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的鄭州,原本被干澀的北風統治,鋼筋水泥的森林在灰黃的塵霧里沉默,黃河岸邊的蘆葦搖曳成一片焦躁的枯響。愛怡家有機生態種植基地仿佛被銀裝素裹了一般,顯得格外清新秀麗,也暫時淡忘了昨日的喧囂,那么靜謐安詳,路上的人們縮進圍巾,像一枚枚被歲月風干的棗核,在城市的縫隙里匆匆滾動。誰都沒想到,今冬的第一場雪,會來得這樣突然,又這樣隆重。

清晨推窗,天色像被誰打翻的牛奶,濃稠而陰郁。六點多的街燈尚未熄滅,橘黃色的光暈里,已有細碎的銀屑旋轉著墜落。那不是雨,也不是霜,是雪——真正意義上的雪。它們不像北方高原上那種狂舞的鵝毛,也不似江南雪粒的羞澀,鄭州的雪帶著中原特有的沉穩:一片一片,不疾不徐,仿佛經過深思熟慮,才肯從云端跳下。很快,屋頂、樹枝、停在路邊的車棚頂,都覆上一層薄而均勻的糖霜,像給這座粗糲的城市披上一塊冷冽的絹。

早晨上班開著車,看到雪花輕輕敲在車窗玻璃,兒子在車廂內伸手歡迎著久違的小伙伴,期待著整個天地被雪花鋪滿,也期待著走在泥土上咯吱咯吱的聲響,雪越下越大,10點,天空低得仿佛要壓彎二七塔的塔尖。雪片不再是片,而成簇成團,像無數撕碎的棉絮被風卷著橫沖直撞。站在金水立交橋上遠眺,整條大道成了灰白的河流,車流是凝固的舟楫,尾燈在雪幕里洇出朦朧的橘紅。偶爾有公交車進站,車門“噗嗤”一聲吐出一團白霧,乘客們縮著脖子跳下,腳印瞬間被新雪填平,仿佛從未有人經過。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什么叫“天地不仁”——城市再喧囂,在雪面前也得噤聲。

可鄭州并未真正沉默。鉆進市中心的地道,熱干面的蔥香、胡辣湯的辛辣、烤紅薯的焦蜜交織成一條看不見的暖龍,在隧道里翻滾。攤主們把鍋鏟敲得叮當響,油鍋里“滋啦”一聲,金黃的油條膨脹成飽滿的月亮。穿校服的孩子踮腳遞過硬幣,指尖凍得通紅;外賣騎手把保溫箱拍得山響,“師傅,多放辣,雪天得驅寒!”雪意在外面翻涌,煙火在里面升騰,兩種氣流隔著厚重的棉布門簾暗暗較勁,最終化成窗玻璃上一層模糊的霧。我呵氣擦出一塊透亮,看見雪片仍在飄,卻再不像先前的冷峻,而像給城市加了一層柔光濾鏡,連遠處塔吊的鋼筋都生出幾分溫軟。

午后,雪意稍歇。云層裂開一道縫,陽光像被篩過的細粉,輕輕灑在紫荊山公園。松樹頂著厚厚的雪蓋,像戴了白絨帽的衛士;假山上懸著冰溜,孩子們踮腳去掰,笑聲脆得像折斷了冰棱。湖面結了一層薄冰,有人試探著扔石子,“嗒”一聲脆響,冰紋四散,驚起岸邊的麻雀,撲簌簌抖落一叢雪塵。
忽然想起十年前初到鄭州,火車站廣場人潮洶涌,我拖著行李,像一條被沖上岸的魚,那時怎會想到,有朝一日會站在同一片天空下,與一場雪相互凝視?雪覆蓋了柏油、覆蓋了塵埃,卻也讓那些隱匿的傷痕顯形:裸露的黃土、龜裂的步道、廣告牌上剝落的漆,都在雪的映照下露出本真的模樣。原來,雪不是遮羞,而是提醒——提醒一座城,也提醒一個人:所有繁華與瘡疤,終將在某個冬日被一并照亮。

期待夜色降臨,路燈一盞盞亮起,橙黃的光柱里,雪粒開始重新飛舞——是風把屋頂的余雪吹起,又一場細小的“白夜”。我伸手接住一片,看它落在掌心,不及化開,又被風吹走。就像很多來到鄭州的人,很多發生在這里的故事,短暫停留,然后消失。但雪意已滲進骨縫,成為城市記憶的一部分:未來某個無雪的暖冬,人們或許仍會想起,2025年12月12日,商都古城曾被一場雪輕輕托舉,像托舉一枚沉睡的繭——

雪來了,雪化了,春天還會遠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