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雪落武威,天地一白。我踩著風(fēng),推開武威文廟赭紅的大門。此刻的欞星門在雪中更顯孤峻,斗拱垂冰,像先師雪白的眉。狀元橋下的泮池結(jié)了薄冰,昔日漣漪凝成靜默詩行;橋欄的紅絲帶仍在燦爛,雪覆其上,給每一句“金榜題名”的祈愿加蓋溫暖的棉被封緘。
大成殿前,我抬頭望“萬世師表”匾,雪光映字,金光與銀輝交織,仿佛圣人仲尼的目光穿越千年,依舊溫煦。殿側(cè)古柏,枝丫托雪,像老學(xué)者高舉燈盞,照亮河西走廊最漫長的雪夜。

我伸手觸碰桂籍殿廊下那四十六塊匾額,雪粒從“聚精揚紀(jì)”“書城不夜”的筆鋒間簌簌落下。指尖冰涼,卻感到熱血涌上——那是康熙三十四年到民國二十八年,二百五十年間鴻儒們的心跳。雪聲輕響,像他們在低誦: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風(fēng)掠過,雪塵飛揚,我看見字間走出一位青衫書生,拱手邀我同行。穿過戟門,繞過尊經(jīng)閣,雪把每一塊青磚磨成溫潤墨玉;檐角脊獸披銀,像戍邊將士換上素鎧,仍在守護文脈。文昌宮戲樓寂然,雪為鼓,風(fēng)為簫,演的是一出無聲的《六佾舞》。

忽憶史籍,西漢末,竇融在涼州牧任上“修學(xué)校、講經(jīng)籍”;前涼張軌更立崇文祭酒,春秋鄉(xiāng)射,自此弦誦不輟。唐貞觀四年,詔天下州縣皆立孔廟,武威文廟早于京畿,已香煙繚繞。西夏時,高昌王世勛碑在此并立漢回鶻文;明清更迭,后世的百姓、官員一次次添磚加瓦,終成“隴右學(xué)宮之冠”。雪愈大,卻掩不住碑身斑駁;指尖劃去冰殼,摸得到河西與中原、農(nóng)耕與游牧共寫的凹凸。那是血脈,也是裂痕,卻被歲月縫合,凝成一張宣紙,供后人書寫新的篇章。
我俯身掬一捧雪,在狀元橋上寫下名字。雪字剛成,又被風(fēng)抹平。像先師告誡,學(xué)問無邊,功名若雪,莫倚一時榮耀。
遠(yuǎn)處傳來《涼州詞》童聲朗誦,一群放學(xué)的孩子從門口踏雪走過,紅領(lǐng)巾躍動,像一簇簇跳動的火焰。笑聲撞碎在古墻,回聲里竟有古箏清越。一半厚重,一半鮮活;一半積雪,一半春芽。

日影漸斜,雪光反照,殿頂琉璃閃出溫潤琥珀。我回望,大成殿、文昌宮、儒學(xué)院,三列中軸在雪幕中更顯莊嚴(yán),像三部并置的經(jīng)卷,等待所有來者靜靜翻開。風(fēng)停,雪落有聲,那是紙頁翻動的輕響。
我忽明白,所謂文脈,不過是無數(shù)普通人——將士、牧人、工匠、學(xué)子——用體溫一次次融化冰雪,讓墨香重新升騰。此時,我亦攜一腔微熱,在雪里留下淺淺腳印;待春日消融,它們會化為水,滲入青磚,成為這座文廟新的、看不見的墨跡。

雪后文廟。我合上眼,聽見歷史與未來在同一道呼吸里起伏——像遠(yuǎn)處的山風(fēng),掠過殿角銅鈴;像河西走廊的沙,輕叩狀元橋欄;更像先師的一句低語:“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
我拱手,向雪地上的的先師雕像作別。雪覆眉發(fā),我亦成一尊行走的小小碑刻。把今日之白,藏進心底之黑;把千年之重的文脈,化作一步之遙的體溫。從此,無論走到哪里,只要抬頭望雪,我就會回到武威——回到這座雪中的文廟,回到河西走廊最安靜、也最熾熱的心臟。
本文作者:西北角·中國甘肅網(wǎng)記者 張振國 文/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