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新星計劃4期#
父親的眼淚
文‖陳美華
藥味,是這屋子里最年輕的氣味了。它霸道地蓋過了老木頭櫥柜的潮氣,蓋過了角落里那點若有若無的霉味,甚至,也蓋過了父親身上那經年累月、幾乎成了皮膚一部分的,衰老的氣息。陽光從西窗斜斜地插進來,光線里浮著細不可見的塵,像一場極慢、極靜的金色落雪。他就躺在這片虛浮的光里,薄得像一張被歲月反復漂洗、揉搓過的宣紙,稍微用點力,怕就要破了。
我擰了熱毛巾,輕輕覆在他干枯的手上。那手,我曾多么熟悉啊。能穩穩托起兒時撒歡的我,能靈巧地修好家里任何一件壞了的物什,能在除夕的案板上,將面團魔術般變成盤旋的飛龍與綻開的花。如今,它只是無力地蜷著,青紫色的血管在幾乎透明的皮膚下,畫出曲折而脆弱的地圖。我的指尖觸到他手背的皮膚,那是一種奇怪的觸感,松,軟,涼,像觸到了一段正在悄悄融化的舊時光。
就是在這時,我看見了那滴淚。
它不是奪眶而出的。它誕生得極其艱難,仿佛在他昏沉而干涸的眼底深處,用了整整一個季節去蓄積。終于,它顫巍巍地,從他眼角那一道深如溝壑的皺紋里溢出來。那皺紋,我曾以為只是笑容的余痕,此刻卻成了一道決堤的河口。淚珠渾圓,凝著窗子投進來的那一點殘光,沿著他嶙峋的顴骨,緩緩地,緩緩地滑落。它走得那樣慢,那樣鄭重,像一場無聲的告別儀式。它滾過的路徑,皮膚微微發亮,留下一條轉瞬即逝的、濕漉漉的痕跡,很快就被房間的熱氣蒸得模糊了。
我怔住了,手里的毛巾忘了動。那淚痕,像一根極細極燙的針,猝不及防地扎進我心里某個最柔軟的角落。父親的一生,是與“軟弱”毫不相干的一生。我見過他肩扛重物時暴起的青筋,見過他面對困境時緊抿的嘴角,見過他太多沉默的堅持與無言的擔當。我甚至見過他因痛失至親而通紅的眼眶,但那里面也只是蓄滿了沉甸甸的、石頭一樣的悲慟,從未真正墜落。我一度以為,他的淚腺和他那些日漸退化的器官一樣,早已在漫長的歲月風沙里枯竭了。
可此刻,這滴淚如此真實。它從九十載的烽煙與塵埃里濾出來,從一副行將耗盡所有燃料的軀體里滲出來。它太沉重了,盛著些什么呢?是對這具不再聽使喚的軀殼的懊惱?是對窗外可望不可即的陽光與風聲的眷戀?還是……僅僅因為這溫熱的毛巾,這點笨拙的撫觸,勾起了他久遠的、關于被人照料的模糊記憶?那或許是他嬰孩時期,屬于母親的溫度。我無從知曉。他的世界,已被病痛與藥物的迷霧封鎖,我站在岸邊,再也渡不過去。
淚珠終于滑到腮邊,懸停了一剎,然后無聲地墜落,湮進雪白的枕巾里,只留下一個顏色稍深的圓點,像一枚小小的、潮濕的句號。父親的眼睫,那稀疏的、花白的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仿佛秋蟬最后一片薄翼的震動。他依舊沒有醒,或者說,他并未真正睡去,只是沉在某個我們無法抵達的、更深的海底。
我輕輕用毛巾的邊緣,吸干那點殘存的濕意。動作小心翼翼,像在擦拭一件年代久遠、布滿裂痕的珍貴瓷器。原來,一個男人走到時光的盡頭,他最后的淚水,并非為了宣告失敗,而是將一生積存的所有重量——那些不曾說出口的愛,那些獨自咽下的苦,那些驕傲與遺憾,都凝縮成這最純凈、最無言的一滴,悄然歸還給這讓他痛過也愛過的人間。
窗外的光線又暗了一分。黃昏正在逼近。我握住父親的手,那滴淚的重量,卻仿佛永久地落在了我的掌心,烙下了溫涼的一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