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偉的詩|雪落之后
雪落下來,
世界
失去解釋。
它不是為了覆蓋,
而是讓萬物
再次
被命名。
白色之下,
土地維持
最低限度的脈動——
溫度被鎖住,
時間減速,
春天
處于保存狀態。
我踩過雪面,
腳印逐一出現,
不是方向,
是重量
在表面
形成的記錄。
它們延伸向遠處,
像一封
已經寄出、
無法撤回的信。
冬天總是來得悄無聲息。最初是風涼了一些,再后來路燈下有一層若隱若現的薄光,而等我真正意識到季節的更迭時,一片雪花已經落在肩頭。它融化得很快,卻帶來一種無法言說的感覺——像是從遙遠之處寄來的一張信箋,提醒我在人生的奔走里停下來,看看腳下。
小時候,我總認為雪是天空的善意。逼仄的村莊里,冬天的顏色太單調,灰得讓人喘不過氣。而雪一來,世界便像重新被擦拭過。那時的我不懂得"洗凈鉛華"是什么意思,卻在雪后的清晨里第一次體會到心安:樹靜,路靜,連禽鳥的影子也仿佛輕了幾分。大人們說:"瑞雪兆豐年。"孩子們聽不懂,只覺得這句古老的期待,讓冬天變得溫暖了。
多年以后我才懂,雪并不只象征豐年。它其實象征著一種"遮蓋"之后的重生。冰冷的厚被壓下去,一切躁動都暫時被安放,萬物在白色里沉默,在沉默里積蓄力量。人也是如此。我們經歷的苦,承受的重負,也許當時不懂,但多年后常會驚覺:那些被迫按下暫停鍵的日子,那些自覺寸步難行的冬天,竟然都是命運為我們鋪的底色。
我上大學那年,父親第一次把我送到車站。他不善言辭,一路上都只是看窗外。我在心里想,他是不是舍不得?是不是有很多話想說?可他一直沉默,直到我下車前,他突然伸手替我拉了拉衣領,說:"外面冷,多加件衣服。"他低著頭,那句話說得很輕,卻像一片雪落在我心上。那時我第一次知道,一個人越是不善表達,他的關心就越有分量。它沉在沉默里,卻從不缺席。
后來我離家多年。每一個冬天,我都能想起父親那一拉衣領的動作。我甚至常在城市的夜里,走在燈光打濕的街道上,突然想:他現在應該又在院子里堆柴火吧?母親是不是又在窗邊問一句:"風這么大,天是不是要變了?"思念不會轟轟烈烈,它是雪落一樣的緩慢,是在不經意處變得越來越厚的。
而人生中最難的,是在雪落的時候,仍然不忘抬頭看一眼天空。
我們習慣了匆忙,習慣了追趕,習慣在生活的縫隙里夾雜太多意義:成績、工作、收入、未來……我們想要的東西越來越多,可真正能抓住的卻越來越少。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把人生比作一場大雪,我們是不是也應該學會在它落下來的時候,停一停,讓心里那些被壓得透不過氣的角落松動一點?
我曾在最疲憊的一個冬天,獨自走到橋上看河。冰層還沒完全封住,水在暗處流動,似乎憋著勁兒等一場更深的寒。我站了久了,突然覺得自己就像這條河:外層看似平靜,內里卻藏著許多未說出口的疼痛、壓力、糾結??善驮谀莻€瞬間,一片雪落在水面上,看似微不足道,卻激起一圈圈亮得發白的漣漪。
那一刻我明白:人生不會因為某一次雪落就完全改變,但它能讓你重新意識到,自己仍在流動,仍在努力向前。
雪能覆蓋大地,卻不能掩住心的聲音。冬天越深,人越容易誠實。我們想念的人,我們放不下的事,我們曾以為無關緊要的細節,在寒冷里都會悄悄冒頭。甚至有些傷口,也是要在雪落的時候才會被看見。
但人生可貴的就是,即便雪再大,風再冷,只要愿意向前邁一步,就總能走向一個更明亮的地方。
冬天不是終點,冬天是讓一切歸零的儀式。
雪落的時候,你會突然發現:有些路,必須一個人走;有些情,必須在沉默中生根;有些答案,必須在漫漫長夜里等到天亮。
而當第一束光照進雪里,世界便重新擁有了溫度。
愿我們在人生的每一個冬天,都能保留那份"抬頭看一眼"的勇氣——
因為只要心里亮著哪怕一點點光,
所有看似漫長的寒冷,都只是春天的前奏。
2025年12月6日,@裕華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