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聲浩蕩,煙火溫柔
林坤源
一座城,因水而靈;一江水,因城而暖。茂名與小東江,便是這般唇齒相依的緣分。它不似長江黃河的磅礴壯闊,也不求西湖洞庭的詩意盛名,只是安靜地繞郭而行,如母親手中的針線,將晨昏晝夜、市井人心細細縫合,織成一幅流動的嶺南畫卷。這幅畫卷里,有秦牧先生筆下"宇宙之大,蒼蠅之微皆可入文"的細膩,更有《花地》孜孜以求的"切實可親"的溫度。
清晨的小東江,是被第一聲鳥鳴輕輕推醒的。薄霧如紗,從江心裊裊升起,將兩岸的榕樹與遠處的橋影都浸染成淡墨色的剪貼畫。晨光尚未褪盡朦朧,岸邊已有了人跡——打太極的老人,招式行云流水,每一次吐納都與江風的節奏不謀而合;垂釣者支起三五魚竿,魚線垂入水中,仿佛釣的不是魚,而是江心那一抹未醒的夢;保潔船劃過,船頭剪開翡翠般的江面,漣漪蕩開又溫柔合攏,像是怕驚擾了誰的清夢。此時空氣里,滿是水汽、青草與泥土勾兌的鮮甜,深吸一口,肺腑間便灌滿了整座城的溫柔。
待日頭爬上荔枝林的梢頭,霧氣散盡,小東江才完全舒展開它的清麗眉眼。江水是凝脂般的綠,映著鳳凰花的紅、羊蹄甲的紫,仿佛將整個春天都釀成了流動的蜜。江風拂過,碎金般的光斑在浪尖跳躍,晃得人心里暖洋洋的。步道上,年輕的母親指著白鷺教孩子辨識自然的情書;并肩的情侶將影子拉得很長,呢喃聲響在風里,比荔枝還要甜膩;中學生騎著單車掠過,衣角帶起一串清脆的鈴聲。偶有游船鳴笛,驚起一灘鷗鷺,游客的笑聲便與鳥鳴、葉響、水聲勾兌在一起,成了最鮮活的市聲。這尋常一幕,恰是嶺南風物最動人的肌理——不喧嘩,自有聲。
而我獨愛黃昏的小東江。落日熔金,將天空與江水都灌滿了蜜糖色的威士忌,遠山近樓皆被鍍上溫柔的輪廓。岸邊的蘆葦叢逆光搖曳,每一根葦穗都是燃燒的金線。垂釣者收竿了,竹簍里的收獲不多,卻裝滿了暮色;散步的人影被拉得細長,步伐比江流更緩慢。我常坐在長椅上,看夕陽一寸寸沉入地平線,看霞光從綺麗歸于寂滅,心中那些嶙峋的棱角,都被這軟紅的江水撫平。此刻,天、地、人、水,渾然一體,物我兩忘。這并非遁世,而是入世最深處的安頓——嶺南散文的溫潤底色,從來都是在煙火中見禪意,在平淡處聽驚雷。
夜色降臨,小東江又換上了另一件華服。路燈如珠鏈,沿著江岸蜿蜒出城市的鎖骨;橋上的霓虹墜入水中,化作流動的星河,虛實難辨。晚風習習,吹散了白日的燠熱,也帶來了夜市的美食香氣。廣場舞的鼓點、孩童的嬉鬧、戀人的絮語,全都混在江水的低吟里。此刻的小東江,既是《花地》堅守的"與世俱新"的見證者,也是每個普通茂名人心中"此心安處是吾鄉"的具體模樣。它用波光收藏星光,用漣漪回應心跳,將一座城的繁華與靜謐,都釀成了可觸可感的日常。
小東江是茂名的母親河,更是這座城的精神原鄉。它流淌的不僅是水,更是千年嶺南的文脈傳承——是冼夫人"唯用一好心"的仁義,是荔枝林里耕讀傳家的堅守,是茂名人"務實進取、包容開放"的品格。江水不語,卻將所有的故事都刻進了河床;江流緩緩,卻攜著時代的舟楫一路向前。從漁村到油城,從邊陲小城到濱海綠城,小東江見證了茂名的每一次蝶變,也守望著每一個初心的歸來。
于我而言,小東江是鄉愁的GPS,是靈魂的充電站。離開茂名多年,每當我迷失于異鄉的鋼筋森林,只要閉上眼,耳畔便會響起江水的呢喃,鼻尖便會聞到荔香與江風混合的氣息。那條繞城的江,那些晨昏的光影,那些平凡而熱騰騰的煙火,便成了我最可靠的心理坐標。它提醒我:走得再遠,也不能忘記自己從何出發;飛得再高,也要記得那片曾溫柔托起你的水。
江聲浩蕩,是城市的呼吸;煙火溫柔,是人心歸處。小東江用一脈清流,滋養了茂名的過去,也必將擁抱它的未來。而我們這些被江水養大的孩子,有責任將這份溫潤的鄉愁、這份"好心"的精神,傳遞給每一個愿意聆聽的故事旅人。這或許便是一段江河與一座城、與一代代人之間,最動人的契約——你滋養我成長,我為你續寫華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