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社廣州12月11日電(記者鄭直、樹文、胡佳麗)從湛江的海邊漁村,到粵港澳大灣區殘特奧會的廣州賽區,對于羅成勉來說,看似直線的兩點中間,軌跡卻是一個很大的圈,在這個圈形成的五六年時間里,我們一次次地見到他。
大家都叫他小羅。小羅喜歡足球,也喜歡唱歌。

羅成勉在殘特奧會盲人足球賽事場邊執教。新華社記者 鄭直 攝
作為一名廣東小伙兒,小羅喜歡的歌有很多粵語歌,他自己彈吉他,比較謙虛的表態是“水平只停留在唱幾十首熟悉的歌”,最擅長的則是《光輝歲月》與《海闊天空》。
小羅這個昵稱容易讓人想起世界杯賽場上令人傾倒的足球精靈羅納爾迪尼奧(中國觀眾習慣性地將他稱為“小羅”),或許這個名字天生就跟足球有著緣分,但伴隨羅成勉成長的足球,和常規意義上的足球稍有些不同。
小羅先天眼疾,四五歲時,開始在別人的嘲笑中明白自己似乎有些不一樣。2009年,他第一次離開家庭獨立生活,來到湛江特殊教育學校,他在那里學會了樂器,也在那里學會了踢盲人足球。

新疆隊與云南隊的隊員在盲人足球比賽中。新華社記者 鄭直 攝
盲人足球,是依靠聲音觸感進行的足球運動,足球內部置有鈴鐺,場上的溝通依靠互相之間的喊聲,門后有球隊的引導員靠聲音指示位置。由于殘疾程度不同,為保公平,球員還要戴上厚厚的眼罩。場地四周都是擋板,通過身體的撞擊感知球場的邊界。
盲人足球賽場上,很多參與者在人生中第一次體驗了快速奔跑,風掠過耳邊的真實感,視力殘疾一級的小羅也是如此。他在盲足項目訓練參賽,還可以拿到一些補貼。在學校老師鄭國棟等的指導與幫助下,小羅也愈發開朗,他在遼寧盲足訓練過,此后還和朋友們組成了樂隊,在街頭演唱。
第一次見到小羅,他在帶著小朋友們唱歌。那時候他回到了家鄉——湛江市雷州市企水鎮塘頭村,村子地處中國大陸最南端的雷州半島,西側大約一公里就是北部灣。在細致柔密的沙灘上,小羅監督孩子們早早集合跑步。大家邊跑邊唱《你的答案》,歌聲在海風中回蕩:“黎明的那道光,會越過黑暗,打破一切恐懼我能,找到答案。”

小神童俱樂部的孩子們在沙灘上跑步
那年是2019年,早在街頭唱歌的階段,小羅就已經帶著村里的小朋友們一起踢球了。他記得自己最開始拿出的就是一個盲人足球,圍著足球的孩子們越來越多,其中九成是留守兒童。后來他干脆回到家里,在自家的雜貨鋪幫忙,主要的精力則用于成立“小神童俱樂部”。俱樂部就在雜貨鋪旁邊,讓孩子們一起下下棋,看看書,學學歌,最重要的,是一起踢踢球。
“足球,它有做人這方面的東西。”小羅說,俱樂部成立后,在踢球、練球的過程里,這些父母不在身邊的孩子更加積極,也更加愿意和其他人交流,就像剛到特殊教育學校的他一樣。
“健全人面對世界,接觸的東西更多,如果本來周圍的環境就不太好,稍微一不注意就學壞了。我現在很驕傲的一個點,就是我們俱樂部主力的三十幾個運動員,沒有一個抽煙。”他說,“我覺得也算是向我們村交上的一份答卷。”

小神童俱樂部的孩子們在自創的“村晚”表演節目。受訪者供圖
其實最開始,小羅也不太懂健全人的足球,那時候教孩子們的也是盲人足球的教學方法,先蹲下來,用手打,正不正規他也不知道。后來他請教當年帶他踢球的鄭國棟老師,用健全人的方法來教孩子們,后者還找到其他朋友,給小神童俱樂部的圖書館里捐了幾百本書,“孩子們都翻爛了”。連續幾年的春節,俱樂部還組織了 “村晚”,孩子們認真地排練,表演,臺下坐滿了家長和村民。
再往后,村里沒有了學校,孩子們都去鎮上和市里讀書,小羅也回歸自己的生活。他在雷州開了個便利店,地址在人來人往的街角,生意相當不錯,用他的話來說,“我也是一個世俗意義上的成功青年了”。在經營便利店期間,他還代表廣州隊參加了廣東省第九屆殘運會,拿到第四名。
與此同時,鄭國棟正在新疆,帶著聽障足球隊訓練,訓練時,他注意到旁邊的場地上正在設置擋板,看起來好像是盲人足球的擋板,但新疆好像并沒有盲人足球隊。
這段故事的線頭從上海開啟,從上個世紀開始的上海援疆工作新一輪落地于喀什地區,為了一個援疆項目的劇情片拍攝,制片人蘇逸琰在莎車縣特殊教育學校找到了一批盲人孩子,從零開始訓練,扮演盲人足球的小小群眾演員,出于種種原因,電影擱置,但為了滿足孩子們的踢球夢,攝制組毅然改為拍攝以他們成長為主題的盲人足球紀錄片《喂喂喂,足球隊》。
攝制組的工作量遠超拍攝,而是尋找贊助、組織訓練、建設場地的綜合,經多方協調,滬疆兩地攜手托舉,紀錄片立項,并以這支球隊為班底,正式成立新疆盲人足球隊。

紀錄片的電影海報。攝制組供圖
不過,雖然前后有多名教練前來支援,但因為多在學校等單位工作,不能一直指導球隊,隨著2024年全國盲人足球錦標賽即將舉行,這支隊伍需要一位長期的教練。
了解情況后,鄭國棟聯系了小羅,小羅把便利店交給了家人,從雷州坐車到湛江,坐飛機到武漢轉機,飛往烏魯木齊,從烏魯木齊坐車到了球隊訓練的地點昌吉,成了這支隊伍的第九位主教練。
有句常說的話——因為自己淋過雨,所以想給別人撐把傘。這一次,轉了大半個中國,小羅去撐傘了。
盲人足球隊員在場上最無所適從的時候,是聽著聲音等待,分辨球的位置的時候,一旦球到了腳下,就像換了個人一樣,往前沖的姿態滿是篤定。對于這些從未走出過新疆的孩子來說,球在腳下,人生就有了方向。
“后來我朋友跟我說,小神童俱樂部,是一群孩子不知道該干什么的時候,我來幫忙了。”小羅說,“這一次,是一群孩子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的時候,我來幫忙了。”

小羅在福州全錦賽期間帶隊訓練。攝制組供圖
再次見到小羅,他在福州帶隊訓練,適應全錦賽的場地,每天來到球場,離開球場的時候,隊員們排成一排,手搭著肩,小羅和他們一起唱傳唱度很高的維吾爾語歌曲《歡樂地跳吧》,那時他帶隊不久,也并不懂維吾爾語,只是記下了所有歌詞的發音。
在福州,他們迎來首戰,迎來首敗,然后迎來首勝,排名第九,最終晉級在粵港澳大灣區舉行的這次殘特奧會。比賽之前,小羅帶隊在新疆又訓練了七個月,便利店也盤給了別人。
這一次見到小羅,是新疆盲人足球隊在殘特奧會上的第一次亮相,場邊的他略見風霜,在場上,首戰面對全錦賽冠軍云南隊,兩隊經驗上和技術上的差距明顯。但新疆的球員們依然拼勁十足,一次定位球機會險些攻破對方大門。
從湛江到廣州并不遠,但小羅的軌跡在帕米爾高原上繞了一個很大的圈。圈里圈外的人都記得他,也被他改變。

小羅和小神童俱樂部的孩子們此前的合照。受訪者供圖
場邊觀眾席里,就坐著一位小神童俱樂部的成員,20歲的羅景丹在廣州工作,當天請假來支持小羅他們的比賽。
“原來真正的盲人足球比賽是這個樣子的,雖然你以前給我們說過,但今天才算是真實地感受到。”小羅帶著笑意轉述,“他跟我說,帶著好奇和揪心看完了,祝你們好運。”

小羅和球隊成員們在比賽后離場。新華社記者 鄭直 攝
“他們踢了20多年,你們才踢了幾年,等到你們也踢了20年,你們比他們還要厲害!”賽后小羅安慰新疆隊的孩子們。對于這些來自高原、身體素質突出、平均年齡不到20歲的孩子們來說,將來不僅會作為新疆盲足繼續征戰,甚至還有機會進入國家隊,踢向洛杉磯,踢向布里斯班。
這個過程,小羅不會全程參與,殘特奧會過后,球隊將回歸日常,對小羅來說,他與這支隊伍的緣分也將告一段落。這群孩子本來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一年多的言傳身教過去,也已經明白該如何去做。這支隊伍的未來很長,長到不需要他一直陪伴。
但他和盲人足球的緣分還在繼續,已經有不止一支隊伍聯系他,想讓他幫忙打造參加省級比賽的陣容。小羅要去新的海闊天空繼續他的光輝歲月,不知道下次見到小羅的時候,會是在哪里,但可以想見,他的歌聲還要在其他地方唱響,盲人足球和殘疾人體育也會像影響他一樣,影響一批又一批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