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與回望:陳紅詩歌中的生命長卷——兼評陳紅詩歌精選20首
作者:郭棟超

我的先生王立群說:“人生本質(zhì)上是一個過程,而且是一個不斷告別的過程——告別童年,告別青春,告別中年,最后是告別老年。” 這是長者亦是智者的人生總結(jié),我深以為然。后來,我問先生:“人生的每一次告別,應(yīng)該也是一次回望吧?” 先生答道:“是!”
陳紅的詩歌精選20首,恰是一部循著生命軌跡鋪展的精神長卷,而每一次告別,亦是一次深情回望。從長安的青磚古瓦到青海湖的碧波經(jīng)幡,從戰(zhàn)爭廢墟的哀嚎到佛殿酥油花的靜謐,她以詩為筆,在時光卷軸上刻下對故土的眷戀、對和平的祈愿、對生命的追問與對美好的堅守。
托爾斯泰說:“人不是為了發(fā)光,而是為了純潔自己。”我相信陳紅是這樣的人!她以醫(yī)務(wù)工作者的敏銳洞察世事,以詩人的赤誠擁抱生活,歷經(jīng)風雨仍保有純粹。從童年故土的眷戀到壯年家國的擔當,從情愛朦朧的悵惘到生死叩問的釋然,在大唐風華、高原秘境與人間煙火中,她書寫著一個“正常人”的赤誠與堅守。
正如初識她詩作的直觀感受:謳歌大唐盛世與當世繁華,痛斥戰(zhàn)爭苦難;借佛教意象尋找生命寄托;將青海湖化作專屬的精神秘境,每一份感悟都在細細品讀中愈發(fā)深刻。

一、盛世回響:戰(zhàn)爭與和平的人性溫度
陳紅謳歌了大唐的昔日勝景、今日的當世繁華,卻刻意避開兵荒馬亂的硝煙,轉(zhuǎn)而在另外幾首詩中痛斥了戰(zhàn)爭的殘酷,恰似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于美好與苦難的強烈對照中,彰顯人性的深度與溫度。
寫詩從不是簡單陳列物象,詩歌不是博物館,僅有物件聚集遠遠不夠,必須用貼切語言串聯(lián)相關(guān)或不相關(guān)的物體,方能彰顯其意義。陳紅深諳此道,《大雁塔》中“古老的磚石/堆砌歷史的厚重”“檐角的風鈴/傳頌著千年的梵音”“眺望行走的絲路/聆聽駝鈴悠悠的聲響”,她將街上跑的、道上行的、天上飛的意象盡數(shù)匯聚,以自我意識浸潤其間,讓古塔與古長安都“動起來了”,這強大的生命力以氣象萬千之勢滾滾而來,讓人禁不住慨曰:好個大唐盛世。
《我在長安望月亮》中“又到中秋/站在長安城墻上/望著天空/和李白酒杯里晃悠的那輪明月/相仿”,她與李白、杜甫等先賢隔空對話,“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詩意與“無人機群在夜空拼出月亮”的現(xiàn)代場景交融,讓“大唐的那輪明月”既懸于大明宮遺址、鐘鼓樓金頂,也照進外賣員、農(nóng)民工的頭盔上,映在異鄉(xiāng)人奔波的行囊中,成為跨越千年的鄉(xiāng)愁載體。
我主觀地認為,陳紅和大家一樣,也在告別著自己的童年、青年和老年。簡簡單單的三個階段,有多少值得自己品味的人和事呀!人永遠在告別中回望,而童年的標志物便是出生地。
《走進長安》全景式鋪展這份刻入骨髓的熱愛,“唐僧藏經(jīng)的大雁塔”“流光溢彩的不夜城”是歷史與現(xiàn)代的碰撞,“醇厚美味的羊肉泡饃”“鮮香撲鼻的肉夾饃”是市井煙火的饋贈,“雁塔晨鐘響城角,灞柳飛絮鋪滿面”“一朝入長安,一眼看千年”,她的靈與肉、魂與血都濃縮在這些詩行里,情之切意之專,綿綿無盡期。
《尋找青泥嶺之魂》中“‘青泥何盤盤,百步九折縈巖巒’”“懸崖萬仞 道路艱險”,循著李白的足跡回望蜀道滄桑,西域絲綢之路上“人歡馬叫,咔嚓咔嚓的車轍延展著直指大漠孤煙,長河日圓”,大唐在她的詩中再度鮮活,成為永不褪色的精神原鄉(xiāng)。
《游紅石峽》里“摩崖上的那些石刻”“‘雄石封關(guān)’的筆畫間/至今流淌著邊塞的風聲”,讓長安周邊的歷史遺存也成為盛世回響的延伸,彰顯著故土文化的厚重。
寫詩需要有一種獻身的崇高精神支撐,其內(nèi)核是憂國憂民,李白杜甫不外如是。十八世紀,西方,特別是德國,有的詩人一方面自詡社會精英,一方面又有點兒自虐狂的味道。當下,中國的部分詩者也有這個問題。我認為,這兩種類型都不可取。詩人首先是“正常人”,然后才能寫出血肉相融的詩。
《無聲的哭泣》中“突然一個炮彈,炸落在我家的房頂”“我的父親、母親,還有弟妹/卻已經(jīng)找不到尸首”“疼痛,饑餓,流血,斷肢/慘不忍睹”,直白的場景描寫直擊人心,將受難者的無助與絕望刻畫得入木三分;《向往和平》里“廢墟中,那只顫抖的手/緊緊攥著破碎的衣裳”“祥和的城市,被戰(zhàn)火肆意摧毀/驚恐與哀嚎,哭訴著離殤”,以微觀意象折射宏觀災(zāi)難。
作為見證過太多生死的醫(yī)者,她既為異域戰(zhàn)爭中無法愈合的傷痕苦痛,也為自己無力施救而愧疚,而“和平鴿”“橄欖枝”“友愛之光”的意象又在苦難中點亮希望,讓對和平的祈愿更具感染力。

二、禪心尋蹤:生命意義的執(zhí)著追問
面對塵世的不盡如人意,陳紅將佛教意象與塔爾寺實景作為精神寄托,如《悉達多》中對生命意義的苦苦追尋,以至于至死不悔,在信仰的微光中安放傷痛、探尋歸宿。這份追尋,源于深切的生命體驗。
在云南的一次詩歌活動中,我曾與陳紅同車閑聊,問及從醫(yī)為何轉(zhuǎn)而寫詩,她沉默良久才說:新冠流行時,她與姐姐分別堅守西安、武漢抗疫一線,姐姐身為一線指揮更是忙碌不堪,而彼時父母雙雙感染新冠,姐妹倆卻無暇陪伴,父母相繼離世成為永遠的遺憾。她在痛苦與懺悔中無法自拔,姐姐寄來的抗疫日記,讓她思父念母的自言自語自然生發(fā),整理之后便成了詩。
我懂了,她筆下的寺廟與轉(zhuǎn)經(jīng)的人群,對她有著特殊的意義。她是無神論者,卻在醫(yī)院見證了太多生死離別,每一個生命的離去都讓她撕心裂肺,于是那寺廟的鐘鳴、信徒匍匐的身影,便有了恒定的意義。
《塔爾寺的酥油花》是這一主題的核心之作。“十萬佛號便順著經(jīng)幡流淌”“轉(zhuǎn)經(jīng)筒里藏著眾生的手掌”,經(jīng)幡的飄動與轉(zhuǎn)經(jīng)筒的旋轉(zhuǎn),讓抽象的信仰變得可感可知;“紅衣喇嘛誦經(jīng)時/檐角的野鴿 撲棱棱抖落滿地梵香”“佛殿前有萬千個長跪/那是信徒堅定而虔誠的愿望”,勾勒出塔爾寺的神圣與莊嚴。
而“酥油花”這一靈魂意象,“寒冽浸透匠人的骨血”“快要凍僵的雙手/怎么雕刻出如此驚艷的畫作”,又在升溫后“悄然退隱,只留下形骸/待到天寒地凍,那一雙雙變形的巧手/又把它的驚艷呈現(xiàn)”,恰如信仰在苦難中孕育的永恒力量。詩中“桑煙升起/讓所有的塵埃都有了歸途”“99999片菩提葉寫下的祈愿”,將個人的愧疚與懺悔,轉(zhuǎn)化為對生命的敬畏與對平安的祈愿,讓對生命意義的追問有了堅實的情感落點。
《甘泉頌歌》中“棗園的油燈/還在閃亮”“延河水把歲月釀成甘甜的米酒”,將紅色信仰與精神寄托相融,“革命的火種 在甘泉里燎原四方”,展現(xiàn)出另一種形式的信念堅守;《回望延安》里“寶塔山矗立,有信念不朽”“延安精神/那是紅色血脈的賡續(xù)傳承”,讓信仰的力量跨越時空,成為支撐生命前行的精神樞紐。
詩者的痛苦常源于他人的不理解,正如原始人發(fā)出第一聲時,難免恐懼被同類視為異類,但當聲音被認可,那份快感便會成倍遞增。陳紅以詩歌為聲,執(zhí)著于生命意義的探尋,《在峽谷里等風》中“我在深邃的大峽谷等你/等著你的到來/足足等了一萬年”“巖壁上那一道道長長的紋路,一定是你劃過的痕跡”,將對自然的追問與對生命的思考相連,這份“純潔自己”的堅守,正是她詩歌最動人的底色。

三、秘境棲居:青海湖畔的精神守望
陳紅的詩歌中,高原風光尤其是青海湖,褪去了康熙西征疆藏的雄武氣場,成為專屬她的《瓦爾登湖》,藏著無盡的秘密與眷戀,是遠離塵囂、安放心靈的精神棲居地。
童年的夢最香甜,但如花般的燦爛卻不會永掛枝頭;青年的情愛朦朧之后,人總要在壯年挑起生活的重擔,視野也隨之開闊。此時的青海湖,秘境色彩逐漸褪去,成為承載更博大情懷的載體。
《青海湖邊的旗袍》將江南雅韻與高原壯闊完美相融,“經(jīng)幡的褶皺漫過湖面”“你裹著月光款款走來/十八鑲滾的盤扣,鎖住逝去的光陰”“青海湖是你胸前的藍寶石”,旗袍的十八鑲滾盤扣鎖住光陰,刺繡牡丹在經(jīng)幡風中舒展,“優(yōu)美的曲線,走出流動的詩行”,讓東方美韻與高原秘境碰撞出獨特火花。
《青海湖的眷念》則更顯深情,“浪花抵達岸邊的腳步/像數(shù)你離開時遺落的念珠”“經(jīng)幡在風中翻卷千年的祈愿”“月光在瑪尼堆上漸漸爬升”,候鳥掠過的漣漪里藏著“欲言又止的誓言”,“未寄出的信箋上僅有天空的蔚藍”,將個人情愫與高原秘境深度交織。
《敦煌靈思》中“莫高窟巖壁上彩繪的飛天仙女”“千佛洞里栩栩如生的僧侶雕像”,讓戈壁秘境成為東西方文化交融的見證,“印度佛教與中華文明的碰撞/使得這里變成了藝術(shù)的殿堂”;《山海之間》里“高山,是大地的脊梁/以嶙峋骨骼撐起雄壯”“大海,是藍色的夢幻/以深情的涌動撫摸沙灘”,將山川湖海的壯闊與內(nèi)心的寧靜相融,展現(xiàn)出自然秘境對心靈的撫慰力量。
經(jīng)幡、風馬旗、格桑花等高原意象貫穿其間,既展現(xiàn)了地域風光的獨特,又與詩人追求純粹的內(nèi)心相契合。正如我曾在黃土高坡所見,瘦驢拉著重物艱難爬行,趕車人不鞭打反而拽緊繩子助力,到了黃河邊便與驢同飲混濁河水,這人畜相伴的場景,將“生活”二字詮釋得厚重而溫馨。陳紅的詩中,青海湖的遼闊與純凈,恰如這份質(zhì)樸的生活本真,成為安放思念、沉淀心靈的不二之選。
告別,告別,告別,不停的告別。人世間,人一旦告別了父母,便會有更高一個層次的醒悟。
《望北戴河》中“波光粼粼的海水輕撫著沙灘/水天一色”“海鷗掠過/撲閃著白色的翅膀/在藍天下/繪出自由的弧線”,將海濱風光化作精神舒展的空間,“東臨碣石今猶在/魏武揮鞭烽煙遠”,盡顯歷經(jīng)滄桑后的豁達;《在迪拜博物館,與時光對坐》里“砂巖的沉默,替所有遠去的浪濤/標下注腳”“永恒,便是博物館穹頂下/那束永遠閃亮的文明星光”,讓異域秘境成為跨越時空的文明對話場。這幾首詩,詩思飽滿,詩意濕潤,自然而然也有幾分豁達涵于其中了。

四、詩藝與情懷:筆墨間的生命赤誠
追求生命的愉悅是人的天性。陳紅的詩歌語言質(zhì)樸而不失厚重,靈動而飽含深情。
寫大唐,“雁塔晨鐘響城角,灞柳飛絮鋪滿面”(《走進長安》),對仗工整,意境悠遠;寫禪心,“凝固的香脂/演繹著佛殿的故事”(《塔爾寺的酥油花》),凝練傳神,余味悠長;寫秘境,“經(jīng)幡在風中翻卷千年的祈愿”(《青海湖的眷念》),簡潔有力,直擊心靈;寫情愛,《雨夜里的夢幻》中“茶霧升起你的輪廓/煙圈還懸在半空/可一道磨砂玻璃把你我分隔開”,“透濕的雙眼一次又一次/被水霧網(wǎng)住”,將青年時期的朦朧悵惘描摹得淋漓盡致,愛情如枝頭紅蘋果,雖未墜落卻已成為成長的注腳。
她不刻意追求華麗辭藻,卻能以精準意象串聯(lián)情感,讓每一首詩都既有畫面感,又有精神深度。《我愛我的祖國》中“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沃土”“浪濤洶涌的黃河”“碧波蕩漾的江海”“青藏高原的巍峨”,直白的鋪陳中滿是赤誠;《敦煌靈思》“駝鈴聲聲的豪情與壯心”“大漠孤煙的佛光”,寥寥數(shù)筆勾勒出戈壁的蒼涼與壯闊;《在峽谷里等風》“巖壁上殘留的青苔/成為我鏡頭里的丹青妙筆”,以小見大,盡顯自然之美;《麥收時節(jié)》則聚焦人間煙火的另一種真實,“麥芒劃破的手指,數(shù)著彎腰的時光”“農(nóng)人的笑靨,在陽光下綻放”,既寫豐收的喜悅,也道勞作的艱辛。
過往從不是昨日的剩菜,那些溫熱的清香總會在回望中浮現(xiàn),這是一種反思。陳紅如高原上的丁香花,在起伏的歲月中頑強生長,細小卻堅韌。退休后,她除了自己寫詩,還參與詩刊編輯、做播音主持,角色萬變卻不失本我,以純粹之心體味形而上的精神世界,愈發(fā)年輕朝氣。
她的詩歌循著生命“不斷告別與回望”的軌跡生長,從《大雁塔》《走進長安》的童年故土眷戀,到《雨夜里的夢幻》的青年情愛意緒,從《麥收時節(jié)》《無聲的哭泣》的壯年世事介入,到《回望延安》《望北戴河》的暮年豁達通透,每一步都藏著對生命的赤誠。

人大抵是在反思中告別,回望,爾后前行。前行也是追求,追求成為自己的自己!陳紅的20首詩作各有側(cè)重卻一脈相承,既記錄了個人的生命軌跡,也彰顯了一種生活態(tài)度——縱使塵世有缺憾,但燦爛過、痛苦過、追求過便足矣。只要心存熱愛、堅守純粹,便能在煙火人間中尋得安寧,在精神世界里收獲豐盈。而這份對故土、生命與美好的赤誠,正是詩歌最動人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