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棵銀杏生得偏僻。它不在寺院的中軸線上,也不在那些金碧輝煌的殿閣旁;它獨自生活在一片廢棄的農舍邊,挨著一堵斑駁的土墻。土墻不是很高,頂上覆著黑瓦,瓦縫里長著枯黃的草。樹便從農舍院的一角探出半個身子來,將一樹金黃的葉子舉過那片深藍的秋天。那顏色是如此的純粹,又是如此澎湃,仿佛不是葉子在發光,而是天光將自己最濃烈的一段傾瀉在這里,凝固成了樹的形狀。我停住腳步,心里被它那金色燙了一下,有些微微癢痛,又有些驚喜。
走近一些,我看見滿地的落葉。昨夜似乎有風來,厚厚地鋪了一層金黃。有的葉子落在瓦片的縫隙里,有的落在墻根的枯草中,也落在廢棄的小徑上。那小徑通向一個鎖著的大院木門,門上的油漆早已剝落,露出木頭泛白的底色。這滿地的銀杏葉,與樹上的金黃,原本同屬一場盛大的凋零。可意義卻完全不同。樹枝上的紅葉、人人仰面贊嘆;地上的卻免不了被過往的腳步無心踐踏。我正這么想著,便看見一個穿著深色棉衣的老農扛著鋤頭慢慢地從樹下走過。他的膠鞋,輕輕的踏在那些精致的葉子上,發出極其細微的沙沙聲。他走得急促,專注,仿佛腳下不是一地落葉,只是尋常的塵土。他也無心抬頭看一眼那滿樹的輝煌。

我的目光追隨著他,直到那深藍色的身影消失在另一堵墻后。我忽然憶起一句《西廂記》里的話,用在這里是出奇的完美:“碧云天,黃花地。”只是眼前并無離人淚,只有一種廣大而無言的寂靜。這種靜也許是那位老農的步履更加顯得深邃些。銀杏的葉子,生時是美的,落時也是美的。人在它茂盛時來欣賞,在它凋零時來踐踏,仿佛都是理所當然。可是銀杏樹它自己呢?只是站著,春來發芽,秋來落葉,將一捧捧白果悄悄藏在葉底,又任它們跌落在地上。好像全不在意這“欣賞”與“踐踏”之間的異樣。
于是我想起它的身世,
銀杏是極其古老的樹種,人們稱它“活化石”。在人類還沒有文明,王朝還未更迭,連一個香火鼎盛的寺院都還沒有時,它就已經是這副模樣了,靜靜地站在生活的某個角落。它見過真正的滄海桑田,而我們稱之為“歷史”的東西,在它看來,或許不過是一季略有些喧囂的秋風。它的“古樸”,不是石刻上模糊的字跡,也不是典籍里深奧的文獻,而是鐫刻在每一道紋理的巨大沉默。這沉默里,有一種驚人的穩固與從容。所以,它才能這樣坦然。坦然于春華,坦然于秋實,坦然于被仰望,也坦然于被忽視。它的美,它的價值,似乎從不依賴于外界目光對它的確認。說到價值,我低頭覓尋,果然在落葉間,看到幾顆渾圓的銀杏果子。果皮是淡黃色的,已經有些熟透了的萎蔫,散發著一股特有的而又不好形容的氣味,有些人覺得它臭,有些人卻從中嗅到了大自然的靈魂。我撿起幾顆捏在手上,微涼圓滑的感覺。這其貌不揚的果子,確大有用途。剝去外皮,里面是潔白的硬殼,敲開才能取出一粒清香的果仁。可用它來燉雞湯,是溫補的佳肴;也可入藥,斂肺止咳,在古老的藥方里占著一席之地。它將自己最有用的部分,謹慎地包裹在兩層鎧甲里,安靜地落在最不起眼的角落,等待懂得的人來拾取。這不像某些桃、李,將鮮艷的果實高高掛在枝頭,還迫不及待地宣告自己的甜美。銀杏的給予是謙遜的,甚至是有些孤僻。它從不招搖,你得了解它,才配享有它。這或許是它從侏羅紀帶來的一種古老的驕傲與智慧。
我正思考著,一陣風來襲,并不大,但足以撼動高枝上的葉子。霎時又是無數片金黃色的銀杏葉脫離枝椏飄落下來。那姿態真是優美極了,不像凋零,也不是飛舞,倒像是團隊給大地鞠躬。它們不疾不徐,慢慢彎下腰、穩穩地落在地上;陽光透過它們半透明的葉脈,仿佛也能看透它們生命的最后脈絡。我忽然覺得,這紛飛的景象,竟有幾分眼熟。啊,是的,像詩。像劉禹錫筆下那句:“山明水凈夜來霜,數樹深紅出淺黃。”他寫的是秋色,是楓槭,但那份明凈與錯落,與眼前是何其相似!只是銀杏葉子的黃,更澄澈,坦蕩,將秋的寂寥,升華成了一種輝煌與肅穆。
葉子們終于落到地上,與先到的伙伴們融為一體,不分彼此。剛才被我注視過的那一片,此刻已不見了。它們完成了從“風景”到“泥塵”的過渡,喧囂與安靜,等待著下一步的命運——或許被人掃走,或者跟隨流水赴遠。而那枝頭上的,雖然稀疏了,每一片金色的光焰卻似乎并未減損。因為光還在,樹還在,那迸發著光芒的生命還在......
這不免讓我想到人。我們的一生何嘗不是渴望在“枝頭”的時刻?青春,盛年,得意;誰不希望自己是那被仰望、被贊嘆的風景?我們努力伸展高枝,汲取陽光,將自己的心靈穿上最亮麗的鎧甲,以博取贊賞。那時的我們,是活的詩句,是畫中的點綴,是自己人生的主角。我們將這視為價值,視為存在感。
然而,命運或早或晚我們總會有從“枝頭”跌落的那一刻。或許是年華老去,或許是事功頹唐,或許是時運不濟,總之,那曾托舉我們的力量消逝了,便翩然落下,落得實在、甚至有些生硬。這時,“欣賞”的目光便自然而然地移開了,轉移到了新的、更高的枝頭。而我們,便成了被“踐踏”的背景——不是出于惡意,常常只是被忽視,被遺忘,被后來者的腳步匆匆帶過。那種從中心滑落到邊緣的失望感,那種價值被重新衡量的冰冷,足以讓一顆未經準備的心靈戰栗。能否像一棵銀杏一樣坦然?能否在曾是風景時的不自矜,在淪為塵土時的不怨?這需要更強的神定,一種更為根本的認知:我的價值,究竟由誰定義?是那變幻不定的目光,還是我生命本身那一段真實而完整的歷程?而銀杏是知道它的價值所在,在億萬年前就已寫定。它不必為取悅誰而開花——它的花微小到無人看見;也不必為吸引誰而結果——它的果實藏在難聞的皮下。它站在那里,活過冰川,活過王朝,它“活著”的本身,就是莊嚴的宣告。它的美,是宇宙律動在它身上的一次顯形;它的墜落,是生命循環中一個必然且優美的還原。被人們仰望,是機緣;被人們踐踏,也是機緣。這與它何干呢?它只是完成了“銀杏”生命的一個環節。
而我們人,卻太容易將“自我”與“他者的目光”交織在一起。我們的初心,那個最初最本真的對于生命的熱愛與好奇,對于善與美的樸素追求,常常在追逐“枝頭”榮耀的路途中被悄然改變,替換成了對“被欣賞”的渴望。但我們不要忘了,欣賞與淡忘,是別人的事;而如何活,才是自己的事。當生命的內在光輝,需要依賴外界的燈火來映照時,這光輝的本身,便已暗淡。
看著這滿地的金黃,我忽然覺得那被踐踏的,或許并非葉子,而是我們這些觀賞者心中某些虛妄的執著。葉子只是葉子,在枝頭,在地面,它都是它自己,完整而自足。我們賦予它的“榮”與“辱”,不過是自己心境的投射。那位踏葉而過的老者,之所以能如此平靜,也許正是因為他早已看穿了這段分別。在他眼里,枝頭的燦爛與地面的狼藉,皆是意像,皆是空無,唯有那棵沉默地經歷著榮枯的樹,才透露著一點關于真實而不隨外境流轉的才是本真。
太陽偏西,舊院的輪廓從天空里漸漸暗沉下來,而那棵銀杏,因為失去了強烈光普的直射,反而煥發出一種更為柔和、內斂的金色,像是它自身在微微發光。微風早已經停了,世界靜得能聽見大地呼吸。我是否該離開了呢? 轉過身子,又回頭望了一眼。那棵銀杏還是原地站著,不言不語。它身后的土墻,被殘陽的余暉涂了一層淡淡的暖,與它滿身的金黃交融在一起,古老而溫馨。這一樹一墻,仿佛鎖住了整個秋天,也鎖住了一段無始無終的光景。我忽然感覺我是來看銀杏的美,它或許也在看我吧。看一個匆匆的過客,如何對著它的落葉,生出如許迂回的心思。在它沉默的面前,我這點小小的感悟,大約也像一片葉子般輕微吧。
然而,一片輕輕的葉子,落在我心里的土壤中,或許我悄悄把它埋藏起來,在某個時節,在提醒我一些關于“根”的由來。走出院落,外界的市景如同潮水般涌來,瞬間將我窒息。但那一片澄澈的金黃,又像一枚小小的印章,異常清晰而安靜。
作者簡介:
作者:孫祖華孫祖華;筆名、華爾;重慶人。中國詩歌協會會員,四川省詩歌協會理事,作品散見《詩刊》、《星星》、《草堂》、《讀者》《三峽文學》、《青年文學家》、《遼河》、《人民日報》 海外版、《世界日報》、《四川日報》、《人民武警報》、《中國綠色時報》等刊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