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長江的濁黃與洞庭的清碧在此絞成淡青的綢,蘆葦蕩是浮動的綠島,麋鹿群從霧里浮出,像從《山海經》里走失的精靈,把“石首”這兩個字,從地圖的標注變成了活的呼吸。
霧里撿起的八千年前
石首的第一重底色,藏在走馬嶺的霧靄里,得蹲下來撿。
我們跟著考古隊的姑娘小蘇鉆進探方時,晨霧正漫過她的睫毛。探方壁的夯土層像本攤開的舊書:最下層的紅燒土摻著陶片,是八千年前先民圍爐煮魚的余溫;往上是商周的灰坑,青銅箭鏃還沾著當年的草屑;最上層是現代農田的土,混著去年秋收的稻殼。“走馬嶺不是‘遺址’,是先民的‘生活現場’,”小蘇用竹片刮去一塊陶片上的泥,“你看這陶釜的流嘴,是專門用來倒魚湯的——先民們傍水而居,把日子過成了江里的浪,一波接一波。”
陶片上的繩紋在陽光下泛著暗紅,像誰用歲月的手指摩挲過。小蘇說,走馬嶺先民是“水做的詩人”:他們在城外挖排水溝,比荷蘭的運河還早三千年;用骨耜耕田,稻田的田埂彎成月牙,順應著江汊的走向;甚至在城墻根種了片竹林,竹篾編的筐能裝下整條江的鮮。“有次挖到個小孩的陶俑,手里攥著半塊魚形餅干,”她笑,“八千年前的小孩,也愛吃點心呢。”
霧散時,我們站在走馬嶺的城墻上遠眺。江汊如網,蘆葦如浪,遠處有白鷺掠過水面,翅尖沾著細碎的波光。忽然懂了先民為何選這里筑城:不是因為險要,是因為水給了他們活路——江里有魚,洲上有稻,霧里有鹿,連風里都飄著“活著”的甜。
麋鹿的蹄印里,藏著江洲的心跳
石首的第二重魂,在麋鹿的蹄印里,得跟著跑。
天鵝洲的清晨,霧是淡金的,像撒了層碎金箔。飼養員老周扛著監測儀走在前面,褲腳沾著草屑:“別出聲,麋鹿的耳朵比雷達還靈。”話音剛落,蘆葦叢里傳來“沙沙”的響,一頭母鹿帶著幼鹿探出頭,幼鹿的茸毛上沾著蒲公英的絨毛,怯生生地打量我們,像看一群闖入童話的大人。
老周的講述帶著江風的粗糲:“1991年引回64頭麋鹿時,這兒還是片荒灘,沒樹沒草,麋鹿剛放出來就拉肚子。”他蹲下身,摸了摸幼鹿的角,“我們就種水杉、種蘆葦,給麋鹿建‘食堂’‘醫院’,像哄鬧脾氣的孩子。現在2600多頭了,去年還生了400多頭小鹿——你看那只,左角缺了個茬,是跟公鹿打架輸的,像個戴了銀項圈的少年。”
在麋鹿的“幼兒園”里,我們遇見了獸醫小林。她的白大褂口袋里裝著奶瓶,給剛斷奶的幼鹿喂奶:“麋鹿的腸胃嬌貴,得像伺候月子似的。有頭小鹿出生時體弱,我抱著它睡了七天,現在它見我就蹭腿,比我家貓還親。”她的手機屏保是張合影:她蹲在草地上,懷里抱著小鹿,身后是成群的麋鹿,藍天把她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有人說麋鹿是‘活化石’,我覺得它們是‘江洲的孩子’,”小林笑,“孩子的心跳,就是江洲的心跳。”
最動人的是黃昏的“鹿群歸欄”。夕陽把蘆葦蕩染成橘紅,麋鹿們排著隊往保護區走,鹿角在余暉里泛著暖棕,像移動的珊瑚。老周突然指著江面:“看!”兩頭江豚躍出水面,銀灰色的背鰭劃出弧線,濺起的水花落在鹿群附近,麋鹿們停下腳步,低頭嗅了嗅水花,又繼續前行——這一幕,像江洲在說:所有的生命,都是一家人。
筆架山下的魚,桃花山里的竹
石首的第三重味,在筆架山下的魚肚里,在桃花山里的竹影里,得慢品。
“筆架魚肚”的名號,是江水泡出來的。我們跟著老船工陳伯駕船去筆架山,江風掀起他的藍布衫:“這魚肚只長在筆架山段的鮰魚肚里,為啥?因為鮰魚吃了江底的‘筆架石’(一種含鈣的石頭),魚肝肥,魚肚才厚得透光。”漁船靠岸時,魚販子已等在岸邊,手中的鮰魚活蹦亂跳,魚肚呈半透明的乳白,對著光能看到細密的血管,像凍住的琥珀。
陳伯的妻子在岸邊的廚房燉魚肚。砂鍋里浮著姜片與火腿,魚肚在湯里慢慢舒展,膠質溶進湯里,凝成一層“凍”。“做魚肚要‘三泡三洗’,”她用勺子撇去浮沫,“冷水泡軟,熱水焯腥,再用雞湯煨——急不得,得像等江霧散,等麋鹿歸欄。”湯盛進碗里,撒把蔥花,抿一口,鮮得人舌尖發顫,像吞下了整條江的溫柔。
桃花山的竹影里,藏著竹編匠人王師傅的“指尖江湖”。他的作坊藏在竹林深處,竹篾在他指間翻飛,編出“江洲漁火”“麋鹿望月”的紋樣。“桃花山的竹是‘水竹’,泡過江水,韌性比鋼絲還好。”他舉起一只剛編好的竹籃,籃底編著細密的“萬字格”,“從前山民編竹器換米,現在成了非遺,年輕人跟著學抖音直播——你看這籃子,能裝江鮮,能裝月光,還能裝鄉愁。”他的徒弟小夏正對著手機直播:“家人們看,這竹編的紋路像不像麋鹿的角?這是我們石首獨有的‘鹿紋編法’!”
石首的“味”與“韻”里,藏著江洲人的“慢哲學”:魚肚要等江魚長成,竹編要等竹子長老,日子要等霧散、等鹿歸、等江豚躍出水面——急不得,因為所有的好,都是時光的饋贈。
江與湖的吻,落在石首的掌心
石首的第四重闊,在長江與洞庭湖的擁抱里,得張開手接。
站在石首長江大橋上遠眺,江面寬闊如海,水天相接處,洞庭湖的清碧與長江的濁黃絞成淡青的綢,像上帝打翻了調色盤。老船工趙爺搖著蒲扇:“我爺爺說,長江是‘硬漢’,洞庭是‘軟妹’,石首是他們的‘媒人’——兩江在此親嘴,把泥沙喂成了江洲,把魚群養肥了,把麋鹿等回來了。”
橋下的江灘上,有孩子在放風箏,風箏線連著麋鹿保護區的方向。趙爺指著遠處的“兩江亭”:“從前這兒是‘厘金局’,收江運稅的;現在成了觀景臺,外地人來拍婚紗照,說這兒的風‘有甜味’。”他的船停在橋下,船舷上刻著“1982年造”,船板被江水泡得發黑,卻依然結實:“從前跑船運糧,從石首到岳陽要一天一夜;現在開車半小時就到——橋是‘紅線’,把江和湖系成了同心結。”
暮色降臨時,我們坐在江堤上看日落。長江與洞庭的交界線漸漸模糊,晚霞把江水染成金紅,麋鹿的身影在蘆葦蕩里若隱若現,江豚偶爾躍出水面,濺起的水花像撒落的星子。趙爺突然哼起一首老船歌:“長江長喲洞庭寬,石首是個好家園;麋鹿跑得歡,江豚跳得歡,日子過得比蜜甜……”歌聲混著江浪聲,在江面上蕩開,像在訴說一個關于江洲的古老童話——這童話里,沒有征服,只有共生;沒有遺忘,只有記得。
離開石首時,車過麋鹿保護區,幾只幼鹿追著我們的車跑了一小段,茸毛在風里飄動,像撒了一把碎金。后視鏡里的江霧又聚起來,把麋鹿的身影裹成朦朧的影,卻把“石首”這兩個字,刻進了記憶的深處——它不是地圖上的一個點,是麋鹿踏碎的江霧,是走馬嶺先民的陶釜余溫,是筆架魚肚的膠質鮮香,是兩江交匯處“海納百川”的胸襟。
江風從車窗灌進來,帶著蘆葦的清香與江魚的鮮甜。我忽然懂了:石首的故事,從來不是“古老”或“傳奇”,是“活著”的——像麋鹿的蹄印,在江洲上踩出新的路徑;像走馬嶺的陶片,在時光里拼出生活的溫度;像長江與洞庭的吻,落在石首的掌心,把日子過成了詩。
而這一切,要從麋鹿踏碎江霧的那個清晨說起——那不是開始,是石首永遠的“正在進行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