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當初的自己:舊有無處不堪尋,無處尋唯少年心
站在下邳的橋上,河水湯湯,流著和兩千年前一模一樣的調(diào)子。青石板的紋路里嵌著月光,涼絲絲的,仿佛還印著黃石公當年丟下的草鞋印。橋還在,水還在,連史冊里那個“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的留侯,墨跡都清晰得觸手可及。可我伸手一抓,全是虛空——我尋不見那個在博浪沙將一腔孤憤淬成鐵椎,向龐大帝國擲出雷霆一擊的少年了。那是我,又不是我。
后來隱于云山,松風過耳,石泉漱心,我才聽聞千余年后有位叫納蘭容若的詞人,寫過一句“舊有無處不堪尋,無處尋唯少年心”。這話,分明是隔著千年光陰,替我剖盡了肺腑。
這世間的舊物從不難尋:博浪沙的黃土下,或許還埋著我那柄鐵椎的殘片;鴻門宴的燭臺旁,該還留著我當年斟酒的余溫。可那顆驅使我賭上性命、也要撞碎暴政銅墻的少年心,卻像指間沙,怎么攥都留不住。
那時的我,骨頭縫里都滲著孤憤。韓國亡了,我把家產(chǎn)散給義士,在鐵匠爐邊守了七七四十九夜,看紅鐵熔成水,再凝成能擊碎帝王威嚴的鋒芒。有人笑我瘋癲,說一根鐵椎撼不動大秦江山。可我偏不信。那時的“少年心”,就是刺破黑夜的那道光。博浪沙的風沙里,秦始皇帝的車隊滾滾而來,我把鐵椎掄得像道驚雷。那一瞬間,沒想過成敗,只想著這一椎下去,總得驚得天下人睜眼看看。
鐵椎偏了,砸中副車。我成了通緝犯,一路逃到下邳,在這橋上遇見了黃石公。他故意把鞋踢進河里,讓我俯身去拾,屈膝去穿。那時的我,連帝王都敢反,怎會忍得了這般刁難?可我還是忍了。往后的日子,我把《太公兵法》的竹簡摸到發(fā)潮,字里行間的“忍”與“謀”,像冷水澆在烈火上,滋滋地冒白煙。再后來遇見那個罵罵咧咧的泗水亭長劉邦,我教他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教他在鴻門宴上借項伯脫身。世人漸漸忘了博浪沙的瘋少年,只認得算無遺策的“謀圣”。
所以當未央宮的朝歌將起,我捧著劉邦賜的金帛,輕聲說:“愿棄人間事,從赤松子游。”這話從不是韜晦的謀算,是一場遲來的告別。人間的富貴熱鬧,是賞給“留侯張良”的酬勞;而云山間的清風明月,才是我能給博浪沙那個無名少年,最微薄的祭奠。
直到如今我才真正明白,那個擲出鐵椎的少年,從來就沒離開過,在做了一輩子“謀圣”之后,依然記得自己曾是那個敢于向整個時代宣戰(zhàn)的少年。
張良明白了!
納蘭明白了!
我也明白了——咱們誰不曾是翩翩少年?追著光、逐著熱、捧著愛,義無反顧地朝目標奔跑,哭過笑過,憤懣過也熱血過。如今,那顆少年心,依舊滾燙。
廉頗未老,尚能干飯;少年未逝,初心不忘!
你也是的,我親愛的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