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魯山,沙河水慢悠悠地流淌,這一帶的土厚,長出來的莊稼實誠,人也實誠,這里適合講墨子。
史書上爭論墨翟到底是宋國人還是魯國人,爭得不可開交,其實不用爭,他身上的那股子勁跟中原的土一樣干裂粗糲,但只要給點水就能長出糧食,不管走到哪腳底板上沾著的都是這片土地的泥。
墨子首先是個手藝人,那時候讀書人和干活的人是兩撥,讀書的講究寬袍大袖,行不露足,動不動就要作揖,講究個姿態。墨子不講究這個,他穿短衣草鞋,褲腿卷到膝蓋上,就為方便干活,他手里常年拿著墨斗、規矩、刨子。墨這個姓也不知是他本來就姓墨還是因為常年做木工臉被墨線彈黑,又或是天天在灶膛邊轉悠被熏黑,索性就叫墨。
手藝人有個特點,話少心細,東西做不好睡不著覺,墨子就是這種。公輸盤也是個大匠,巧是真巧,能削竹木做成鵲在天上飛三天不下來,墨子看后說這玩意兒不如我做的車轄,三寸木頭能載五十石重。
這是大實話,墨子看不得東西不中用,那時候世道亂,諸侯天天打仗,老百姓鍋里的粥都煮不稠,你弄個木鳥在天上飛,好看是好看,又不能當飯吃,也擋不住楚國的兵車。
墨子看世界的眼光是幾何學物理學的,更是人學的,楚王要打宋國,因為公輸盤造出云梯,宋國弱楚國強,這仗沒法打。墨子聽說后二話不說從齊國出發,往楚國趕,這一路走了十天十夜。
書上寫這一段,字很少,只說裂裳裹足,腳底板磨出血泡,破了流膿,血水把草鞋粘在腳上脫不下來,他就撕下衣襟把腳裹起來接著走,怕去晚了宋國的老百姓就得死。
到了楚國見到公輸盤沒吵沒罵,又見了楚王,也沒講什么仁義道德的大道理,墨子這人務實,他知道跟強盜講道理是沒用的,得講利害,得講實力。
于是有了那場著名的推演,解下腰帶當城墻,幾根木片當器械,公輸盤攻,墨子守,九次交鋒,公輸盤的招數使盡墨子的守城器械還綽綽有余。公輸盤急了,說我知道怎么對付你但我不說,墨子說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我也不說。
楚王問怎么回事,墨子說,“他不就是想殺了我,覺得殺了我宋國就沒人守了,我的弟子禽滑厘還帶著三百人在宋國城頭上等著,我的器械他們都會用,殺了我這城你們也打不下來。”
這就是墨子,不惹事不怕事,手里有活心里有底,非攻不是跪著求和平,是手里攥著家伙讓你不敢打,和平是硬碰硬碰出來的。
事辦完后墨子回宋國,路過宋國城門天降大雨,守門的不認識他不讓他進,他就在城門洞里避了一宿雨,這就是很有意思的一筆。剛救了一國人的性命,這一國人卻不知道他是誰,還讓他淋雨,墨子也不在意,他圖的不是名不是謝,就是覺得這事該干。
墨子主張兼愛,這兩個字被后人解釋得很花哨,其實在墨子這很簡單,就是把別人的命當命,他說愛人若愛其身,這很難,違反人性,儒家講親疏遠近,講愛有差等,那才符合人性。但墨子不管,他是個理想主義者,也是個苦行僧,他看不得人間疾苦,覺得大家要是都像愛自己一樣愛別人天下就太平了。這想法天真,但是真偉大,這種大愛不是坐著就能想出來的,非要一腳泥一腳水,在戰亂的中國大地上才能走出來。
墨子的生活,那個苦一般人受不了,《莊子》里說墨家的人衣裋褐,食藜藿之羹,穿粗布短衣,吃野菜葉子煮的湯,湯估計連鹽都舍不得多放。他們不僅自己苦,還要求大家都這么苦,覺得死人埋了就行,別搞厚葬,棺材三寸厚足以,別浪費木頭,別浪費布,甚至覺得音樂都沒必要聽,那是靡靡之音,耽誤干活。
這讓當時的貴族受不了,也讓普通百姓覺得太嚴苛,為了生存的底線把物質欲望壓到最低,只為騰出精力和時間去救世,去興利。
墨家是個紀律嚴明的團體,像個幫會,但只有義務沒有權利,巨子一聲令下,赴湯蹈火,死不旋踵,這股氣勢后來流散到民間成了游俠的源頭,李白寫“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的根本就在墨子這。
可惜墨家后來衰落了,沒辦法,太苦太難,人性本就是好逸惡勞,好親疏有別,墨子想把人都變成圣人,變成機器上的零件,為一個共同的目標運轉,這太超前太違背常情。
但是墨子的東西沒斷絕,鄉間那些做木工的、蓋房子的、修橋鋪路的,規矩方圓便是墨子傳下來的,還有你看那些路見不平一聲吼的好漢,那股熱血也是墨子傳下來的。甚至中國人的性格里那點平時不顯山不露水,到危急關頭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的傻勁也是墨子傳下來的。
河南這塊地出過講無為,講順其自然的老子,也出過講有為,講死磕的墨子,一個讓人心里寬亮,一個讓人骨頭變硬。
魯山現在的樣子有山有水,不知道還有沒有人在做木工,要是有,刨花卷起來的時候聞著那股木頭香或許能想起那個兩千多年前的黑臉漢子,他一生沒過幾天好日子,卻讓很多人好好活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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