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比·達什敦道夫的詩文,植根于蒙古草原的遼闊經驗,卻并不止于地域性抒懷。他的作品所呈現的是一種超越地理邊界的“精神草原”——是一種與自然、宇宙、時間和人類命運緊密相連的深層意識。這種詩性,既樸素,又深邃;既溫柔,又近乎神性。
在《斑駁之花》中,詩人借一株“其貌不揚”的黃色小花,反復書寫“斑駁”這一意象。花的“斑駁”,不只是外在形態的描述,更是一種象征:它象征著被忽視的美、被時間削弱卻仍頑強存在的生命,以及記憶深處不愿消失的某個身影。詩句“這朵黃花……讓我想起了她”,將自然意象轉化為個人生命史的一部分,也讓文本在瞬間具有了抒情的深度與無法言明的痛感。
在《湖畔》中,他將水寫成一雙“眼眸”。湖水被賦予母性、感情、神秘與近乎人格的存在。它的“回旋”與“嘆息”,構成了整個詩歌中最富電影感的畫面。這里的水不再是風景,而是一個正在思念,正在感知,正在承受不可言說之物的“存在”。詩中模糊的“像是見到惡魔”一句,或許并非宗教意義上的惡,而是人心深處的暗影與恐懼,是對命運不可預知的隱喻。
《在月食之時》則直接把讀者帶入宇宙層面的思考。月食不僅是天文現象,而成為詩人內心世界的象征時刻。當他意識到“我的影子也在那里”,詩歌便由外在景象轉向自省,這是一種極具哲思的瞬間。光與影、罪與神、遮蔽與顯現,都在這一短詩中凝縮,帶有宗教般的重量,又保持著詩人的謙卑。
那些短章式的片段詩,尤顯達什敦道夫的思想鋒芒:他提醒“凈化一滴水需要千滴汗”,呈現草原民族對自然的敬畏;他寫“腳下千萬朵花正在跳動”,展現出對生命的慈悲;他用“螞蟻”與“電線桿”揭示人類認知的局限。這些句子如箴言,如智者低語,兼具詩性與哲思。
在漢譯過程中,我刻意保留了他詩中原有的“慢、靜、深、遼闊”的氣質,不做過度修飾,而在語言節奏與意象純度上進行適度提升,使之既貼近原作精神,又能被漢語讀者視為一首“真正的漢語詩”。
如果說達什敦道夫的原詩是一頭站在草原上的鹿,那么這份譯文,便是盡力保存它的雪地腳印——不去篡改方向,只去加深痕跡。
他的詩歌不是喧囂的,而是低聲講述的;不是炫技的,而是心靈的。而在這個越來越匆忙的時代,他的作品提醒我們:慢一點,輕一點,像對待湖水、花朵與影子那樣對待世界。這或許正是達什敦道夫詩歌最珍貴的意義所在。
丹比·達什敦道夫詩詞選譯
丹比·達什敦道夫 作
烏力吉巴雅爾 漢譯
斑駁之花
在春雪之間,
報春花最早醒來,
微笑著盛開在世界一角
卻依然顯得斑駁。
在驟雨如注的時節,
站在百花的腳下,
它的顏色如此普通
卻依然顯得斑駁。
在秋夜漸冷的傍晚,
它安慰著葉子的憂傷,
與陽光短暫相伴
卻依然顯得斑駁。
當春天再次逆風而來,
它一次次微笑著盛開
卻依然顯得斑駁。
那是一朵黃色的花嗎?
唉,它讓我想起了她……
湖 畔
水的眼睛輕輕顫動,
層層波光閃爍、搖晃。
微風拂過,
發絲只是輕輕揚起。
湖水像一位
思念孩子的母親,
涌動著靠近,
仿佛想要擁抱什么,
卻又悄然嘆息,
眼里盛滿了水光
它緩緩地旋轉、回去,
像是看見了
某種不可言說的東西。
在月食之時
當月亮被遮住的那一刻,
姐姐那張美麗的臉
仿佛也暗淡了下來。
我明明知道
那只是地球的影子,
卻還是徒然地
為她擔心。
當我想到——
我的影子
也一定投射在那里,
便如同做錯了事的人,
微微顫抖。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
光,原來就是神。
微 詩
※※※
凈化一滴水,
要流下千滴汗。
孩子,
每次洗手的時候,
請記住這一點。
※※※
當我踏著自己的影子走路,
寺廟屋頂上的老烏鴉
正冷靜地注視著我,
默默數著我的腳步。
※※※
在你行走的土地之下,
無數花的生命
正在跳動。
請你,
輕輕地走。
※※※
那棵高大而蒼老的樹,
在風暴中彎下身子,
或許是因為
它承擔的葉子太多。
※※※
一味仰望又有什么用呢?
在你跳起的時候,
你可曾想過
自己將會落在哪里?
※※※
十五的月亮
為我的碗口
鍍上了一圈銀光。
生活如此美好。
※※※
當我因為聽不懂人話
而感到煩躁,
烏鴉便替我發出
“呱呱”的叫聲。
※※※
螞蟻不斷向上攀爬,
即使爬到
最高的地方,
也依然
看不見遠方。

原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