心疼，好似沒底吊桶般，只管漏出一宗宗，不想寶鏡不在手，沒有來路去路通，也只有兩年光景，財主又變回漁翁，只是俗語說得好，你不服氣都不中：寧可無了有好辦，不可有了無難整，王甲家私弄精光，暗自思量在心中：當初我本是窮人，只為得了這寶鏡，以致日夜遇橫財，如此富厚才興隆。若是好好放在家，自然日長夜大能，哪里會過窮日子？無福消受舍寺中，而今寺里好興旺，卻教我仍受貧窮，這可算是咋回事？夫妻互相埋怨動：當初咋生瞎主意，咋也不阻擋一聲？王甲言道也好辦，不是賣絕那寶鏡，是白舍去供養的，今對長老告實情，仍舊取回來咱家，他也不得不答應。若怕佛面不好看，等咱富裕之后重，多出布施對寺院，也算不得失信行。妻子言道說得是，為啥寧可自受窮，睜眼看著別人富，作急去取來寶鏡。商議已定到次日，到峨眉山王甲徑，白水禪院寺中來，倒與昔日大不同。昔日輕施重寶，是個慷慨有量之人；今朝重想舊蹤，無非窮蹙無聊之計。一般檀越，貧富不同；總是登臨，苦樂頓別。
王甲見了法輪僧，說起傾家為舍鏡，無奈來求還原物，口里雖說怕不應，不匡[[5]]法輪無難色，居然答應還高興：寶鏡原是君家物，今日來取情理中。小僧所以不參與，正為后取機會剩，小僧何苦去經手？像我出家人小僧，這個色身非我有，何況外物啥寶鏡？但恐早晚有不測，被小人偷都可能，難為檀越好情意，檀越金面咋再逢，物歸原主今日得，小僧可作也生夢，何敢吝惜遂吩咐，香積廚中辦齋動，管待王甲齋飯畢，王甲自上佛座令，取了寶鏡下來后，王甲捧在他手中，反復仔細轉看過，認是舊物宛然競，一些也未曾疑心，回家妻看很珍重，指望依舊似前日，財物如水一般涌。豈知完全不靈驗，依然貧因了不成，時常拿出鏡來看，光彩如舊卻沒用，嘆道敢是福氣過，連這寶鏡也不靈？夢里也不道是假，改字陳朝駙馬詩為證：“鏡與財俱去，鏡歸財不歸。無復珍奇影，空留明月輝。”
王甲雖然藏寶鏡，仍然依舊照貧窮，相反那白水禪院，一日更比一日興。外人聞得盡疑心：必然僧處藏原鏡，鑄鏡匠人造鏡時，無非看樣仿造鏡，不知其中之就里，今見有人議論盛，說出王家鏡聚寶，舍寺偷換被寺僧，致使王家變貧窮，寺中財富與日增，匠人省得前日事，未免對人說真情。知者恨和尚欺心，卻是王甲有一鏡，雖知其假無證辨？不好再向寺中爭，吞聲忍氣恨命薄，叫神喊佛申不成，法輪自以為得計，暗藏寶鏡安享用。
看官你道若如此，作人欺心便宜能。咋知量大福亦大，當然機深禍必成。法輪用了壞心機，藏了別人家寶鏡，天理不容自發家，自然生出禍事情。提點刑獄到漢嘉，使者渾耀是姓名，他本是個大貪人，聞得白水禪寺僧，十分富厚動頑涎[[6]]，后來仔細去察聽，聞知聚寶鏡之說，想道對付一寺僧，要他千萬非難事，只是萬千用盡能，況且也太動眼目，何如要他聚寶鏡，天下財富盡跟我，金銀財寶豈有窮？亦且只是一物件，甚為穩便咋不弄！差心腹吏典宋喜，特來白水禪院中，要借聚寶鏡一看，此話正中僧心病，法輪如何來應承？回答吏典道一聲，幾年之前有施主，曾將古鏡舍佛頂，現在久已討回去，小寺哪還有寶鏡？萬望回提點刑獄，說提點相公指名，要問這面聚寶鏡，必是知道來歷明，如何能夠搪塞他？法輪道委實沒鏡，小僧如何生得出？答說即此回不能，法輪曉得故為難，寺里銀子倒豐盈。拿出十兩送吏典：此事必有煩提控，提點刑獄回一回，些小薄意勿嫌輕！宋喜見銀歡喜道：好歹替回承盛情。法輪送吏典出門，轉來與行者真空，他的心腹商量道：寺發之本此寶鏡，豈可輕易露行跡，放在別人家里能？不見王甲家的樣？況是官府來借用，他不還了找誰要，有撞天屈叫得成！又是昧著別人物，如何告訴別人明？如今只有緊密藏，推個沒有他何能！要得急時給些銀，打發滿意事擺平，真空也說這自然，輕易給他咋可能？隨他要去多少銀，只要留得住寶鏡，不愁財寶不自來，師徒愈加謹密行。吏典宋喜去回話，渾耀提點大怒生：僧家無理太無狀！上司官取敢抗行？宋喜說他非不肯，是說真的沒寶鏡，提點怒道他胡說！吾已訪得實已經，王甲舍與水禪院，他卻換過用假鏡，把個假鏡還王甲，他卻私藏真寶鏡。咋說沒有必受賄，替他解說蒙混動，如果寶鏡要不來，一頓好打你挨定！宋喜慌說待吏典，再去與他作說明，這次寶鏡必取來，提點要他快行動！沒鏡不要來見我！宋喜唯唯而出動，白水禪院見住持，提點相公必要鏡，在下被他好訓斥，莫想見他若沒鏡！法輪言道已奉告，施主取回家已經。而今寺里哪再有？宋喜說到相公清，丁一卯二都知道，施主王甲舍寺中，來取你把假鏡還，真的自藏陰使用，不知哪里訪問透，咋好把話騙他成？法輪言道這都是，小人見寺浮財擁，氣苦眼熱造謠言，宋喜言道他起風，少不得要下些雨，既沒有鏡財寶送，才能熄得這場火，法輪言道提點憑：隨要多少出得起，只要不再提寶鏡，宋喜言道要周全，在下見識千金送，法輪言道千金可，只是如何送去動？宋喜答道這在我，自有送進門路通。法輪說求停妥得，不再來要便好弄，即命行者曰真空，取出千金在箱中，面對宋喜交明白；另加三十兩謝宋，宋喜藏起二百兩，只八百兩提點送，稟道僧家真無鏡，備些鏡價來此送，宋喜心想量寶鏡，值得這多未必能，有這黃金事可平，他把提點太看輕，提點見銀動邪火，想道寶鏡他手中：這八百兩僅毫毛，有啥稀罕還看重！叵耐賊禿不識相，欺心賴物你畢竟，怎么到了你手里，拿出看看都不行？而今只推說沒有，咋奈何他都不行！心生一計我須是，刑獄重情衙門中，這幾百兩作贓物，坐他賄賂加私通，夤[[7]]緣刑獄污官府，拿他敲打有罪名，不怕敲打不出來，八百兩封貯庫中，當即差下倆公人，徑到白水禪院中，去拿住持僧法輪，昧鏡賄賂官員行。
法輪見了公人到，曉得別無他事情，寶鏡一樁事未諧，吩咐行者曰真空：提點衙門來拿我，別不干連無詞訟，料想也沒啥別事，無非生端詐寶鏡，我只索去見一見，看他咋說我講明，他住了手不見得，前日送錢宋提控，想是嫌少添兩倍，量也有數擺得平，須把寶鏡隱藏好，一發不能再露形！真空叫師傅放心！到衙門要啥使用，只管來取至于鏡，尋不到處藏已經，隨是誰來不認帳，法輪強調指我名，來要也決說沒有，兩個做好死同盟，好好管待兩公人；重謝差使金錢用，兩個公人各歡喜，法輪自恃有錢供，不怕官府挺身出，竟到提點衙門中，渾耀提點升公堂，見了法輪臉色重，拍案大怒喝聲道：已到生死衙門中，你這禿賊怎么敢，出手重賄啥謀營？現在獲贓銀入庫，其間必然有隱情，快快招來免挨打！法輪言道是相公，差吏典要取鏡子，小寺根本沒有鏡，吏典教僧拿銀準，提點言道胡說蒙！哪里會有這道理？必是你要買私情，不打不招喝皂隸，拖翻法輪棍打動，一佛出世打得他，二佛涅槃收監中。提點私下教宋喜，去把言語把他哄，鏡子下落最好說，法輪牙關緊咬定，只說真的沒有鏡，要銀去告徒弟行，再湊送他贖我出！宋喜說他只要鏡，不是增銀能完事，待我先去討口風。宋喜把僧話語回，答道熟商量不中，料他不肯拿出來，就是敲打也無用。這鏡無非在寺中，差人圍寺查檢行，查取犯法贓物證，把他家資盡抄凈，檢驗一件一件過，哪怕鏡子跑了成！吩咐吏典交宋喜，監四公差圍寺行，宋喜受過和尚賄，此意向法輪暗通，法輪心里思量道：曾囑行者曰真空，說把鏡子藏密處，搜尋不著料必定，家資不好盡抄沒，遂對宋喜又求情：鏡子原是真沒有，搜索不妨箱匣中，照管一二求提控，小徒在彼給照應，別把家計乘機失，便是周全請提控，小僧出去有厚報，當得效力宋喜應。宋喜別了法輪后，白水禪院公差同，行者真空白水院，少年風流淫浪僧；又且本房很饒富，平日撒漫盡可憑，礙著住持師傅面，自家像意不得行。目前師傅官提去，正中下懷自由更，偷得爺錢沒使處，俗語把話說分明：平日結識的私情，相交婊子好幾名，沒處不把東西塞，沒人不把錢亂用，費掉好些黃白物，偷來各處寄頓動，不計其數做私房，思量怕有后遺癥：師傅出來須查算，無法填補大窟窿？況且根究鏡子來，未免被纏說不清。目下趁著師不在，何不卷擄家財動，連鏡也帶在身邊，星夜逃去潛下蹤，養起頭發作俗人，快活下半世不中？思來想去算計定，細軟值錢箱籠中，并疊起來兩擔成，自挑一擔次日明，顧人挑了另一擔，說救師傅對僧眾。
去后一日那宋喜，同四公差到寺中，聲說搜簡住持房，回說師傅官衙中，行者出去空房在，公差說道上司命，搜簡違法之贓物，人在不在哪管成？當即毀門而入房，進房一看很分明，粗重家伙椅桌亂，剩下空箱和空籠，細軟貴重皆不見，房里地皮翻轉動，并不見有啥鏡子，宋喜此時說一聲：住持師父叮囑我，散失他物可不中，房里空空怎么辦？合寺僧眾則發聲：本房行者只不過，出去看師消息聽，為啥房中搬恁空？怕是逃走機會乘！公差見事不是頭，曉得生意弄不成，且把遺下破舊衣，胡亂卷擄身邊弄，要了僧人在逃狀，回復提點宋喜同，提點大怒這禿驢，這等奸猾抗拒明，私下教徒弟逃去，提出法輪動大刑，法輪本在深山中，做個住持受用僧，何曾吃過這樣苦？監禁打罵不消停，指望折銀能得脫；徒弟逃走家私空，心里已經夠苦楚，一番毒打咋能經？不勝狼狽到監牢，當晚氣絕喪了命。提點知死方歇手，法輪欺心現報應，昧了別人家寶物，受此果報詩為證：贗鏡偷將寶鏡充，翻令施主受貧窮。今朝財散人離處，四大原來本是空。
行者真空偷貴重，逃出山門要遁形；師傅死活且不顧，打點它方去享用。把前寄頓的物事，大多一起討來攏，寺中所帶放一處，一輛大車駕起行，裝載行李顧腳夫，推了車子向前動，法輪住持家私多，況且金銀本就重，豈是一車載得盡？宋時官鈔已盡行，又叫紙幣官會子，一貫一紙倒不重；十萬貫錢也好帶，住持固然財寶擁，紙鈔就有幾十萬，攜帶不難比較輕。行者身邊藏寶鏡，押了車輛穿山嶺，待往黎州方向去，竹公溪頭到已經，大霧漫天不見路，金甲神人閃出形，軀長丈許面威容，鎖子黃金甲披用，手執方天一畫戟，大聲喝道哪走行？還我寶鏡你再走！那推車的受了驚，丟了車子跑回路，只恨四腳娘不生，不顧行者一溜煙，行者車子管不贏，慌了手腳帶寶鏡，往前亂竄深林行，忽地一陣狂風起，斑斕猛虎跳出動，就把行者拖了去，真空欺心盜寶鏡，首先害了師傅命，自己丟命詩為證：盜竊原為非份財，況兼寶鏡鬼神猜。早知虎口應難免，何不安心守舊來？
再說那漁翁王甲，討還寶鏡藏家中，仍舊貧窮難改變；又見寺中日興隆，外人紛紛都議論，欺心調換知貪僧，沒處告訴本良善，只在自家怨薄命。夫妻兩個常說起，寶鏡在家妙處生，時時嘆恨自迂闊，一日夫妻同得夢，金甲神人吩咐道：竹公溪頭你家鏡，可去收拾回家來，倆人醒來各述夢。王甲言道日有思：所以晚上做此夢，妻子說道雖是夢，或有否則不該同，也許我們有造化，有此警報故神明？既在夢中說地方，那里去尋咋不行！
王甲次日就動身，打聽竹公溪路徑，穿山度嶺到溪頭，見一輛車地上傾，無數物件金銀鈔，約莫數十萬光景，左右一看無人影，想道莫非天賜動？夢中說寶鏡在此，也在里頭說不定？逐一檢看把車內，就是不見有寶鏡。又在前后地下尋，草中尋遍不見影，笑道鏡子雖不見，這套富貴夠半生。不如趁早取了去，省得人來有紛爭，整起車推到路口，顧一腳夫推了行，一直到家告妻子，神明指點虧多蒙，趕到溪口去尋找，雖然沒有見寶鏡，這車物事那里等，過好一會沒人影，也許這是天賜我，故取家來咱們用。妻子當下檢看過，金銀寶鈔一大宗，一一收拾安頓當，夫妻倆人喜不勝。只是疑心夢說鏡，雖得橫財鏡無蹤，思來想去不明白？該到那里細覓蹤。王甲準備次日去，到了晚間復得夢，仍是金甲神人說：王甲不必癡心行。此鏡本是神天寶，夫妻好善人間動，一段富貴作成你，也是你的前緣情。不想兩入奸僧手，今奸僧已受報應，此鏡仍歸天上去，不要再妄想使用。昨日一車之財富，所聚原即賴寶鏡，所以財寶仍歸你，堅心好善夠享用。颯然驚覺南柯夢。王甲逐句記得明，一一都對妻子說。明知天意不尋鏡。夫妻享有寺中物，仍做嘉陵一富翁，此乃好善之善報，亦是該有他命中。
休慕他人富貴，命中所有方真。若要貪圖非分，試看兩個僧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