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太行鎖鵝屋
今年壺關的雪,來得格外早,也格外靜。城里人還在念叨著秋老虎的余威,太行深處的鵝屋,卻已收到上天寄來的第一封素箋。友人相邀,去探訪雪后的天生橋與那些散落在褶皺里的山村。我欣然應允,心里知道,去看雪中的鵝屋,便是去看一個卸了繁華、顯了風骨的太行。
車出縣城,世界便一寸一寸地靜下來,又一寸一寸地白起來。遠山像被一位沉默的巨匠用淡墨一遍遍皴染過,輪廓在氤氳的霧氣里顯得柔和而蒼茫。近處的松柏,不復夏日的蓊郁,卻因凝霜掛雪,顯出另一種清矍的勁挺。枝頭積著厚厚的、茸茸的白,偶爾有一角墨綠的針葉探出,像是這幅巨大水墨畫里不小心滴落的濃墨,反倒成了點睛之筆。山路如一條被反復擦拭卻愈顯古舊的玉帶,蜿蜒著伸向云霧深處。車輪碾過新雪,發出“窸窸窣窣”的微響,像是大地沉睡中均勻的鼻息。空氣是凜冽的,吸一口,直沁到肺腑深處,帶著松針與凍土的清芬,將塵世的濁氣滌蕩得一干二凈。
我們的目的地,是那座“鬼斧神工”的天生橋。平日里,它隱在蔥蘢的密林之后,需一番跋涉方能得見真容。而此刻,雪覆群山,萬籟俱寂,通往它的那條小徑,更顯崎嶇與幽秘。踏雪而行,腳步陷在松軟的雪被里,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在這空山里,竟顯得格外響亮,仿佛每一步都在叩問大地的門扉。路旁的灌木叢,枯枝上托著蓬松的雪團,形態各異,有的像蹲踞的小獸,有的像盛放的白菊。世界簡化到了極處,只剩黑白二色,卻在這簡凈中,生出無窮的韻味來。
待到轉過最后一個山坳,那座拱橋便毫無預兆地撞入了眼簾。我怔住了。夏季來時,它是翠谷間一道俏皮的、近乎嫵媚的飛虹;而此刻,它通體素白,靜靜地、雄渾地橫跨在幽深的峽谷之上,宛如蒼穹不慎遺落在此的一道純銀項圈,又像一彎被凍凝了的、碩大無朋的月光。橋身斑駁的巖壁,此刻被白雪均勻地敷抹,顯出一種溫潤的玉色。原先生長在崖縫間、被形容為“堅強士兵”的崖柏,此刻也披上了厚厚的絨袍,沉默地戍守著,墨綠的枝葉從雪中掙出,給這寂白的畫面添上幾筆沉郁的生氣。
我小心地走到橋面中央。腳下是近乎百米的虛空,但積雪覆蓋了一切嶙峋與險峻,只給人一種踏在云端的不真實感。環顧四周,千山萬壑,皆臣服于一片浩瀚的銀白之下。雪還在零星地飄著,不是飛揚的姿態,而是沉靜地、垂直地墜落,像時光本身落下的灰燼。峽谷里沒有風,萬籟俱寂,靜得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以及雪花觸及肩頭時那幾乎不存在的微響。這寂靜是如此飽滿,如此有分量,仿佛能觸摸得到。我忽然想起前人的句子,“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險峰”。此情此景,才真正體味到那“無限”二字,并非指向繁復的景色,而是指向這由絕對的“靜”與“白”所開辟出的、無垠的心靈疆域。紛擾的塵念,在此地被過濾得一絲不剩,人仿佛也化作了一片雪,融入了這亙古的蒼茫。
從天生橋下來,我們又驅車往鵝屋村深處去。村莊果真如資料所說,大多“坐落在半山腰”。雪中的村落,靜得像一幅年代久遠的木版畫。紅磚或石料的屋舍,頂著厚厚的、線條柔和的雪帽,煙囪里逸出淡青色的炊煙,筆直地升向鉛灰色的天空,那是這幅靜物畫里唯一動態的、帶著體溫的線條。村路空無一人,偶有竹籬笆圍出的小院,籬上堆著雪,院里掃出小徑,露出濕潤的青色石板。一只黃犬從門洞里探出頭來,望了我們一眼,并不吠叫,又懶懶地縮了回去,仿佛這大雪天,連犬吠都是一種奢侈的浪費。
我想象著屋內的人們。男人或許正圍著火爐,啜著粗茶,聊著明春的農事;女人可能在窗下做著針線,不時抬眼望望這封門的雪;孩子呢,大概還賴在暖炕上,做著關于雪人與飛翔的夢。這便是太行山民的冬天了,將一整年的奔波與勞碌都收藏起來,交給這場大雪去封存、去醞釀。外面是天地一色的嚴酷與壯美,里面是爐火微紅的家常與溫情。這強烈的反差,卻在此地達成了奇異的和諧。雪,仿佛一位公正的調解者,它用冰冷的覆蓋,凸顯了人世間那一點點溫暖的無比珍貴。
歸途已是向晚。天色將暗未暗,雪地反射著天光,世界呈現一種朦朧而神秘的青灰色。來時踏出的足跡,早已被新雪悄然抹平,仿佛我們從未到來。這讓我無端地感到一種慰藉。鵝屋的雪,自有它的脾性。它不因游人的贊嘆而多留一刻,也不因山居的寂寞而早化一分。它只是如期而至,坦然而落,覆蓋一切,又終將歸還一切。
回到城中,燈火已次第亮起,喧囂隱隱傳來。我坐在窗內,身上似乎還沾染著鵝屋雪野的寒氣,但那寒氣里,卻有一種清冽的安寧。壺關鵝屋的冬雪,不像江南的雪那般易逝與傷感,它厚重、靜穆,帶著太行山脈的脊梁與魂魄。它是一場盛大的休眠,是一次莊嚴的封印。在那一片皚皚之下,我分明感到的不是死滅,而是更磅礴的生機在蟄伏、在蓄力。那雪,是蓋在大地胸膛上的一床棉被,聽著底下,萬物正做著關于春天的、綠色的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