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白,廣西北流人,當代作家。畢業于武漢大學。代表作有《北流》《北去來辭》《一個人的戰爭》等。獲第三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小說家獎、老舍文學獎長篇小說獎、人民文學長篇小說雙年獎、十月文學獎等。被認為是“個人化寫作”和“女性寫作”的代表人物之一。
1
她正站在我的眼皮上
她的頭發夾在我的頭發中
她的顏色和我的眼睛一樣
她的身軀是我的一只手
她完全被包圍在我的陰影中
好像一塊石頭襯著藍天
——艾呂雅《情人》
二帕是我虛構的一個女人,多年來我常常期待著與她不期而遇。她頭發上的閃光、衣服上的皺褶從陌生的人流中分離出來,如同一種怪誕的羽毛飄在空中,我在人走室空的辦公桌前總要看到它們。
二帕幼年時常用一種刨花水梳頭,她頭發上的閃光就由那種木質的氣味構成的。二帕蹲在潮濕的天井里,她木鞋的鞋跟出奇的高,凹凸不平,不像是一雙大人的手做出的鞋,鞋板上用某種尖利的東西刻了一朵花的圖案,刻痕滯澀,有的地方極深,有的地方卻平淺,只能看到一道若有若無的劃痕,甚至可以看成是用指甲刮出的效果。
那雙木鞋鞋板上的古怪圖案肯定是二帕自己刻上去的。既古怪又幼稚,這正是二帕的風格。木鞋上的花十分繁復,既有抽象的線塊又有實的紋路,表明了一種費盡心血的愿望。還被染上了顏色,是一種十分渾濁的紅色,只有多種不同質地不同濃度的紅色在不同的時間里一次次覆蓋才會如此渾濁,并且在兩次紅色的中間,由于二帕的奇思異想,會有某些黃色或青色或紫色在邊緣滲透,但隨即又被否定了,只留下一些陰影隱藏其中。
正是這種渾濁誕生了二帕。
與渾濁相對的詞是純潔,這個詞在過了許多年之后在一個潮濕而寒冷的日子里變作一把尖利的刀子直插二帕的心臟,這把刀緊握在二帕的好朋友意萍手里,好朋友手里的刀總是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充滿力量還要鋒利還要令你更受傷害。
受到傷害的二帕在無法睡眠的夜里失聲痛哭,她的哭聲壓抑、難聽、傷透了心,她孤獨柔弱的哭聲穿透我的紙張,在我的指尖顫抖不已。
二帕就這樣產生了。
她的名字像潔白輕盈的花瓣載著她在我的頭頂飄飛、浮動,我反復吟誦這個名字,看見她的眼睛在黑夜里成為一道永不消失的閃電。
小時候我跟母親去一所堆滿鞭炮的房子替人接生,土紅色和黃色的紙屑布滿了潮濕狹窄的過道,空氣中是那種只有節日里才大量充滿的硫磺氣味,一個嬰兒正在這種氣味中生出。
這個新生的嬰兒不是二帕,二帕當時蹲在天井里洗一大盆衣服,她穿著那雙鞋跟高得極怪異的木鞋,聽見來人的聲音就扭過頭,瞪大的眼睛里充滿敵意。
二帕對接生五帕的人的仇恨源于對五帕的仇恨,五帕跟二帕不是同一個父親,二帕的親爸在二帕出生的第二年就跟二帕的母親離了婚,據說他精神出了毛病,被送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了。二帕有一個姐姐叫大帕,二帕從來沒有見過她,大帕是爸爸的孩子,卻不是媽媽的孩子,大帕有另外一個母親,她在她母親那里。
現在讓我把二帕從大帕三帕四帕五帕那里分離出來,二帕與她們不是水汪汪的姐妹關系,而是水與油的關系,二帕在家里吃飯睡覺干活,對姐妹們視而不見。
還要提到二帕的繼父,他不是本篇的重要人物。但卻是二帕生命的一個致命因素。提到他需要燈光轉暗,一種使空氣緊張的聲音在他出場之前由遠而近地到達我們的面前。
這是吹口哨的聲音。
陰沉、漏氣、鍥而不舍,像蜘蛛絲一樣又長又粘。這樣的口哨聲在暗無天日的天井、柴房、閣樓、雜物房響起,使我悚然心驚。
如果前臺的邊沿放一盞微仰的燈,燈光照在繼父的頭上,白色的墻上就會出現一個巨大變形的投影,這個黑色的頭部與人身分離著,它嘬著嘴,朝二帕吹送著鍥而不舍的口哨聲。
很多年以后,我離開了小鎮,在本省省會的一家圖書館工作,在這個時期,我開始寫小說,我埋頭寫作,生活枯燥,我隱隱感覺到,我生活中將會發生某些事情,我一邊等待一邊寫作,同時我又覺得,我正在錯過什么東西,我年復一年地寫作,總覺得我有什么東西沒有寫,而這些沒有寫出來的東西才是我唯一真正要寫的東西。
我真正要寫的東西是什么?真正要寫的人又是誰呢?
有一天我到明園賓館看望一位外地來的朋友,他恰好出去了,我便在大廳里等候。
那是夏天,我吃過晚飯去的賓館,大概六七點,在我居住的這個城市,夏天一直延續到十一月份,在漫長的夏天,太陽要到八點才徹底下山,因此我坐在大廳里等候的這段時間太陽還明亮,透過樹影進入的光斑布滿在大廳的空氣中,賦予這個重新翻修的大廳(簇新的、現代的、現實的、物質的、商業性的)以一種意外的詩意,使這個堅硬的、對我產生排斥的地方變得柔軟舒適,就像一件漿得很硬的新衣服過了水,穿到身上感到自然了一樣。
我坐在大廳最僻遠的一角,那里正好有一株高大的玉蘭樹擋在落地玻璃的外面,濃重的陰影包圍著我,像一重屏障隔離著我和大廳里來往不息的人群。
這時我注意到一個年輕女人從電梯里出來,她匆匆穿過大廳,盡管室內的噴泉和盆栽植物擋住了我的視線,我還是一下子就感到了她的不同尋常。
她的衣服十分古怪,這種怪不好形容,既不是時髦,也不是不時髦,它只是不和諧,既像古代的,又像舞臺上的,穿在她身上并不美,但這種不美卻不同于街上女孩子不會打扮的那種不倫不類,雖古怪卻蘊含著某種不能透徹的東西。
我看到的是她的側面,這個側面有著某種我熟悉的內容,我預感到這個女人不同尋常,她對我一定有著未知的重要意義。我坐在沙發上被一種魔力所引導,死死地盯著她,好像我的目光能變成一種物質,使她轉過臉來。
但她匆匆而過,在自動門前略一停頓,在門開的同時,一側身就穿門而過了。整個過程快速、笨重、缺乏正常的自然和舒展,就像她的衣服給人一種別扭的感覺。
門外是強烈的陽光,她不得不側過臉來,這樣她的臉正好對著我,隔著寬大的茶色玻璃門我一覽無余地看到了她,她臉上的線條、高突的顴骨、豐厚的嘴唇以及她單眼皮的大眼睛真實地出現在我的眼前,我來不及做出其他的判斷,二帕這個名字就從我身體的深處一路上升,發出它悅耳的聲音,像風鈴一樣搖晃著,觸碰著我的皮膚和頭發,并且立刻布滿了周圍的空氣。
我要等的正是她。
2
二帕對我的意義我至今仍不十分明了,我坐在大廳角落的沙發上,隔著茶色玻璃看到的也許正是自己,只有我才會對二帕如此珍惜,如此充滿激情。
二帕這時已經在這座城市里生活了八年,她在一九七八年出人意外地考上了一家財經學院,畢業后順理成章地分在了一家銀行工作。
有一天二帕看到了一本畫報(或者是一份晚報),那上面介紹了一位年輕的時裝設計師,在一組以麻繩和粗布和珠子構成的時裝中間是一位長相一般的女性,二帕久久審視這張照片。
在那個漫長無聊的下午,二帕在報紙上看到了一個陌生的名字:陳意玲。這個名字在一堆亂麻粗布的奇裝異服中向她探頭探腦。這是一個新鮮的名字,這個名字向二帕昭示了某種可能性,二帕長時間地凝視這組照片和文章,陳意玲,陳意玲,陳意玲,她一遍遍地默誦這個名字,陳意玲,生于某年某月,比二帕大兩歲,血型A,畢業于中等師范學校,理想:成名成家。
看到成名成家這四個字,二帕心潮激蕩,正像有一道亮光倏然而至,又如同一朵蓓蕾,隱藏在暗中,此刻有一道魔法使之突然開放,這四個字深埋在二帕的內心,這個叫做陳意玲的人卻大聲地說了出來。陳意玲,這是一個多么有力量的人,她的力量在這個下午成了二帕的力量,二帕像念咒語一樣念誦陳意玲的名字,在這念誦中她感覺了某種再生的希望。
下了決心要成名成家的二帕毫無創造力地選擇了同樣的時裝設計,她對這一行業一無所知,她對一無所知的行業充滿了激情,就像一個氣球,雖然內中一無所有,僅憑空氣也能升上天空。
這是二帕事業的初創時期,雜亂無章、興奮、忙碌、兩眼放光而又默然無聲。長期以來,二帕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她既練書法又練長跑,還一度緊張地寫詩,這次她一跺腳一閉眼,義無返顧,在義無返顧中獲得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與幸福。
就是在這個時期,二帖認識了意萍。
銀行總行在這個城市開一個全國性的會議,由二帕所在的分行抽人出來搞會務,于是二柏得以參加這個會期長達七天、吃住在賓館、會后到桂林游漓江、散會時能拿到一份禮品的會議。
本地的新聞單位都來了。晚報來了一個女孩,長得十分嬌小玲瓏,眼睛水汪汪的,閃爍著某種既像光線,又像水流的東西,引人注目。
報到的時候女孩伏在桌上簽到,本上寫著意萍的名字,這個名字與她的偶像陳意玲只有一字之差,這使她有點心神不寧。她心神不寧地往材料袋里裝圓珠筆,她覺得女孩好像老在看她,她只好高度集中精神更加專心致志地裝袋,她的雙手很快就酸了。
我不知道二帕和意萍是怎樣成為好朋友的,二帕性格孤僻,只有到了最要緊的關頭才會主動與人交往,她從來只有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堅硬如鐵,連她的生身母親也難以進入。
意萍是個古怪的女孩,她的外表嬌嫩清純,誰也看不出她既有心機又有激情,并且有著某種越出常規的需要,當時意萍剛剛從一場失戀中恢復過來,她百無聊賴地坐在大廳里,看到對面有一個女孩動作僵硬地往牛皮紙口袋里裝材料,樣子和神情都十分古怪,這種古怪深深地吸引了意萍。
我們已經發現,那些總是被同一些人愛上的人的身上一定有著某種特質,在我的周圍有一位四十歲的女士總是吸引著比她小好幾歲的男孩,她的丈夫就比她小七歲。有一位三十歲的女士,據她自己所說,喜歡她的男人,幾乎全是五十歲以上的。還有一位男士,他不明白他為什么總是得到同性戀者的青睞,他十九歲那年還遭到了一個男人的襲擊,他本人是一個對同性戀感到惡心的正常人。
意萍一眼就看中了二帕,她后來直截了當地告訴二帕,你雖然不漂亮,卻有一種怪異的美,尤其是眼睛和嘴唇,悲哀、驚心動魄,十分高級,這種美不被一般人所發現,卻能進入真正的藝術。
意萍坐在大廳的沙發上目不轉睛地盯著二帕,她把二帕動作的僵硬和不諧調的東西統統看成是某種不可多得的既怪異又珍貴的東西,她把這種東西一再美化,在美化的過程中又不自覺地加進了二帕根本就沒有的成分。
二帕逐個房間敲門分發材料袋,她對意萍說:明早上午七點半鐘在六號餐廳吃早飯。二帕的聲音低沉渾厚,有點像男人但比男人柔和,這正是意萍最最喜歡的那一類嗓音,她脫口而出地沖二帕說:太棒了!
二帕僵硬地立在那里,不知應對,過了搭話時機才遲鈍地說:什么,是早上七點吃早飯很棒嗎?
意萍充滿魅力地微笑著,她從容地說道:等你忙完了到這里來聊天好嗎?
二帕后來在回想與意萍的關系時,總覺得她們不是自然而然地成為好朋友的,意萍就像一支拉滿弓的箭,這支箭充滿意志和力量,它呼嘯著,一路發出響聲和光芒,它非要擊中二帕的心臟,二帕碰到這支箭,無處逃遁,轟然倒地。
意萍對二帕一下就好到了極點,好得二帕不知所措,手忙腳亂。
二帕在一個冷漠的環境下長大,最怕別人對自己好,唯有別人對她淡淡的,她才感到自如,才能凜然而安詳地過自己的日子。在二帕的大學時代,開始的時候有兩位女同學對二帕特別關照,一位大她十歲,姓王,另一位大她五歲,姓伍,王的家在杭州,父母均是高干,伍的家在南京,父親是高校里的教授。王和伍都經歷過苦難的事情,但她們精神健全,心理成熟,總而言之,她們都是正常的人。正常的人需要友誼,王和伍一到大學的新環境便開始尋找朋友,她們不約而同地看中了二帕,二帕不愛說話,這保證了日后她不會泄露某些秘密,二帕來自僻遠的小鎮,她們在內心深處覺得高她一等,交往起來有某種優越感,二帕身上還帶著一種古怪的靈氣,這使她有一種區別于他人的魅力。
王對二帕的好,表現在常常送她一些小禮物,比如發卡,比如胸罩(王專門按照二帕胸圍買的,王說用這種胸罩特別舒服),以及別致的圓珠筆,甚至襯衣,在第二個學期開學的時候,過完寒假的王給二帕帶來了許多禮物,王懷著極大的興奮把它們一一展示給二帕,二帕寒酸的床上頓時琳瑯滿目,二帕心里充滿了不安和感激,這兩種東西把她搞得昏頭漲腦的,她不知怎樣才能自然地不失體面地表現這種感激和不安,因為她從來沒有得過別人的禮物。二帕為難地數著這些突如其來的禮物,她認真地數了兩遍,然后抬起頭來對王說:太多了,加起來都有十樣了。王說:真的嗎?我都不知道,逛商場的時候看到了一樣好東西總是想這給二帕正好。王目光灼灼地看著二帕,二帕只干巴巴地說:我也用不了那么多,要不……
王一時覺得有點掃興,說:二帕,算了,你拿著用吧。二帕本著一報還一報的樸素常識,也想到回送王一樣禮物,但是直到大學畢業也沒送成,二帕與生俱來沒有這個習慣,她從來不送別人東西,這跟君子之交淡如水無關。
伍開始的時候喜歡找二帕散步,把自己的書借給二帕看,并且喜歡在排隊買飯的時候讓二帕插隊。
那時二帕和伍同住一個宿舍,這里的宿舍很怪,拾山而建,一層在山腳,二三四層在山腰,五層在山頂,樓梯也不在房子里,而是像碼頭一樣裸露在室外,又寬又長,沿坡而砌。有天早晨伍去打開水,開水房在一層,也就是在山腳,二帕她們的宿舍在五層,正好在山頂,每次打水都像負重爬山一樣艱難。
二帕在平臺上背英語單飼,教材上的財經單詞把二帕搞得心不在焉,她在平臺上踱著步,漫無目的地朝山下張望,伍就是這時出現在臺階上的。伍提著四個暖水瓶,四團濃白的水氣在伍的腰間搖搖擺擺,伍像挑擔上山似的一步一步上著臺階。
二帕在平臺上,她在平臺上像欣賞風景一樣朝下看伍提開水,這時發生了一點事,伍在上到第三層臺階時忽然摔倒了,二帕在平臺上看到伍的身體一斜,幾團白氣呼地一下從伍的腳邊騰起,一只鐵殼暖瓶嘣嘣嘣地沿著臺階滾下去,二帕著急他說了聲哎呀,但她繼續站在原地看著,就像伍是一個她所不認識的外系同學。
二帕看到伍從散盡的白氣中站起,她腳下是一片亮晶晶的玻璃瓶膽碎片,她朝前后左右看了看,然后抬頭又看了看平臺,二帕正站在平臺的邊沿探著頭,伍一眼就看到了她,伍喊道:二帕——二帕應著,卻不知道該做什么和該說什么,她僵硬地站在平臺上。
伍看了一地碎片,喘了口氣,提著剩下的三個瓶殼上來,她對二帕說:二帕,你居然袖手旁觀,不下來安慰安慰我,我提著四個暖水瓶。二帕緊張地囁嚅著說:我也不知道,我本想下去的。
伍插過四年隊,當過兩年帶隊干部,做過三年工人,年紀不大卻閱歷頗深,成熟且寬容,甚至在指責二帕時也是用嗔笑的形式,這使二帕覺得,這一切并不是因為自己自私自利和冷漠,而完全是因為自己小,不懂事。
二帕當時已經二十歲了,很不小了,只是在奇形怪狀的七七級里當了最小的,她們的班級在全校里是出了名的大齡班級,有七八個人是生了孩子才來上學的。
在這樣一個成熟了的班級里,二帕失去了學會做人的機會,本來這正是一個絕好的時機,使二帕去盡生澀和別扭,變得柔軟自然。在四年的時間里,只要二帕交上一個真正的朋友,這個朋友就可能成為二帕通往人群的一個通道,就如同在一個熱鬧的聚會中,如果你誰都不認識,你又不愿意和其中的一個交談,因為你口笨舌拙,生怕露怯,你顧慮重重故作矜持,你只好漸漸成為一個怪物,與這個場合無關,使別人為難,使自己悶悶不樂。
二帕在班上就是這樣,她既自卑又敏感,只好自己封閉起來,再度遠離人群。
令人心疼的歲月飛逝而去,畢業的時候,二帕被分回她家鄉所在的邊遠省份,王和伍到火車站送她,火車快開的時候,二帕意識到從此就很難看到她們了,她一下感到她們是如此珍貴,如此珍貴的東西部被自己不知不覺地錯過了,二帕隔了窗口嗚咽著對王和伍說:我再也見不著你們了。她說著這話,心里第一次感到疼痛,她們往日對她的點滴友情和善意,此刻匯成了洶涌的江河,她出聲地哭了起來。車就開動了。
二帕要交一個朋友是多么困難,她在不為人知的歲月里孤獨地長大,她一點也沒意識到她至少需要一個朋友,在火車開動的時刻,她剛剛開始蘇醒,契機閃電般地來臨,又閃電般地消失了,它身后是列車隆隆的聲音,正如閃電之后的雷聲,震耳欲聾,驚天動地地釋放著二帕心里的疼痛。
意萍后來說二帕是個問題兒童,這恰恰是個一針見血的斷言。
讓我們從頭開始。
3
二帕在會議上忙著會務,還沒來得及去意萍房間聊天就病倒了。病亦是契機,意萍泡在二帕的房間里,說是可以趁機不開會,到時候根據二帕發的材料就能寫成消息。意萍對二帕說,讓我來照顧你。她鼓勵二帕喝大量的開水,喝完一杯再倒滿,不停地敦促二帕趕快喝,說要喝到想吐的地步才能好,藥倒不必吃,任何藥都是一種潛在的毒物,二帕便不好意思不喝水,她在意萍的照顧下一杯接一杯地喝水,真的就喝到了想吐的地步。
二帕昏頭漲腦地靠在床上,意萍回到自己房間拿了單放機和一盒帶子給二帕,她說:這音樂很好聽的,我十分喜歡,我想你也會喜歡的。她替二帕把耳塞塞進耳朵,然后微笑著看二帕,問:是不是很好聽?二帕閉著眼睛,盲目地點著頭。
這時意萍發現了二帕枕頭底下沒壓好的雜志,她客氣地問道我看看好嗎?同時就把雜志抽了出來。
意萍看到雜志封面就笑了一下,這笑有點怪,二帕弄不清楚她到底是感興趣還是不屑,二帕無端地就緊張了起來,她干脆生硬地說:我喜歡時裝,以后我要搞設計的。她像賭氣似的看看被子。
意萍卻意外地說:我也喜歡。
她翻著手中的時裝雜志,漫不經心地問:知道陳意玲嗎?
二帕心慌意亂地說:怎么?
意萍說:我姐唄。
二帕一聲不吭,一動不動,她不讓意萍覺察地小心地舒著一口長氣,好讓自己松馳下來。
意萍說:我跟我姐長得一點都不像,我媽說我姐一生下來只看見一張大嘴,別的眼睛鼻子一概看不見,我媽倒是挺喜歡我姐的,說我姐聰明、懂事。
意萍說:我姐這個人,說她沒才氣也太刻薄了,但她決不是什么人才,她就是刻苦,你要是對她感興趣,哪天上我家就看到了。
意萍說:算了,別老說我姐,她就那點東西,太不能讓人激動了,咱們找一個好一點的話題。意萍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地流動,充滿蠱惑地看著二帕,她突然來了靈感,眉毛一揚,神采飛揚地說出了一個名字:
夏帕瑞麗。
不知是意萍賦于了這個名字以光彩,還是這個名字照亮了意萍,抑或是互為輝映,二帕感到了這個名字的明亮與美艷,這份明亮與美艷從意萍的眼睛、臉龐、頭發上涌動、散發,這使意萍通體透亮。
夏帕瑞麗夏帕瑞麗,二帕對這個名字一無所知,她既羨慕又心虛地望著意萍,就像她正是夏帕瑞麗本人,正披著神秘莫測的白紗,邁著某種二帕所不能企及又無法想象的步子,從某個不可知的遠方來到這里。
意萍一改剛才議論她姐姐時的平淡語氣,像打了嗎啡似的興奮起來,她急切地問二帕:夏帕瑞麗,你一定是知道的吧?
二帕喃喃地說:夏……帕瑞……麗。
意萍急不可耐地說:時裝界非常天才的女人,意大利的超現實主義時裝設計師,她的用色像野獸派畫家,強烈、鮮艷,她最愛用一種嬌嫩的粉紅色,被譽為驚人的粉紅色,她具有馬蒂斯的風格,給平直、黑色的二十年代帶來了活力。
二帕想起來問:她現在還活著嗎?
意萍愣了一下,說:咱們先不管這個,你知道嗎,夏帕瑞麗跟達里關系很密切,達里的名作,叫什么來著,好像是抽屜里的城市什么的,就是從夏帕瑞麗的時裝上的古怪抽屜式口袋得到啟示的,改天我給你找一點圖片看看,帽子像高跟鞋,圍巾搞得像蜻蜒,還有帶紅指甲的手套,我光說不行,你會覺得一點都不好看。
二帕越聽越傻,她眼定定地盯著意萍的嘴唇,就像那里正藏著一件超現實主義的杰作,在這張嘴一張一合的瞬間,這件驚世的作品就會邁著婀娜的步子走出來。
意萍卻又說起了另一個叫夏奈爾的女人,她的聲音已經有些嘶啞了,她嘶啞著聲音說:夏奈爾,夏奈爾更棒。意萍就像一個炫耀自己珍寶的女人,先拿出一件晃一晃,又趕緊收回,同時拿出另一件。她手上舉著夏奈爾,用一種接近于朗誦的語調說:這是時裝藝術家中為數不多的,能走完藝術生命全程,并永獲成功的天才,她既美貌又浪漫,銷魂蝕骨地迷住了整整一個時代,畢加索、斯特拉文斯基、海明威、雷諾阿、達里,都是她的好朋友。
意萍一口氣收住,她默不作聲地望著遠處的夏奈爾,二帕默不作聲地望著她,兩人臉上是一色的神往。
這真是一個很好的切點,意萍一下就把二帕緊緊吸引住了,她正如一個流光溢彩的晶體圓球,一路發著聲響朝二帕滾動而來,二帕躲閃不及,只有一頭撞上去。
二帕因為喝了大量開水,感冒果然就好了,意萍拉著二帕大逛時裝店,讓二帕買了一條格子裙褲和一件又寬又長的黑長衫配在一起穿著,然后和二帕在賓館的酒吧里坐到深夜。她們坐在最盡頭的座位上,二帕喝一種綠色的酒,意萍則喝一種黑色的酒。兩人面對面坐著,互相看對方在若明若暗的光線中五官時隱時現,有一種離奇、美妙同時又不太真實的感覺。意萍的眼睛迷蒙、神妙,像一種無法言說的寶石,她們長久地不說話,偶爾開口,聲音也像是被這個環境所阻擋、所浸染,變得連自己都有些認不出來。
二帕聽見意萍說:這里的情調真好,不過,得是咱倆在一起,意萍說,我姐特土,她沒救了。二帕覺得這間奇怪的房子像是充滿了某種相應的奇怪氣體,這些氣體穿透了意萍的聲音,使正常的聲音變成了氣聲,而這氣聲又包含了某種神秘,它們攪成了一團,在這若明若暗的酒吧間,在桌子底下,在含義不明名稱古怪的酒里。
二帕無端地有些害怕。
會就散了。二帕收拾自己的東西,她瘋玩了幾天,臟衣服堆著一件都沒洗,意萍趕過來說:別洗了別洗了,我一起帶回家用洗衣機洗。二帕說:不行不行,意萍說:怎么不行。二帕說:算了。意萍說:別算。二帕說:多不好。意萍說:不就是幾件衣服嗎,咱倆這么好,這算什么?她義氣地動手將臟衣服塞進一個大塑料袋里,二帕既為難又惶恐,被這生疏的侵略式的友誼搞得不知所措,她想說謝謝,同時又意識到不妥,于是咧著嘴傻站著。意萍便安慰她:你別愁眉苦臉像欠了我似的,我家新買了一臺全自動洗衣機,這邊倒下去,那邊出來就是干凈的了,你好好回去睡覺吧!
二帕在童年時代曾經有過一種古怪而強烈的預感,認定自己出生來到世上,是負有特殊使命的,她必將完成一項重要的事業,這使她漠視生活中的種種困苦,也使她漠視了一切親情和一切詩意,她一邊等待著冥冥之中的召喚,一邊磨煉自己的意志,她堅持不懈地每天做兩遍眼保健操,(她堅定地認為眼睛是完成未來事業的最重要保證),每天長跑,把手伸進發燙的水里盡可能堅持住,還時常溜到后門,從兩米多高的墻根往地上跳,以此鍛煉膽量,她在看電影的時候,對解剖動物或給人動手術等諸如此類的血淋淋的鏡頭緊盯不舍,她強迫自己面對天性中不忍看的場面,比如,擠在人群中觀看處決犯人。沒有人這樣訓練她,一切都是自覺的。
這個階段并不長,只停滯在二帕孩提時代的最初幾個年頭。二帕十二歲開始來月經,這個事件像晴天霹靂一樣破壞了二帕神秘的使命感,她開始像那些女學生一樣每月有幾天一下課就鬼鬼祟祟地懷揣草紙往廁所跑,在上游泳課的時候無所事事地站在岸上,并且她發現自己的身體沒那么輕捷了,她開始莫名地流淚和感傷,并且驟然變膽小了,一點動靜就能嚇一跳。總之,二帕發現自己被一種外在的力量無可挽回地改變了,她站在少女時代的門檻往大千世界張望,看到自己瘦小的身影在蕓蕓眾生中既單薄又暗淡,這個發現把一種憂郁注進了二帕的體內,這憂郁與她孩提時代的古怪和堅硬纏繞在一起,使她臉上落落寡合的神色越發根深蒂固。
整個中學時代二帕像外星人一樣從來不笑,在初中第一學期,學校要開晚會,每班出一個節目,二帕的班級排了一個舞叫《喜摘豐收棉》,這是一個八人的群舞,二帕因為個子適中,也被選了進來。她在中學時代并不像后來那樣缺乏自信,動作生硬,她很快就學會了摘棉花的舞蹈動作,并且與生俱來地帶了一種力度。在節目即將成熟的時候,班主任來督陣了,班主任不注重動作是否整齊劃一這些外部細節,而是看是否傳導了歡樂的豐收氣氛,不但只是傳導,還要洋溢、溢滿,這才是真正重要的。
就要求大家臉上掛著歡樂的笑容,開始時幾乎都不適應,一笑就忘了手腳如何動作,班主任嚴肅認真,一遍又一遍,終于差強人意了,這才發現二帕在這個舞蹈中極不諧調,她自始至終沒有一絲笑容,不但沒有笑容,竟還帶著某種悲壯,絲毫不像是喜摘豐收棉,倒像是備戰備荒為人民。班主任耐心開導,同學們反復示范,均沒有用。嚴肅的班主任為了避免政治上的誤會,臨時決定將八人舞改為七人舞。
從此二帕沒有了練習機會,動作日益生硬,臉上總是悲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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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帕臉上的毫無表情使意萍總是捉摸不透,因此隨著意萍的情緒變化,二帕的這種毫無表情得到了各種不同的解釋:詭秘、深不可測、堅忍、感情冷漠、精神貧乏,這些解釋是如此矛盾,意萍在這片矛盾叢生的谷地中繞來繞去,搞得昏頭漲腦。
意萍喜歡寫信,在和二帕分手的當天晚上就給二帕寫了一封信,信中用詞之抒情,是面對面講話時說不出來的,即使不對著面,在電話里也是不太好意思說出來的,但是并不肉麻,也不像男女之間的情書,可見寫信的人真是一個既聰明又有詩意的女孩。
意萍的家和單位離二帕都不遠,意萍情意綿綿地給二帕寫信,希望也收到一封同樣的信。她星期一寄出一封,星期二又寄出一封,到了星期四還沒有收到二帕的信,于是意萍又寄了一封短信問二帕收沒收到她的信,信中說,這是一封重要的信。最后到了星期六,意萍才盼到了二帕的信,這封信只有一頁紙,十分平淡無味,對意萍的抒情沒有半點呼應,文字甚至有點干巴巴的,令意萍大為失望,失望之中又有點生氣。
意萍對二帕說:我再也不給你寫信了,你看你給我寫的什么信,這叫信嗎?二帕就十分慚愧,她試圖解釋說,這已經是她寫的最好的信了,她給母親寫信比這還短得多,完全是電報式的,她從小性情孤僻有輕微的自閉癥,無法與人交流,難得有一個朋友。
意萍不由得感動起來,她對二帕說:你屬于那種叫問題兒童的孩子,小時候家庭殘缺生活不正常,跟這種類型的人打交道困難極了。二帕聽得有些絕望,意萍卻又說:我也算問題兒童,父母是近親,表兄妹;我有個弟弟是白癡,以前家里氣氛一直不好,我弟十八歲的時候死了,我的工作也算滿意,這才開朗起來。
兩人便開始了一番痛說革命家史,意萍說她小時候被送到外婆家寄養,吃不飽穿不暖還要上山打柴。二帕說八歲就開始干活掙錢,剝過桂圓肉,洗過化肥袋,挑過煤,錘過石子,還運過木頭,二帕的苦大仇深像滔天的洪水淹沒了意萍的小小不幸,意萍兩眼噙著淚水說:二帕,你說得我真心疼,這太不公平,我真愿意替你。
二帕一沖動又說:我還經歷過你難以想象的摧殘,我……二帕有些說不下去了,過去的幽暗歲月不為人知地靜臥已久,現在就像驟然地被掀開了一角,繼父咝咝作響的口哨聲直逼二帕的耳膜,使二帕心驚膽顫。
意萍靠近二帕,她握著二帕的手說:什么事情都過去了,過去的事情都是沒有的,現在已經不存在了,你別難過。二帕兩眼直直地說:你是永遠也不會知道的,我這輩子不可能有什么好日子,我反正不抱任何希望。
意萍說:我也一樣,其實我心里并不快活,常常悲觀絕望,我們都是一樣的。二帕被意萍安慰得平靜了下來,一種溫暖、柔軟、舒緩的東西開始在空氣中流動著,外面天已經黑了,兩人對坐著沒有開燈,她們在黑暗中默不作聲,一動不動,仿佛這是一個幻境,只要一動就會破壞殆盡。
二帕想把自己的一個時裝系列拿到時裝節展示,意萍就說:我先帶你認識認識我姐,這事她最清楚。又說,不過我姐跟生人不怎么愛說話,我替你問算了。
二帕便說:見不見你姐無所謂。
意萍說:就是,以后你準能超過我姐,別弄得現在就把她當老前輩似的。
二帕卻無端地嘆了口氣,有點悵然若失。
意萍就說:也是,她畢竟在圈里挺熟,咱們還是得利用她,干脆,你現在就到我家去,看她幫不幫忙,我本來挺不愿意求她的。
二帕猶豫著支吾兩聲沒說話。
意萍卻急了,說:我都豁出去了,你就別再猶豫了,到底去不去?
二帕心一橫就說:不去,我不想利用朋友。
意萍在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卻覺得不痛快,她悶悶地說:你這人真別扭,真沒勁!意萍很想發狠跟二帕吵上一架以去心頭的無名之火,二帕卻情緒低落悶坐著一聲不吭,惹得意萍埋怨說:我真拿你沒辦法,我怎么這么倒霉,我拉你一把,拉了個空,打你一拳,也打了個空,總是對不上碰不著。
意萍這段日子百無聊賴,談了一次不合孤意的戀愛,從此對男人抱著天大的偏見,認為天下的男人沒有配得上自己的,卻又滿腔的感情沒處著落,覺得此生此世,須得愛上一個人才能有所交待,她既要愛上一個人,又覺得這世上無人可愛,只得勉為其難地在這兩難之中艱難地跋涉,既浪漫又悲苦,舊的朋友離散了(什么原因),看膩了,現在只一個二帕,她決意不計較二帕,只把她當成問題兒童看待。
于是仍和二帕好。
好的方式是常打電話,有時意萍上午說要絕交,并聲稱已把電話號碼撕了,下午又來了電話,說有一場好電影。二帕處變不驚,一聽要絕交就趕緊掛電話,一聽說有電影就趕緊騎上自行車去看。雖然日子不得安寧,倒也熱熱鬧鬧,心有所倚,互相覺得有一個朋友是多么的好。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二帕不知道有老律這個人。老律是藝術學院工藝美術系的講師,四十多歲,和老婆長期分居。有次二帕回家過年,老律老婆托二帕給老律帶幾個粽子去,二帕就認識了老律。老律是二帕事業上的第一道亮光,二帕正在昏天黑地地自我奮斗,卻從天上掉下一個老律,老律告訴她關于色彩、構圖、線條、明暗、流派、主義,這使二帕大開眼界大受感動。老律對二帕主要是一種同鄉式的熱情,男人的賣弄和居心叵測躲得遠遠的連他自己都沒有覺察,二帕卻疑神疑鬼,在和老律的交往中等待著某件事情的出現。
二帕認定,這件事必然會到來,她決定把自己交給這件事,必須有一件事,也就是這件事,這是唯一的一件事,把她和老律緊緊連系在一起,讓老律對她負上責任,這是一個最最傳統毫無詩意的念頭,二帕一不經意就落入了傳統的窠臼。二帕懷著為事業犧牲一切的決心,一次次地到藝術學院大院盡頭的那排平房去,這平房灰暗、老舊、低矮,房前有一棵孤零零的玉蘭樹,樹底下是一片青苔。二帕越過青苔一次次地去找老律,悲壯而堅定。
事情始終沒有發生,二帕松弛了下來。松弛下來的二帕思前想后,對這事忽然沒有了信心,她開始擔心老律要對她沒有興趣了,這個擔心像一個嚴峻的事實立即豎在了二帕的眼前,使二帕頓時覺得暗無天日。
二帕無端認定,只有老律能幫她,她在時裝界沒有一個熟人兩眼一抹黑,她沒有圈子沒有朋友沒有協會只有一個老律,因此她決不可能把老律放走。二帕在房間里枯坐著,十分羨慕那些風流風騷風韻十足的漂亮女人,心里捉摸著她們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把男人整得服服帖帖說一不二的。
二帕不漂亮也不會賣弄風情,但卻有著強大的意志力。她在那個發了瘋的黃昏冒著小雨去找老律,她騎著自行車穿過七一廣場,她的風衣被風掀起,雨絲撲在她的頭上臉上,她冰涼地蹬著車,心里想到了一句古詩: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
壯士二帕就這樣來到老律的門口。老律本來晚飯后要出去散散步,逛逛門口的書店,天卻昏暗著下起了雨,老律只好悶在屋里胡亂翻書,專翻那人體攝影人體油畫冊,女性的人體畢竟是很解悶的。
老律聽見門響了兩下就被果斷地推開了,他沒來得及收起那些畫冊,一回頭就看到了濕漉漉的二帕。二帕脫去了風衣,她胸前的衣服濕濕地貼在身上,身體的輪廓在單薄的衣服底下柔軟地凸現,與畫里的裸體有些暗合,這使老律心里為之一動。
這是十一月份,在亞熱帶城市,十一月份是夏秋之交的月份,一場雨正是兩個季節的交點,二帕從夏天一腳走進了秋天,她穿著單薄的裙子,毫無準備地冷得發抖,她孤立無援地坐在老律的床上,軟弱地說:我冷,冷得很。老律說:我把電爐插上就好了。二帕有點失望,二帕覺得老律應該暖暖她的手,或更進一步,讓她把衣服脫下來烤烤,而老律卻只是把電爐插上,二帕又委屈又難過,鼻子一酸就抽泣起來,她邊哭邊解上衣的扣子說:我的衣服都濕了你也不管。
那件事終于就發生了。二帕躺在老律的床上,她雙目緊閉,四肢冰涼,她感到老律滾燙的身體觸碰到她冰涼的身上發出咝咝的聲音,這滾燙一再撞擊碾軋她,而她卻像一塊生鐵,不被融化,不為所動,她默默不作聲地忍受著這重量和疼痛,心里充滿了神圣之感。
事情過去之后老律把二帕抱在懷里用被子裹著她,好半天還是沒有把她暖過來,這時他聽見二帕用沙啞的聲音說:老律,你要給我的時裝寫評論文章,寫一組。過了一會兒,二帕又說:老律,你要記住。
雨一直在下,電又停了,小屋里一片冰涼,潮濕的夜氣濃重難耐。
5
有一天意萍到藝術學院參加一個新聞發布會,是音樂系或美術系的什么事,會后在教工食堂進便餐,擺了兩桌,用一只很窄的屏風象征性地隔著,把來來去去的打飯的人看了個盡收眼底,有個四十歲上下的男人拿著一大一小兩個飯缸來打飯,不知怎么引得大家很注意,意萍看這男人,也算不上風流倜儻,理著時興的板寸頭,穿了一件紅毛衣,顏色有點舊,男人膚色比較白,整張臉奇怪地分成兩部分,下半截光滑,沒有皺紋,顯得年輕,上半截尤其是眼睛周圍卻全是皺紋,蒼老得可以。意萍的座位正好對著打飯的窗口,她看到那男人打了一多一少兩份飯菜,然后大著步子走出飯堂,似乎慢了就會有麻煩的樣子。
意萍在這個瞬間忽然想起了二帕,她覺得有點不對頭,她閃電般地想起二帕確實說過她在藝術學院有一個熟人(?),二帕躲躲閃閃的詭秘神色使意萍確信,二帕正在與一個男人相好(就是這人?),二帕竟然瞞過了她,二帕對友誼竟是這樣不忠實,二帕對她竟是這樣隔心隔肺,她的一番心血算是白費了,意萍越想越氣,越想心越冷,她憋著氣冷著心聽見同桌的人問:老律到底離婚沒有?
意萍回到報社,越想越不對,就給二帕掛電話,二帕辦公室的人說,二帕請病假了。意萍就又趕到二帕宿舍,宿舍也沒有人。
隔天意萍見了二帕,看見二帕臉黃黃的,很是無精打采,意萍懷了一點小小的惡意胡亂想道,出事了,出事了活該。出事這個想法給意萍帶來了某種刺激,她一心要證實這件事,要證實這件事的心氣勝過對二帕的惻隱之心,她不顧一切地說:二帕,昨天我到藝術學院去了。
二帕不做聲。
意萍又說:我看見老律了。
二帕看看她,“哦”了一聲。意萍按捺不住,徑直問道:二帕你告訴我,到底怎么回事?
二帕固執地不開口。意萍就說:二帕,真有你這樣做朋友的,我怎么就碰上你。
二帕僵持了一會兒,說:意萍,我累,我想睡覺。
意萍既無奈又不甘心,說:你睡吧,想睡多久就睡多久,不過有一句話,我想說出來,說完我就走。
二帕說:你說。
意萍頓了一下,說:有些事情,很不值得。見二帕仍木著臉,不為所動的樣子,意萍索性說道:二帕,作為一個女人,不要把自己不當回事,有些事情,真的是不值得。
二帕臉朝里躺著,她閉著眼睛,淚水從眼角流下來,她咬著牙,使勁壓抑著不讓自己發出抽泣的聲音。好一會兒,二帕說,值得不值得,都是我自己的事,你不用管我。
意萍走后二帕爬起來站到窗口跟前,她看到意萍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七一大道的暮色中,秋風如水,涼浸浸地一直從路旁的樹木漫到二帕的窗口,漫到二帕的身上。二帕想,意萍從此不會再來了。二帕走到鏡子跟前,在白日的余光中看到自己瘦嶙嶙的身影立在鏡子里,一股凄涼的氣息從那里散發出來。
二帕驚恐地發現,這個月的月經已經過期十幾天了,她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觀察自己的內褲,她絕望地發現,內褲上連一絲血絲都沒有,緊接著,明顯的妊娠反應鋪天蓋地而來,頭暈嗜睡厭食嘔吐全身無力臉色不好,全都有了。
二帕在這個城市沒有親人朋友,凡事無論大小一概自己拿主意,出了事自己負責,學會了在重要關頭臨危不懼,二帕雖然被不祥的預感籠罩著,她全身的力量卻同時被調動起來,頭兩天她咬著牙強迫自己盡可能地吃飯,下了班就冒著雨跑到書店,在醫藥衛生類圖書里沒命地亂翻,最后她找到了一本《婦女衛生常識問答》,上面有一問“怎樣知道自己懷孕了”。接著二帕又去醫院做了化驗。
這才去找老律。
二帕說:我懷孕了。老律皺著眉頭看二帕,二帕說,這是真的。老律說:怎么辦?二帕說:你說怎么辦?老律說:我不知道。
二帕說:那你再想想。說完二帕就在老律的書架上翻書,翻了一會兒,老律仍沒有想出主意,二帕就說:老律,你真的什么辦法都沒有嗎?老律說:我能有什么辦法,要不我給你一點錢,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二帕把書往地上一摔。說,我不要錢。老律說:那你要我怎么樣?二帕說:我要你伺候我十五天。老律說:我后天就要帶學生下鄉了。二帕說:那好,那你明天陪我去醫院。老律問:去哪個醫院?二帕說:你到底去不去?老律說:去去,不去哪還像人。
二帕在床上坐下,喝了一口水,見老律心事重重,就又說:老律,你不能離婚嗎?老律不做聲,低著頭看自己的指甲。二帕說:我知道你離不成,怎么離得成呢?老律順著二帕的話說,這事不是那么容易的。二帕沉默了一會兒,說:女人要打掉自己的第一個孩子,你以為就容易嗎?老律垂著頭,只見外面的玉蘭樹葉在秋風中颯颯有聲,他把兩手團在一起,說:二帕,我會對你好的,我會盡我所能去幫助你。
手術的事二帕托了一位女同鄉,女同鄉信誓旦旦地說,要為二帕保密,又設身處地地安慰說這種事不算什么,誰都可能挨上次把。但事情沒過幾天,二帕卻接到了在縣政府工作的舅舅打到收發室的長途電話,讓她一定要嚴肅對待生活,不要做那一失足成千古恨的事。二帕在收發室里氣得頭昏眼花,收發室的老頭卻塞給她一封信,是報社副刊的一個熟人寄來的,說她的時裝照片因近期版面太擠沒有上成望諒解,口氣冷淡,二帕想不清楚這事的前因后果來龍去脈,只無端認定與此事有關。二帕只覺得天昏地暗,收發室的老頭對她說了句什么,她沒聽清,只胡亂應著就踉蹌而逃。
同事陸續來看二帕,表示了或真或假的關心,有位同事好心告訴她,有人懷疑她的腎炎病假條是假的,建議單位派人去查實,二帕一聽心跳驟炔,同事看了看她的臉色,再次好心地告訴她,多數人認為是真的,大家都很同情二帕,主張去查的人自討了一番沒趣。二帕一時說不出話來,她本能地拼命深呼吸,想把胸中奪路而出的抽泣強壓下去。
女同事一走,二帕就忍不住大哭起來,她想這下子完了,她的命運已經被注定了,所有的人都知道了這件事,所有的人都會認為二帕是個壞女人,即使成功了也沒有什么意思,生活真是一個陷阱,一不小心就讓人掉下去。二帕反反復復地想,她已經走到了絕境,再也不會有出路了,真不如死了好,二帕想,她一輩子從來沒有過過好日子,從小吃不飽穿不暖,沒有一點點歡樂,她既沒有朋友也沒有親人(她的親人從來沒有真正在她的心里成為過她的親人),她甚至也沒有家鄉,她孤苦伶仃一個人受盡煎熬。
所有悲慘的詞像潮水一樣涌到了二帕的心里,這潮水將她推著、撞著,她的頭頂、四肢、頭發、指甲、皮膚統統都感到了這種推撞,這可惡的潮水既陰冷又灼熱,從她的身體奔涌到床上,擴充到整個房間,二帕覺得她快要暈過去了。
二帕躺在床上,要暈過去的念頭像一群安靜的綿羊一頭一頭地鍥而不舍地朝二帕走來,二帕感到她就像一個寬廣的羊圈,綿羊一頭一頭地朝她夢里走來。
二帕整整睡了三天,第四天是個美麗的晴天,秋高氣爽,空氣清新,太陽像國外彩色寬銀幕電影那樣美好透徹,二帕起床吃了點面條,身上恢復了力氣,她邊梳頭邊想,反正她已經死過一次了,她還有什么可在乎的,不如干脆放開,該吃吃,該玩玩,什么都不想,去他媽的品行不端。于是二帕洗了臉就上街,下了一次館子,買了衣服和化妝品,還看了一部情節驚險的外國警匪片,十分過癮,回來的時候路過菜市,二帕想起自己最喜歡吃魚,卻從來不曾買來做過,她頓悟了似的直撲活魚攤子,價也不問就買了一條。
從此二帕每天上午睡懶覺,下午就出門買魚,她很有興致地殺魚剖腹,把鰓掏凈,把膽翻出來,然后放上蔥姜醬油料酒,再用電爐慢慢蒸著。二帕坐在電爐旁邊,看見白色的蒸氣慢慢地從鍋蓋的縫隙中出來,淡淡的輕輕的,在空氣中一一展開著,十分的好看。鍋里開始噗噗地響,二帕便愉快地看表,她看到蒸氣越來越濃,越來越白,濃重的白色汽團像白色的大花在鋼精鍋的上方美麗地綻開,一朵又一朵、二帕感動地望著它們,聞到了清蒸魚的香味,這香味誘人地彌漫開來,二帕耐心地守著這香味。最后,等夠了時間,二帕把鍋蓋一揭,滿鍋的蒸氣攜帶著輝煌的魚香熱烈地撲向二帕。
二帕吃了一個多星期的魚,臉上圓圓的,并有了氣色,她又試著化妝,把才買來的化妝品一一開封,小心地在自己臉上試著,一樣又一樣,她從鏡子里反復觀察自己的臉,捉摸著如何揚長避短。
一個月的腎炎病假休完,二帕化了點淡妝去上班,同事一見,都說她這一病倒像換了個人似的,變得有光彩、漂亮、有味,二帕自我感覺良好地上班下班,注意到一些男同事的目光有點深深的,不像從前那樣既平又淺,二帕下班回到宿舍,長久地站在鏡子跟前,她喜歡在黃昏的時候照鏡子,黃昏的時候光線沒有了白日的強悍,沒辦法長驅直入,二帕的房間半明半暗,二帕站在房間的當中,黃昏的淡光從窗口照到二帕的半邊臉上,二帕從鏡子里看到自己的臉充滿層次,富有質感,在這些層次和質感中二帕看到一種由于深受創傷而獲得的美感在閃動、凝固,二帕不知不覺地美化著自己,她沉浸在自戀之中,一次又一次地感到了自己的魅力。
二帕決心重新開始。
在這段時間里,二帕認真讀了幾本書,每天夜里東拾掇西拾掇,竟也弄出幾套很不錯的作品,靠了老律的幫忙,找到藝術學院舞蹈班的一個女學員,像模像樣曲線很好地穿著拍了照片,寄到晚報和日報的副刊,人家正準備找些好照片活躍版面。二帕的作品在備用的照片中很有幾分醒目地照著編輯的眼睛,于是很快就登了出來,二帕信心大增,她蹬蹬蹬地上班,又蹬蹬蹬地下班,把興奮壓在心里又浮在臉上。
老律牢記著自己對二帕的責任,很快就寫了兩篇千字文登在晚報上,這樣二帕在本市時裝界算是嶄露頭角了,有一次外省來了一臺時裝表演,主辦單位的一個僅見過一面的熟人給二帕寄了一張票,二帕懷著新秀的自我感覺去看表演,有人給她介紹了陳意玲,陳意玲矜持地朝二帕點了點頭,笑笑說,你的時裝我在晚報上看到了,便不再說什么,因此雖互相認識了,雙方仍然是陌生。
二帕一心期待的熱烈交流的場面沒有出現,她在人群中倍感孤獨,她深深意識到人家根本沒拿她當回事,揚眉吐氣的時刻遠沒有來到,二帕想,假如她是夏奈爾或者夏帕瑞麗,難道也會遭此冷遇嗎,
二帕日思夜想,計劃著一個一鳴驚人的大動作。
就是在這時,二帕重新遇見了意萍。
6
有一天二帕到最大的那家新華書店買書,在時裝類書架前意外地看到了意萍。二帕最先看到的是意萍的皮鞋,那是一雙十分時髦前所未見難以設想的皮鞋,既像是新的又像已經穿過了許多年仍然保有優秀的品質,這雙鞋一下就抓住了二帕,她不禁要看一眼這背影同樣好看的女孩,女孩卻像有感應似的一下轉過頭,使二帕猝不及防。
二帕定眼一著,這才認出意萍來。
意萍說:二帕。
二帕說:你。
意萍說:你一進大門我就看到你了,我想你肯定是要來這里的。二帕看著意萍,往日的什么東西在意萍的臉上晃動著,二帕看著她,脈脈的溫情在兩人之間升起,她們感到了這點,這使她們克制著這種感動,她們垂下眼睛,一時不知說什么。
意萍說:二帕,你現在身體好些了。
二帕說:好些了。
意萍說:我一直想去看你,又一直沒去。
二帕說:我也想你來。
意萍抬起眼睛看了二帕說:二帕,你現在比以前漂亮了,你化妝了嗎?
二帕正想著意萍是否已經知道了她那件事情,一聽這話馬上漂亮起來地說:也就化了一點。她同時掃了意萍幾眼說:意萍,你真會打扮,簡直是天衣無縫。
意萍一點也不掩飾地得意著。兩人互相欣賞,消除了芥蒂,友誼重返往日。
意萍這時又經歷了一次戀愛,這次戀愛失卻了從前的那種一往情深的柔情,既不熱烈也不迷狂,就像空氣浮在身外,雖然觸碰到皮膚,卻是沒有痛癢,進不了心里。對方是一個身材修長面貌清秀在人前一站很有樣子的男孩,比意萍小一歲,意萍嫌他的名字不好聽,給取了外號叫碰碰,含義不詳。
碰碰雖然樣子尚可,卻是地道從農村考上大學然后拼命用功再后幸運地留在了城里的農村人,他一不經意或者一經意就會露出農村的馬腳來,意萍對此極感窩囊。但意萍又無數次地想過,碰碰雖然土一點,卻是忠厚老實誠心誠意愛她的呵,碰碰老實,碰碰年輕,碰碰身高一米八0,碰碰的職業體體面面,碰碰只愛她意萍一個人。有了這么多好處,土一點實在不算什么,有了這老實和愛的保障,意萍感到了大大的安全,這安全像一張又厚又大又結實的棉墊,死心塌地地停在意萍的身下,意萍朝未來的日子一探頭,看到疾病、衰老以及某些尚未看清必定來到的致命危險把她獨自一人抓到冰涼的空中,意萍害怕得要命,只有想到碰碰,意萍才心神稍定。意萍時時刻刻提醒自己,她馬上就三十歲了,三十歲了,三十歲了,她必須在三十歲到來之前結婚,好像結婚就可以擋住三十歲。
意萍經歷了幾次各異的戀愛,現在她累了,她想試試結婚,試試安靜下來,她理智地跟碰碰談戀愛,按部就班地和碰碰約會。看電影、散步、郊游,意萍覺得這一切庸俗極了,無聊極了,沒意思極了,這場戀愛變成了一塊雞肋,食之無肉,棄之可惜。意萍在這次沒有多少歡愉的戀愛中走到了結婚的邊緣。
意萍就是在這時再次見到二帕的。
兩人在書店里站著說了許多話,又各人買了同樣的幾本書,一個人一說這本不錯,另一個馬上抽出同樣的一本。邊翻邊說,真是不錯,兩人互相影響,火上澆油,一時間彼此覺得對方與自己是多么情投意合,這種情投意合是多么的貼心貼肝,兩人眼睛放光,臉上煥發出光彩,從書店出來,兩人不約而同地看到了一家新開的門面干凈雅致的館子,她們心情愉快地走進去,要了酒菜,十分豪氣地吃將起來,就像真正的男人在結拜真正的兄弟,她們在搶著付錢之后從館子里出來,心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快。
意萍說:二帕,咱倆要有一個是男的就好了。
二帕說:就是。
意萍說:這樣咱倆就不用另外再談戀愛了。
二帕說:就成兩口子了。
兩人一齊大笑,笑聲在暮色的掩護下十分放肆。笑完之后就真心地神往起來,誰也不再說話,似乎一出聲就會將這美好的希望打碎。
兩個三十歲的大女孩默默地騎著車穿過寬闊安靜的七一廣場,她們并著肩,感到了最珍貴的東西就在她們心里,她們的心里滿滿的,腳下輕盈如飛,下坡的時候風將她們的衣服鼓蕩,將她們的頭發高高揚起,濃黑的樹影無聲地從她們的身邊飛快地滑過,氣流摩擦著她們的耳朵,發出奇妙的哨聲。
兩人不覺就到了二帕的宿舍,月光出奇的亮,沒有遮攔地一直照到二帕的床上,二帕沒有開燈。意萍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中看到了二帕的臉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美,她深陷的眼睛里有一種憂傷的預示著悲劇的東西深深吸引著意萍,意萍無聲地看著她,良久,她忽然心一動,某種聲音自遠而近從她的頭頂貫注到她的身體,她恍然地看著二帕,心里涌動著一種強烈的想要擁抱她的欲望。
意萍啞著聲音說:二帕……
二帕望望意萍,她看到意萍的眼睛亮亮地看著自己,在月光下既美又猙獰,她無端地害怕起來。
她聽見一個不像是意萍的聲音說:二帕,女人比男人有味道得多。
意萍又說:我現在明白了,我其實是喜歡女人的人。
二帕遲疑地說:是……那種喜歡嗎?……二帕吸了一口氣,及時地將那三個要命的字吞了回去。
意萍因了這種吞吞吐吐的點破,竟坦蕩了起來,她語氣松弛地說:二帕你不要那樣想,女人之間一定能有一種非常非常好的友誼,像愛情一樣,真的,二帕你不相信嗎?
二帕說:我害怕。
意萍有些失望:二帕,你真是的!你缺乏內心的力量,不敢冒險,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月光已從床上移到了窗邊,房間里暗了下來,兩人的臉被隱沒在一種柔和的黑暗中。
忽然二帕說:意萍,你知道我為什么害怕?
意萍從二帕的聲音中似乎感到了什么,她緊張地輕聲問:為什么?這聲音輕得像是沒有出處,它來自天上,來自一個遠不可知的地方,它把某種隱秘的事物拉出來懸掛在這間房子中月光和黑暗的邊緣。
二帕盯著黑暗說:我害怕是因為我天生就是那種人,我從來就沒有真正愛過男人,沒有真正從他們那里得到過快樂,我不知道怎么辦,我絕望極了。
二帕盯著黑暗說:可我不愿意強化自己的這些,我不想病態,我想健康一點。
意萍說:二帕,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們不是那樣,我們只是要一種比友誼更深刻的東西,我常想,我活在世界上什么是我最想要的呢,就是愛一個人,這個人不管是男是女,只要彼此能激發出深情,二帕,只要有了這個,我什么都敢做,什么都不怕。二帕,現在我才真正明白自己,我一點都不愛碰碰,我根本不在乎他,可是我在乎你,你知道你多讓我動心,你是一個非常特別的女人,只有我才能欣賞你,你知道嗎?
二帕在黑暗中低著頭,她的臉有點發燙,意萍的激情使她深感到了慚愧,她喃喃地說:意萍,你才是真正精彩的女人呢!
7
二帕創作了一個以棕櫚葉材料為主體的時裝系列,她準備搞一次時裝展示,將棕櫚系列作為壓軸戲,她深深沉浸其中,以至在上班的時候面對著辦公室仍然一再看到心愛的棕櫚們被流光溢彩的燈光與舞臺所照耀所簇擁,這使她差錯越出越大,次數越來越多,同事和上司的臉便越來越不好看。
二帕決定調工作,她的目標是市服裝研究所,二帕深知自己在市里是如何地毫無根底,要搞調動是如何地難于上青天,她想她一點關系也沒有,一點后門也走不通,誰也幫不了她(意萍從她眼前一閃而過,她想她決不能利用這個),她沒有任何別的辦法,她只有靠自己的實力,假如她二帕在時裝界能夠響當當,能夠別具光彩,能夠有拿得出手的東西,她就敢面無懼色地到處自薦。
實力就是作品,作品只有展示才能讓人知道,二帕準備拼了命也要把展示會搞成。
有天下午五點多鐘的時候意萍來找二帕一起吃飯看演出,正撞上二帕化了妝要出去,二帕對意萍說有事,卻沒說什么事,意萍臉色立刻就有點暗,二帕便只好說她的展示會要拉贊助出場租,這是要去跟企業的人吃飯談事,意萍聽得心里很不舒服,見二帕一副橫了心腸的樣子,只好悶了一肚子邪火走了。
意萍在家越坐心里越不舒服,到了十點,一咬牙,不管不顧地一口氣跑到了銀行宿舍,二帕卻還沒有回來,意萍就騎著車在七一廣場來回走。
意萍慢慢地騎著車,月亮浮在天邊,又大又扁,給意萍一種異樣的感覺,涼風從廣場的盡頭吹過來,意萍迎著涼風騎過去,她心頭的邪火慢慢地消失,變作了一種悲涼和虛空。廣場在夜晚的黑暗中益發空曠深遠,這空曠深遠使意萍倍感孤獨。
意萍想咬咬牙不理二帕算了,二帕卻給意萍來了一封信,信中描繪了一個夢,二帕在夢中看見意萍赤身裸體地躺在一張巨大的冰床上,冰床的四周圍著一圈透明的火焰,二帕想去救意萍,卻怎么也越不過那道火,二帕急得大哭,一哭就哭醒了。
這個夢的詩意與深情深深地打動了意萍,她找到二帕,看到二帕眼眶周圍一圈青暈。下巴還鼓起一個小包,人是瘦了一圈,只有眼睛還是亮閃閃的。
意萍說:二帕,你有什么事,一定要對我說。
二帕說:我不想利用你對我的好。
意萍說:這叫什么利用!只是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二帕冷笑說:你自然是不明白的,你怎么會明白呢!二帕心想你不過是投胎投得比我好,你天生就有的東西我要拼了命才能得到,得到了還要受到指責,這是多么多么的不公平,你自然不明白,我不急我就得一輩子坐在銀行里替別人數錢。二帕想,一個人要想不認命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啊!二帕越想越是悲從中來,她已經找了三個廠家,三個廠家都是廣告費超過五十萬的,她的贊助卻就是得不到,二帕又找到了第四家,這回她終于看明白了,她明明白白地看到,她只有把自己拿出去她才能得到這筆錢。
二帕越想越傷心,不禁痛哭起來。
她的肩膀又瘦又尖,在意萍面前毫無遮攔地抽搐著,意萍心疼地看著二帕。良久,意萍說:二帕,我懂你。
二帕心里感動著,一時抽得更厲害。意萍又說:二帕,只要是你做的事,我全都接受,不管你是殺人,還是放火,只要殺的不是我,燒的不是我,就全是對的。
一句話把二帕說得安靜了下來。
意萍便問:展示會,要花多少錢?
二帕喑著嗓子說:模特不算,讓老律想辦法,光場租和打點新聞界,最少五千,這還算是優惠的呢!
意萍說:我有兩千塊錢,全都算上,其余的我找朋友幫忙。
二帕說:我不要你的錢。
意萍說:二帕,你知道我多想幫你,我樂意。
我反正不能要你的錢。二帕固執地說。
意萍覺得無趣,說:你怎么這么別扭。
二帕說:我這事,先自己想想辦法,若不成,就還按你說的。又說:意萍,你知道我多不想讓你操心我的事。
意萍聽到這話,心里一熱,當即表示,二帕的忙她是幫定了,她去跟部頭打交道,死活也要為二帕爭到半個版,她來寫一個專訪,配一張二帕的照片。意萍斬釘截鐵地說:我就不信,有我做不到的事情。
二帕聽得入神,一時只滿眼感激地望著自己的雙手,她不敢正視意萍,生怕一抬頭,意萍的慷慨就像大山一般轟隆隆地壓過來,讓她喘不過氣。
少頃,二帕想起了意萍平日里說這部頭好色、小氣一類不屑的話,便說:要是太難就算了。
不想意萍卻說:我用什么辦法你別管,反正到時就給你半個版。臉上是一色的悲壯。
二帕怦然心動。
8
事情磕磕巴巴地進展著,從六月到十一月,二帕經歷了無數次挫折、希望、失望、絕望,又從絕望中誕生,正當二帕感到快要撐不住的時候,展示會才籌備得差不多了。
意萍卻遇到了新的煩惱,問題出在碰碰。
碰碰的單位是個清水衙門,不像二帕的銀行那么闊氣,單身漢是決無可能分上一間房子的。碰碰與人同住一室,同屋與女朋友熱戀三個月,準備元旦結婚,單位一時分不出房,把同屋急得火燒眉毛,便唆使碰碰趁早結婚,同屋說:碰碰你不趕快結婚,豆芽菜都涼了,同屋又說:碰碰你還不趕快結婚,我的兒子就要躺到你床上撒尿了,同屋還滿腔同情地望著碰碰說:碰碰,你要堅強一點。同情得碰碰滿臉狐疑,同屋才說:這么久沒有動靜,會不會……
碰碰便去找意萍。
碰碰去之前,特意去一家廣州發廊理了一個最時髦的發型,他頂著一頭香噴噴的時髦頭發來見意萍。意萍看了一眼卻說:頭發這東西也是奇怪,別人理了全像幾分萬梓良,碰碰你怎么弄也不行,真沒勁。說得碰碰無話。碰碰悶坐半日,意萍也不理他,桌上擺了一堆五顏六色的水彩筆,碰碰看到意萍忙著在一些白紙片上畫上彩色圖案,碰碰斜著眼看見意萍在那上面寫了一個又一個他不認識的名字,在這些名字之下意萍又寫了一些或隨意或深情或調侃的句子,旁邊是十好幾個寫好了姓名地址的信封,碰碰把這些名字中所有看不出明顯性別的統統想象成了強大的情敵,他們像鐵絲網牢牢地圍在意萍身邊,使碰碰一籌莫展。
磁碰想,他這樣不明不白地耗著,意萍明明白白地告訴過他,他們是要結婚的,半年前就說過了這個話,有了這個話碰碰就放心了,她讓碰碰暫時不來碰碰就暫時不來,她說她忙碰碰就讓她忙她的,碰碰心里滿滿地裝著意萍,意萍的話就是上帝的聲音,每天在碰碰的心里回響。現在碰碰終于看到,他絕望地看到,意萍心里沒有一點點他的位置,意萍就坐在他的跟前卻背對著他,一上午只對他說了兩句半話,一句是別人理了發像萬梓良,一句是碰碰你不行,最后半句是真沒勁,就像碰碰小時候在有線廣播里聽到的對口詞三句半,硬邦邦地立眉橫目,碰碰又絕望又不甘心,他想意萍并沒有跟他說不結婚了,吹燈了,她不理他是因為忙,他一定不能什么都沒弄清就回去,他在心里把要結婚的話練了無數遍,他一遍又一遍地把心豎起來,要把這話說出口,他一次又一次地在張開了嘴的緊要關頭把聲音縮了回去,他看到意萍將十幾個信封一一貼住了封口,一一貼上郵票,意萍瘦嶙嶙的手指在信封上一一撫平,意萍站起了身,意萍要去寄信了,碰碰一看沒有了退路,在心里一咬牙一跺腳沖口而說:意萍。
這句焦灼萬分委屈萬分一點也不像出自碰碰聲音的話使意萍吃了一驚,她看到碰碰像犯人等待判決一樣半坐在椅子上,意萍說:我要去寄信了。碰碰固執地坐著不動,意萍又說:我要去寄賀年片,你別一個人呆在這里。碰碰仍不動,意萍說:不然你陪我一起去郵局,有什么話路上說。碰碰仍死死地坐著,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意萍覺著了異樣,說,那好,有什么事快說,說完我可要出去了。
碰碰被逼到了懸崖上,他只好眼一閉跳了下去,他對著意萍耳朵說:我們的事……就是,反正,你要給我一句準話。意萍不耐煩地問:什么?碰碰索性說:就是結婚的事,你要給我一句準話。說完碰碰就繃緊神經看意萍的手。意萍把手里的一疊信封往桌上一拋,說:我現在不想討論這事。碰碰不死心,仍傻傻地問,那什么時候?意萍又生氣又不耐煩,說:什么時候再說吧!意萍把信聚攏丟到提袋里,三步兩步走到門口,她心煩意亂地在衣服口袋亂翻自行車鑰匙。
鑰匙沒翻到,意萍卻聽見一陣奇怪的聲音,嗚嚕嗚嚕的,既像嘆氣又像呻吟,而這氣走得不通暢,被什么柔軟而頑固的東西盡力而又力不從心地阻擋著。
意萍回過頭,看到碰碰一張扭歪的臉。
碰碰抽了幾下沒止住,竟嗚嗚哭了起來。
二帕日夜撲在她的時裝展示會上,又要催款,又要設計,又要訓練模特,連燈光怎樣擺都要想了又想。展示會像一個輝煌的夢從夢那里向二帕的現實走來,二帕又興奮又緊張,她終日對著自己那堆設計樣圖念叨著: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就像一個孤注一擲的足球教練在比賽開場前對自己的運動員施加壓力。二帕深知,這次展示會對自己是多么重要,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為這次展示付出了怎樣的代價,因此她必須成功,她只有成功才能對得起這份代價,二帕想,如果她失敗了,如果展示會砸鍋了,她就去死,她決不活了,她不能失敗后重又坐在柜臺前干她已經干了八年的活,銀行她不能再回去了,她已經無路可走,或者成功,或者死。
二帕沉浸在即將死去的悲壯和即將成功的浮想聯翩中,意萍卻來對她說,二帕,我最討厭男人像個軟蛋似的,動不動就哭。
二帕看看意萍,意萍又一口氣說:碰碰要跟我結婚,我對他這么冷他還沒覺悟,一點骨氣都沒有,他還要每天來我家聽消息,真他媽煩!他骨子里那種土氣永遠也去不掉,你跟他久了你就知道他永遠是一個農民,他是農民又要裝出不是農民的樣子,看著就覺得可笑,我看他老實沒計較那么多,現在越來越看不順眼了,你看他的頭,弄得像個小奶油似的,還有那鞋,簡直慘不忍睹。
二帕聽了就說:意萍,你別太表面,最根本的東西是心,又不是頭發和鞋。
意萍本來期待二帕跟她同仇敵愾,卻聽到了這句話,意萍從來沒有聽到二帕用這種語調跟她說話,意萍潛意識里占主導占慣了,聽到這話感到十分刺耳,她想二帕竟敢教導她,去你媽的。二帕卻又順口添了一句調侃:意萍,你別太形而下了。
意萍不說話。
二帕以為她心煩,也不在意。過了一會兒,二帕認為關于頭發和鞋的話題結束了,她便興致很好地說起她的展示會,她想起專版的事,她說:意萍,你說我的照片用哪張好?
意萍不答話,她站起來,一字一字地說:二帕,你聽著,你沒有資格跟我談什么心的問題,我從心到腳指甲比你純潔得多。
說完摔門而出。
意萍的話像一把尖刀挖到二帕的心上,二帕瞬時感到五臟六腑有一陣燒灼的疼痛,她不知道她怎么一眨眼就得罪了意萍,意萍的話像無數兇猛的黃蜂在她體內穿來穿去,它們帶著噪音(這噪音是無數個意萍的聲音匯成的,這噪音中最響亮的詞就是“純潔”與“資格”)與毒汁進入她的心,二帕感到她的心正在被洞穿,被焚燒。二帕被真正地傷害了。被傷害了的二帕終于明白,她跟意萍之間從來就沒有過平等,意萍從一開始就高高懸在她的頭頂,她在她的頭頂給她友誼,給她理解,給她幫助,而一旦二帕像一個真正平等的朋友說她一句,她的自尊就被大大地觸犯了。二帕想,原來這么深這么不顧一切的情誼全是不平等的啊!原來意萍竟是這樣地不把她當人的啊!二帕越想越傷心,她哭了起來,哭得昏天黑地。
一個女人就這樣把另一個女人永遠傷害了。
意萍說了那傷人的話感到一種徹骨的快意,快意過后卻終于后悔了,她想來想去,自己確實有些出口傷人,她想起了二帕的種種好處,種種艱難,她的軟弱和功利,她的執著與自私,她的破釜沉舟和不惜一切,這一切所組成的奇怪的二帕喚回了往日意萍對她的疼惜與眷戀,意萍想,二帕要在晚報上登半個專版,她一定會來找她的,她那么需要成功,既然她為同樣的理由就豁出去跟男人睡覺,那她一定還會來找她的。
意萍開始等待二帕來找她,她想只要二帕來找她,她一定好好待她,她一定向她道歉,向她保證永不再傷害她。意萍懷著良好的愿望一天天等待二帕的到來。
展示會一天天近了,二帕沒有來,展示會的日子到了,二帕仍沒有來,意萍在日報上看到一則簡訊,展示會已經結束了,二帕還是沒有來。
意萍給二帕寫了一封信,過了一個多星期意萍還沒收到回信,她懷著最后的希望又發出了一封,還是沒有回信,意萍終于明白,她是把二帕永遠地傷害了。
這年的春節,意萍跟碰碰結了婚。
第二年,意萍生了一個五斤六兩重的女兒,長得極像碰碰。
二帕如愿以償搞成了自己的時裝展示會,又運氣極好地調到了市里唯一的一家時裝雜志當編輯,她在新的單位與同事格格不入,同時她對時裝的激情也在淡漠,她有時想搞一點新的設計,她驚恐地發現,她的才思與靈氣全都消失得無蹤無影,她耗盡了無數個漫長的夜晚,卻一個作品也創作不出來。
二帕想,自己的心靈是不是枯萎了,她既愛不上男人又愛不上女人,她消失了激情,毫無感覺地度日,這樣的日子實在太可怕了。她開始苦苦盼望意萍突然來到,她細細回憶意萍的發型,意萍在夏天里常常穿的那條水紅色綢裙像水仙花一樣在二帕眼前飄動,意萍的雙眼水波瀲滟,月光般照耀著二帕的房間。
而意萍卻是永遠消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