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口西華,沙潁河與賈魯河交匯的逍遙鎮,天尚未亮,鎮口的石橋已浮起一層帶著胡椒辛香的薄霧。霧氣順著青石板爬進巷口,鉆進鼻腔,像一句無聲的暗號——胡辣湯開了。鎮民們無須看表,聞到味道便扣衣起身,循味而去。這一碗暗紅色的濃湯,在中原的清晨里,已翻滾了九百年。

關于它的身世,鎮上有兩套口耳相傳的“譜牒”。一說北宋靖康年間,宮廷御廚趙杞抱一只青花瓷罐南逃,罐里裝著徽宗醒酒暖身的“延年益壽湯”配方。兵荒馬亂里,他落腳逍遙鎮,見沙潁河兩岸濕氣重、百姓易傷風,遂將御湯胡椒加重、藥料下沉,舍去金貴食材,改用本地牛羊骨熬湯,免費施于渡口腳夫。一罐御湯自此跌落民間,成為回漢同鍋的“胡辣湯”。另一說則把年代挪到明代嘉靖,情節卻如出一轍:御廚落難,湯方生根。兩種傳說都無意考證真偽,只在乎同一句話——這碗湯原本是給皇帝暖龍胃的,如今卻肯替咱老百姓驅寒。

傳說歸傳說,湯鍋一開,所有故事都化成“咕嘟”聲。逍遙鎮人熬湯講究“五更點火、卯時出鍋”,湯鍋直徑一米二,鑄鐵,三十年不換。老湯頭晚就要吊上:牛棒骨砸斷,羊蝎子劈開,再投入三斤鯽魚,文火慢滾,把骨膠熬成乳白“膏湯”。香料裝在粗紗布袋里,胡椒、花椒、丁香、肉桂、草果、良姜、白芷……三十余味,像一支縮編的“本草綱目”。最關鍵是炒面:面粉干炒至微黃,散發麥香,再用水澥開,緩緩勾入湯中,讓湯汁“掛碗不落筷”。隨后,熟牛肉丁、手洗面筋、紅薯粉條、黃花菜、黑木耳、花生依次赴約,木勺順時針攪三十三下,逆時針再三十三下,“咕嘟”四十分鐘,湯面浮起金紅油花,胡椒香氣像小鞭炮一樣噼啪炸開。出鍋前點老陳醋、小磨香油,辛、辣、鮮、酸、香五字俱全,一碗下肚,額頭冒汗,背心發熱,濕冷的中原早晨瞬間被撐開一條縫。

胡辣湯在逍遙鎮先是一種生理需求,繼而才變成生意。上世紀八十年代,高、王、呂幾姓人家把湯鍋搬上木板車,凌晨四點推到西華縣城十字街,六點就能賣完。九十年代,他們順著國道出去,周口、漯河、鄭州、許昌,一路北上,像播種機一樣把辛辣的湯香播進北方的清晨。2010年后,4萬家“逍遙鎮胡辣湯”在全國各地開業,西華縣近十萬人靠這碗湯買房、供孩子上大學,逍遙鎮成了“中華湯都”。北京王府井、上海南京路、深圳華強北,都能聽見熟悉的西華口音:“胡辣湯——熱咧!”外賣平臺統計,北上廣深每天胡辣湯銷量超十萬單,胡椒與花椒的混合香氣,第一次大規模越過長江、翻過山海關。

湯香遠飄,也帶回新的可能。非遺傳承人楊鳳花把湯做成速食冷鮮包,網上一年賣出三億元;90后把胡辣湯做成自熱小火鍋,加入芝士、肥牛,拍成短視頻,點擊量破億;甚至還有“胡辣湯風味咖啡”,用胡椒巧克力醬拉花,讓古老的辛香與阿拉比卡豆撞出“中西合璧”的怪味浪漫。無論創新如何花哨,老鎮人只認一條標準:湯要“掛碗”,香要“沖鼻”,喝完必須“額頭一層細汗”。達不到這三樣,就不算逍遙鎮的手藝。

初冬的清晨,沙潁河上的霧靄被初陽掀開,石橋下的湯鍋也見了底。最后一碗湯被端給一位拖著行李箱的年輕人——他連夜從廣州飛回,只為趕上這口從小喝到大的味道。老板照例把湯勺在鍋沿敲兩下,叮當聲像一句送別:走吧,湯在,家就在。年輕人仰頭喝完,汗珠順著鬢角滑進衣領,他抹一把嘴,轉身鉆進出租車,直奔高鐵站。霧氣重新聚攏,湯鍋開始加水,準備明天的第一勺——逍遙鎮的胡辣湯,永遠為下一個清晨翻滾,也為每一個遠行的中原胃,留著一條回家的線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