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雪色里的一點春消息

雪,是冬神最嚴正的筆觸,一筆抹盡塵寰的姹紫嫣紅,只留下素白與蒼黑的無邊稿紙。而梅,卻偏在這稿紙的邊角,逸出一抹微紅,一縷幽香,以最清癯的骨相,簽下自己的名款。古人踏雪尋梅,便是去這稿紙上,辨認一行最傲岸、最靈動的簽名;是在萬籟俱寂的天地間,側(cè)耳傾聽一首由冰雪與芬芳共同譜寫的,關(guān)于生命與風(fēng)骨的二重奏。
這“尋”的旅程,本身就是一首詩。雪后的世界,是全新的,路徑湮沒,萬籟收聲。此時出門,步履所至,皆成首創(chuàng)。那是一種將自己全然投入畫境的“游”。“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開。”齊己詩中那“一枝”,是等待被發(fā)現(xiàn)的奇跡。踏雪者便是這奇跡的朝圣者。北宋處士林逋,結(jié)廬孤山,以梅為妻,以鶴為子。想那雪霽初晴,他踏出柴扉,雪光映得須眉皆白,而梅花的寒香,已先于形影,絲絲縷縷地牽人衣角。這尋覓的過程,屏息凝神,步步生蓮,心頭的塵慮被雪滌凈,又被梅香縈繞,于是俗世的我悄然隱退,一個審美的、與自然渾融的我,便在這雪與梅的狎戲中,誕生了。這“尋”,尋的不僅是梅,更是被繁忙生活所遮蔽的、那份寧靜而敏銳的自我。

待到終于相見,那“遇”的剎那,便是生命與生命的彼此確認。梅花不是暖房中豐腴的春色,它選擇在酷寒中綻放,其美,便自帶一種凜然的悲劇感與英雄氣。它纖細,卻不柔弱;它清冷,卻內(nèi)含烈性。踏雪而來的詩人,看到的豈止是花?他看到的,是一種理想的鏡像。陸游愛梅成癡,留下“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的奇想,這是要將自己的魂魄,散作千億,與每一株寒梅同呼吸、共魂魄。在他眼中,梅的“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不正是士大夫“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的人格寫照么?那冰雪,仿佛是命運施加的磨礪,而梅花,便是精神在磨礪中愈發(fā)璀璨的光華。這場雪地里的邂逅,是孤獨者遇見了更深刻的孤獨,是堅貞者認出了更純粹的堅貞,是天地間一縷不屈的精魂,對另一縷精魂的遙遙致意。

因此,踏雪尋梅,最終指向的是內(nèi)心境界的“養(yǎng)”。它不同于喧鬧的宴飲,也不同于枯寂的禪坐,它是一種動態(tài)的、充滿詩意的修為。那“沖寒冒雪”的身體力行,是對安逸惰性的主動揚棄。穿過風(fēng)雪的雙足是冷的,但胸中卻因那一點梅影而熱了起來。這過程養(yǎng)的是“清氣”。王冕隱居九里山,植梅千株,自號“梅花屋主”。他于大雪中,見梅花凌寒怒放,其清氣充塞天地,遂提筆潑墨,畫出的梅花枝干如鐵,繁花似雪,清氣滿紙。這清氣,是自然之清氣,更是畫家胸中那一份不肯俯就流俗的磊落與高潔。在雪與梅的素白天地里,一切浮華的色彩與聲音都褪去了,留下的只有生命的本真狀態(tài)。人徜徉其中,便是在汲取這份本真的力量,用以對抗塵世的紛擾與精神的淪萎。
雪是終結(jié),也是序章;梅是尾聲,亦是先聲。當(dāng)古人拂去梅枝上的積雪,指尖觸及那冰肌玉骨般的花瓣時,他們觸摸到的,其實是嚴冬深處躍動的一脈春心。那一點紅,是封印在冰雪里的火種;那一縷香,是寫在寒風(fēng)中的預(yù)言。踏雪尋梅,尋的便是這絕望里的希望,這沉寂中的生機,這絕對秩序下的一絲溫柔叛逆。它告訴人們,最美的綻放,未必在熙攘的春天,而往往在酷烈的考驗之后;最高潔的芬芳,定要經(jīng)過最寒冷的醞釀。
如今,我們有溫室里四季不敗的鮮花,有照片上瞬間可得的梅姿,但那“踏”與“尋”的漫漫期待,那雪中相遇時靈魂的戰(zhàn)栗,那將自身命運與一樹寒花相互映照的深刻共鳴,卻似乎變得稀薄了。我們擁有了更多的便捷,卻可能丟失了那份需要用整個身體的寒冷,去交換一縷精神清香的古典詩意。那雪地里蜿蜒的足跡,那寒香中凝立的背影,終究成了一個漸行漸遠的文化手勢,提醒著我們:曾有一種極致的浪漫,需要在極致的嚴寒中,用全部的身心去追尋,去印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