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范仲淹《和僧長吉湖居五題其三·筠亭》品隱逸之趣
文/遠方
引言:一亭翠竹,一隅清歡
提起范仲淹,世人最先想起的,總是《岳陽樓記》中“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千古絕唱,想起他戍邊西北時“塞下秋來風景異”的蒼涼慷慨。這位北宋名臣的生命底色,似乎永遠與家國大義、廟堂憂思緊密相連。然而,鐵血丹心之外,范仲淹亦有著寄情山水的雅致情懷。在與僧長吉的唱和之作《和僧長吉湖居五題其三·筠亭》中,他以寥寥數筆,勾勒出一座隱于翠竹間的小亭,書寫出夏日里的一抹清涼,更暗藏著一份超然物外的隱逸之思。這首小詩,沒有波瀾壯闊的家國敘事,卻如一縷清風,拂過千年歲月,讓我們得以窺見這位名臣卸下塵囂后的悠然心境。
一、碧鮮筠亭:夏日尋幽的傾心之往
“為愛碧鮮亭,入夏叩叩至。”詩歌開篇,便直白地袒露了詩人對筠亭的偏愛。“碧鮮”二字,是全詩的點睛之筆,既寫出了亭子周遭翠竹的鮮潤翠綠,又暗含了夏日里的一抹清新之意。筠者,竹也,這座被翠竹環繞的小亭,便有了一個雅致的名字——筠亭。它或許并非雕梁畫棟的華美臺閣,亦非游人如織的名勝古跡,只是湖畔一處樸素的小亭,卻因翠竹掩映,自帶了一份清幽脫俗的氣質。
“入夏叩叩至”,一個“叩”字,用得極妙。它不是“踏”的隨意,亦非“訪”的鄭重,而是帶著幾分輕緩與虔誠,仿佛生怕驚擾了亭中寧靜。入夏之后,暑氣漸盛,塵世喧囂愈發令人煩躁,而筠亭,便成了詩人心中的一方凈土。他一次次來到這里,或獨坐,或與友人閑談,在翠竹的蔭蔽下,在清風的吹拂中,消解夏日的燥熱,撫平內心的煩憂。這“叩叩至”的舉動,看似尋常,實則藏著詩人對這份清涼之境的珍視。在北宋文人的精神世界里,山水亭臺從來不是單純的景觀,而是安放心靈的居所。范仲淹對筠亭的頻頻造訪,正是他在官場奔波之余,尋求精神慰藉的寫照。
此時的筠亭,已然超越了一座建筑的意義,成為詩人與自然對話的媒介。亭外,翠竹青青,綠意盎然;亭內,清風徐來,暑氣全消。詩人的腳步,因這份喜愛而頻頻駐足;詩人的心境,因這份清幽而漸趨平和。
二、臺榭煙生,筠亭獨涼:喧囂中的一方凈土
“臺榭競生煙,獨有清涼意。”這一句,以對比之筆,將筠亭的獨特魅力推向極致。夏日炎炎,世間的臺閣樓榭,無不籠罩在一片燥熱的霧氣之中。“競生煙”三字,勾勒出一幅熱鬧而浮躁的畫面——那些雕欄玉砌的亭臺,或是權貴宴飲的場所,或是游人聚集的去處,在烈日的炙烤下,蒸騰著滾滾熱氣,彌漫著喧囂塵俗。它們或許華美,或許熱鬧,卻唯獨少了一份沁人心脾的清涼。
而筠亭,卻與眾不同。它隱于翠竹之間,遠離塵囂,“獨有清涼意”。這份清涼,并非僅僅是物理意義上的溫度降低,更是精神層面的寧靜與超脫。翠竹的枝葉,遮擋了烈日的暴曬;湖畔的清風,吹散了塵世的浮躁;亭中的靜謐,隔絕了官場的傾軋。在這里,沒有案牘的勞形,沒有朝堂的紛爭,只有清風與翠竹相伴,只有寧靜與悠然相隨。
范仲淹一生仕途坎坷,曾因直言敢諫屢遭貶謫,也曾因推行新政而飽受非議。他見慣了官場的爾虞我詐,嘗過了世事的酸甜苦辣。那些“競生煙”的臺榭,正是他所厭棄的塵俗喧囂的象征。而筠亭的“清涼意”,則是他心中理想的精神家園。在這方小小的亭子里,他可以暫時放下家國重擔,忘卻仕途煩惱,做一個純粹的閑人,與自然相融,與自我對話。這份清涼,是范仲淹在紛擾世事中尋得的一抹慰藉,是他歷經滄桑后依然堅守的一份澄澈。
三、鳳去亭空,幽人沉醉:隱逸情懷的詩意安放
“高岡鳳不來,幽人此沉醉。”詩歌的最后兩句,筆鋒一轉,從寫景轉向抒情,將詩人的隱逸情懷推向高潮。“高岡鳳不來”,化用了“梧桐棲鳳”的典故。鳳凰,自古便是祥瑞的象征,更是賢才的隱喻。在古人的認知中,鳳凰非梧桐不棲,非醴泉不飲,它的出現,往往預示著明君在位、賢才得志。而范仲淹筆下的“高岡”,卻遲遲不見鳳凰的身影,這無疑暗含了他對仕途境遇的感慨。
他一生心懷天下,渴望能有機會施展抱負,輔佐君王,造福百姓。然而,現實卻屢屢不盡如人意。新政的推行阻力重重,最終以失敗告終;自己的一腔熱血,也常常被官場的冷漠與傾軋所消磨。“鳳不來”三字,道盡了詩人的懷才不遇之嘆,也藏著他對朝堂之上賢才難用的無奈。
然而,這份無奈,并未讓詩人陷入消沉。他筆鋒一轉,寫下“幽人此沉醉”。“幽人”,既是指詩人自己,也是指那些與他志同道合、寄情山水的隱士。既然仕途不順,既然鳳鳥不至,那便索性沉醉在這筠亭的清涼之中。這份“沉醉”,并非是借酒消愁的頹唐,而是一種與自然相融的超然。在筠亭之中,詩人看著翠竹隨風搖曳,聽著清風拂過竹葉的沙沙聲響,感受著湖畔的寧靜悠遠,心中的煩憂與悵惘,都在這一方天地間煙消云散。
他沉醉的,是這翠竹清風的雅致景致;是這遠離塵囂的寧靜氛圍;是這無需迎合、無需偽裝的自在心境。在這里,他不必再為家國大事殫精竭慮,不必再為官場沉浮憂心忡忡,只需做一個自在的幽人,與山水為伴,與清風為友。這份沉醉,是范仲淹在失意之時的自我和解,是他在隱逸之境中的精神升華。
四、詩外余音:名臣的雙面人生
讀罷《筠亭》一詩,我們不禁會對范仲淹有了新的認識。他并非只有“先天下之憂而憂”的家國情懷,亦有“幽人此沉醉”的隱逸之趣。這種看似矛盾的雙面人生,恰恰是北宋文人士大夫的真實寫照。
在北宋的文化語境中,“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是無數文人的人生信條。范仲淹便是這一信條的踐行者。當他身居高位時,他便以天下為己任,推行新政,戍邊御敵,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當他遭遇貶謫,身處江湖之遠時,他便寄情山水,徜徉于亭臺樓閣之間,在自然的懷抱中尋求精神的慰藉。筠亭,便是他獨善其身時的心靈居所。在這里,他可以暫時放下肩上的重擔,享受片刻的清歡;在這里,他可以整理紛亂的思緒,積蓄前行的力量。
這首《筠亭》,看似是一首簡單的寫景抒情小詩,實則是范仲淹內心世界的真實寫照。它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磅礴的氣勢,卻以樸素的語言,真摯的情感,描繪出一方令人向往的清幽之境。詩中的筠亭,不僅是湖畔的一座小亭,更是范仲淹精神世界的縮影——它既有翠竹的堅韌挺拔,又有清風的悠然灑脫。
結語:一亭千古,清風長存
千年之后,當我們再次吟誦《和僧長吉湖居五題其三·筠亭》時,依然能感受到那份縈繞在字里行間的清涼與悠然。那座隱于翠竹間的筠亭,或許早已湮沒在歷史的塵埃之中,但詩中的那份隱逸之趣,那份超然之思,卻跨越了時空的界限,依然能觸動我們的心靈。
在這個快節奏的現代社會,我們每個人都如同當年的范仲淹一般,在塵世的喧囂中奔波忙碌,在生活的壓力下疲憊不堪。或許,我們也需要一座屬于自己的“筠亭”——它可以是一間安靜的書房,可以是一片清幽的公園,亦可以是一杯清茶、一本好書。在那里,我們可以暫時放下生活的煩惱,忘卻工作的壓力,享受片刻的寧靜與自在。
范仲淹的筠亭,早已超越了時空的限制,成為一種精神的象征。它告訴我們,無論世事如何紛擾,無論人生如何坎坷,都要記得給自己的心靈留一方凈土。因為,唯有在寧靜之中,我們才能聽見內心的聲音;唯有在悠然之中,我們才能尋得真正的自我。
一亭千古,清風長存。那份藏在筠亭中的詩意與哲思,值得我們用一生去品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