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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說 | 墨白:幽玄之門
2025-12-11 14:51來源:藝觀天下

濃重的寒冷是大地的被單,

濃重的寒冷滲透了我的靈魂。

——(俄)古皮烏斯《白晝》

臨近臘月的一天,一個名叫狗眼的民間藝人出現在吳莊東邊的村道上。那個時候,太陽迷迷瞪瞪地從云層里鉆出來,把他眼前的土道照得一片灰白。土道邊上有幾株禿禿的楊樹呆立著,一兩片干死的樹葉被枝條穿過胸膛,在寒風中一上一下地舞動。狗眼被突然出現的陽光鎮住了,他收住腳。陽光照耀下的麥田呈一帶灰色,這顏色和他記憶里的秋后曠野沒有什么兩樣。狗眼看到田野里遠遠近近有十幾只白色的羊,隨著羊群的走動,他把目光再次移到腳下的土道上。路邊的楊樹在他的視線里一棵低于一棵,隨后他看到了被一片云彩罩住的村子。村子里的樹和房屋呈著各種不同的灰色,這或許是云的緣故。云的身影被風一點一點地驅趕著,最后走出村子。在狗眼的經驗里,這種情景只有在炎熱的夏季里才出現。

此刻,村子里走出一個人,那個人仿佛影子一樣在他的視線里晃動。隨著那個人變得越來越真實,他才看清那個人騎著一輛車子。那個人在他身邊停下來,他看到那人的臉是灰色的,頭發和衣服都是黑色的。

“哎,前面是吳莊嗎?”

“是吳莊。你找誰?”

狗眼把挎在身上的藍布袋子朝他舉了舉,說:“吳殿臣。”

“噢,你就是狗眼?上車吧,我是來接你的。”

“你是……”

“吳殿臣是俺爹。”

“噢。”

狗眼坐在車架上,一只手扒著他的肩,說:“你大爺周年?”

“是哩。你忘了?俺大爺事上就是你來的,那個時候我去舞陽拉沙子。聽俺哥說,你的響器蓋了帽了!”

“你哥?”

“俺哥你不認識?難聞。我叫臭,是他老二,俺兄弟叫糞堆……俺大爺那事你總還記得呀,炸死的,裹摔炮。”

“噢,那你說這村子我來過?”

“當然來過。”

“我這眼不打實了,冬天的景兒和夏天沒啥分別。”狗眼坐在車上身子一顛一顛的,長年的流浪把這位曾經做過眼球摘移手術的民間藝人的記憶力磨鈍了。十天后,也就是臘月初八,當狗眼在那個雪后的日子里又一次光臨吳莊的時候,他已把這次的吳莊之行記成是許多年前的往事了。

村子像一頂破舊的氈帽拋在地上。楝樹、椿樹、槐樹、榆樹、棗樹、柿樹如一片瘋長的雜草刺破帽頂胡亂地長出來,沒有一點綠色。夏天雨季里被村人崴出來的腳窩大都完好無損地臥在村中的土道上,在臭的車輪下躲躲閃閃,狗眼的屁股被顛起來又落下去。一道道灰色的墻壁像被風吹動的高粱在狗眼的視線里晃動,一群孩子嘴里呼叫著跟在車子后面跑,這使狗眼想起兩只狗在交媾時被人追趕的情景,狗眼說:“慢點,你慢點。”

“到了到了。”臭說著車輪已撞到一棵樹上,車把一擰,倆人就在孩子們的歡叫聲中倒在路邊的糞堆上,糞堆上剛潑上去的臟水沾了他們一身。狗眼一只手摁在了一堆稀乎乎的東西上,起初他以為那是一堆泥巴,接著就聞到了一股臭氣,他嘴里不由得連聲叫起來:“你看看,你看看……”

從院里擁出來的人都看到了這情景,狗眼手掌上燦燦的黃屎如同一種興奮藥粉在這群皮膚干燥的村人中彌蕩,有人說:“狗眼,這回你可撈一爪子。”

臭看到爹撥開人群走過來,爹前襟上的油膩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爹說:“媽那個×,幾輩子沒有騎過車子?”爹瞪了他一眼就去拉狗眼,爹說:“看看,看看。”爹新剃的光頭上仍戴著那頂油膩膩的舊布帽子,帽子口小,緊緊地箍在他青色的頭皮上,兩只被凍爛的耳朵上結滿了紫紅色的痂,在他彎腰拉狗眼時,一道青皮從他的后脖頸上凸起來。

狗眼在吳殿臣的幫助下像一條瘦狗拱了兩下才站起來。臭看到難聞慌慌張張地從院門里擠出來,難聞的脖子上擰著青筋,他從糞堆邊扶起車子拍了兩下又倒了一下飛輪,這才盯著臭黑著臉說:“你慌個屌也。”

難聞說完推著車子朝東走。臭立在那里,有淚在他的眼眶里轉動,那些淚毫無理由地把哥的身影變成雙,哥的身影在冬日的陽光下拐進路邊的一個院子消失了。

狗眼跟著吳殿臣走進院子。他看到有幾張滿是油膩的八仙桌擺在門口西邊,桌邊通長用木凳架著幾根桐樹條子。

糞堆端著半盆熱水來到狗眼跟前,吳殿臣說:“洗手洗手。”

狗眼就洗手,等洗完手就忙從袋子里取出響器查看,他對吳殿臣說:“老吳,你看看你看看,家伙都壓扁了!”

吳殿臣冷著臉從狗眼手里接過響器扳了扳說:“試試,還響不響?”

狗眼伸手從襖兜里摸出一個彌子安在響器上,接著鼓著腮幫子吹了一聲。

吳殿臣說:“沒傷著筋骨,還是那屌音。”

“那屌音?”狗眼看著吳殿臣說:“把你的長臉捏圓,試試?錯著是個東西,不會吭聲,你知道,我全仗著這玩意吃飯哩。”

“那是那是。”?

“老吳,你看這天,冷呀。”

“那是那是,今年的天氣格外。哎,看我這人!”吳殿臣伸手拍著腦袋說:“弄二兩吧?先烤烤里火。”

“中中,可別弄多。”狗眼看到吳殿臣的灰臉上刻著幾道討好的皺紋,又說,“哎,伙計,別忘了切個蘿卜胯子。”?

“那是,能叫你淡嘴喝?”

一會兒,菜來了。一盤豬頭肉,肉條厚厚的,上面粘著白糊糊的豬油。一盤羊肚,被染成橘紅色,切得細細的拌了幾根蔥白。吳殿臣一手端著酒壺一手捏著一只酒盅過來放在狗眼面前的桌子上。狗眼放下響器,朝吳殿臣笑一笑,說:“那就不客氣了。”

一圈人都停下手中的活,深一眼淺一眼地朝這里看,有唾沫從喉嚨里走下去,喉節像桃子一樣在他們的脖子里滑動。

吳殿臣說:“快了快了,先入座。”一幫人走到桌前,跳過桐樹身子落下屁股來,嘴里各自叼了香煙,有的用手輕輕地敲擊著桌邊,一同拿眼睛往東邊看那個麻臉廚子在案前像一只狗熊拌涼菜。

有人說:“這個龜孫一輩子真值。”

有人說:“那是。淹三年旱三年,餓不死的炊事員。”

有人說:“這貨黑了回去給老婆咋辦事?”

有人說:“一準得打四個掌子。”

一幫人就哄地笑起來,有的笑得激動,就把臉揚起來。麻臉聽到動靜也朝這里看,他以為別人講了什么笑話,也跟著笑。麻臉的笑容像一個屠夫在一扇剛煺凈的肥肉上拍了一下,顫動著。

“殿臣,拿煙。”坐在大門口方桌前的一位戴了花鏡的老先生說。吳殿臣忙走過去,接過剛進門那人手里的草紙說:“看你,來就來了,還破費。”

“破費啥,都不是外人。”

吳殿臣朝老生說:“記上記上。”老先生掭掭筆,在一本草紙上記下:吳殿德:火紙一份。

吳殿德說:“殿臣,賀喜了。”

“笑我哩,有啥喜賀?”

“剛才土屯的媒婆來說你家老二的事,人家愿意,叫明兒就上鎮去照相。媳婦就要成了,還不是喜事?”

“中中,你先坐。”吳殿臣轉臉看到又來一個人,就說:“咦,磨墩來了?”

眾人一齊朝門口看,那里果然站著一個矮胖的漢子,臉中間長了一個大鼻子,鼻孔里有兩撮黃色的鼻毛露出來,像兩撇淡淡的胡子。

吳殿臣迎上去說:“讓你破費了。來,入座入座,這就開始。”

磨墩笑一笑,沒話,就徑直地往桌邊去。有人說:“咦,誰的褲襠爛了,拱出一個圣頭來?”一幫人哄地一下又笑了。

吳殿臣說:“別沒大沒小,人家是隊長。”說完朝老先生說:“二叔,差不多了吧?”

老先生拿起那份草紙本,念道:“吳文民,火紙一份;吳文軍,火紙一份;吳殿東,火紙一份……”老先生每念一個就朝人群里瞭一眼,念到最后,一共三十四人。他說:“家家都有,開始吧。”

吳殿臣說:“開始。”于是就由糞堆上筷子酒盅調羹,臭端著托盤上涼菜。吳殿臣說:“老少爺們都在這里,俺哥就剩這一宗子事啦,俺哥死得慘……”

吳殿臣說著,就往西邊看一眼,一幫人也都跟著往西看。在人們的視線里,立著兩架黑色的屋山。一年前那個黑夜里的一聲巨響,把那兩間房子的上蓋掀了下來,只留下這兩架被火藥熏黑的山墻立在那里,像鋼銼一樣日夜銼著人們的神經。

“我知道大伙時光金貴,眼看要過年了,都想抓緊裹些摔炮出去換幾個錢,別講弄好弄歹,今兒咱沒外人,大家包涵點,別講吃好吃歹,咱算過個飯時。”吳殿臣說完朝一邊坐著的狗眼說:“響吧。”

狗眼打了一個飽嗝兒,就把家伙放在嘴邊開始吹,響器聲凄凄哀哀地響起來,帶有一股子酒氣。那幫人在響器聲里伸筷子端酒盅,聽得嘴片子撞得“叭嘰叭嘰”響,臭就聞到有一種濃重的火藥味從那些人的手紋里散出來,在整個村子的上空彌漫。太陽光寒寒地從空中照下來,連他們身下的影子都在顫抖。

吳殿臣瞅了一圈對身邊的臭說:“你哥哩?去,叫你哥,上墳。”

吳殿臣的身后跟著狗眼,狗眼吹響器的腮幫子一鼓一鼓的。糞堆擓著紙籃子走在臭的前面,臭回頭看一眼,他沒有看見娘,臭知道娘在家等著給那幫人上熱菜。想到這一層,臭心里就恨恨的,日他奶奶!等恁家死了人咱再講!臭這樣想著又回過頭看。臭看到嫂子抱著兒子和哥已經走出了門。他們一群上墳的人就朝田野里去。

中午的麥田在陽光的照耀下呈一帶粉綠色,麥浪在風中蕩過來蕩過去,大爺的墳墓像一只快要沉沒的小船。他們在響器聲里放了一串鞭炮,燒了幾刀火紙。爹對著墳頭說:“哥,起來拾錢哩!”完了,一群人就離開墳地往村里走。可是臭沒有動,臭仍舊立在大爺的墳前,一動不動。臭看爹走了一陣回過頭來看他一眼。臭等爹扭回身去,就惡狠狠地朝墳頭踹了一腳,罵道:“老龜孫,死了還得為你花錢!”說完,臭就把手指握得格格響。臭抬起頭,遠處的村莊在他的視線里灰灰地臥著,像一只炸毛的瘦牛,只有大爺家留下的黑色山墻,鐵塊一樣戳在牛肚子上。?

臭立在墳地里一動不動,眼前的墳墓激起了他心中的仇恨。天一片淡白,地一片淡綠,惟有村子一片灰黃,被灰色的天空擠壓著,仿佛大爺那張失血的臉。一年前那個冬天的早晨,大爺被人從廢墟里扒出來的時候,臉色就是這樣。大爺躺在地上滿面痛苦,劇烈的炮藥已經削去了他的右臂,烏血涂在他敞開了衣襟的胸膛上,這情景給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可是爹卻說:“走你哩。”第二天他就走了,伙同村里的幾個小青年去舞陽拉沙子,臭知道爹等著用沙子裹摔炮。在那幾天里,大爺那張臉夜夜走進他的夢里,使他常常在恐懼中驚醒。在后來許多漫長的黑夜里他躺在床上時,大爺那張臉就會來到他的眼前折磨他。他討厭大爺那張臉,就像他討厭眼前這座村莊一樣。這個令他討厭的村莊如同魔鬼一樣,在冬季里就會發出一種讓發怵的聲音。那魔鬼一樣的聲音從每一所住宅里響起來,即使在白天也不會終止。臭只要一躺在床上,就能聽到那種聲音從門窗里鉆進來,那聲音使得他焦灼不安,他常常如坐針氈。那聲音仿佛一座即將爆發的火山,只要你待在那里,隨時都有被突然燃起的火藥送上天的可能,然后,你會像一片青瓦從空中落下來,摔得四分五裂。這情景強烈地刺激著臭的神經,每到這時,臭都會猛地掀開被子跳到外間朝爹娘喊叫著:“別弄了!”

爹和娘停下手中的活,一盞昏暗的油燈把爹和娘的臉映照得一邊明一邊暗。娘看了他一會兒,又抬起手中的錘子去砸石子,消失的聲音又重新響起來。爹說:“叫你弄了?”爹說著拿起一張紙用木勺挖起半勺摻和了碎石子的火藥,而后小心翼翼地裹起來,裹好后就放進一個小竹筐里。爹抬起頭惡狠狠地看他一眼,說:“媽那個×,有本事使去也!偷也中,搶也中!只要你弄個千兒八百的,日你娘,我想弄?”

臭攥緊的拳頭慢慢地散來了,可他卻無法抑制內心的焦躁,他走到門邊拉開門,一股寒風吹過來,他就不由得哆嗦了一下,身后的燈光也哆嗦了一下。臭走出家門,娘砸石子的聲音消失了,夜一片漆黑,寒風吹動樹梢嗚嗚地作響,然后跌下來鉆進他單薄的秋褲里。臭掏出東西支在那里,尿液顫顫抖抖地擊在地上,在夜靜里格外響亮,接著,那股淡淡的尿臊氣很快就被寒氣消融了。臭立在黑夜里,由于寒冷,他只好重新回到屋里,在錘子撞擊石子的聲音里重新躺下,仍舊忍受著大爺那張臉的折磨。

在許多時候,臭都會產生同一個念頭:離開這個鬼地方,到遠方去謀生。就像眼下一樣,這個念頭又一次從他心里冒出來。臭看著那群上墳的人最后消失在村子里,就想從這里出走。臭無目的地在麥田里游走,沿著村子轉了一圈兒,最后,又回到了大爺的墳前,這使他感到吃驚。大爺的墳墓如同一個巨大的感嘆號一下子提醒了他,那個出走的念頭,在他的思想里漸漸地淡弱下來。他知道,出走的時機還不成熟,如果他要離開,就要做一些準備。由于缺錢,具體的準備工作卻怎么也具體不起來。

臭在大爺的墳前停下來,那時他沒有發現太陽毫無理由地把西天的一片云彩涂紅了。這種情景,似乎不應該出現在這個季節里。幾天后的一個傍晚里,這種景象再次出現,臭和娘同時看到了太陽燒紅了西天的一片云彩,他們被這突然出現的情景弄得惶惶不安。臭說:“娘,你看。”

娘沒有說話,娘呆呆地立在那里一直看著那片云彩的顏色淡弱下去,而后她說:“裹吧。”娘說完走回屋去。臭看著娘的背影消失在門里,屋里的光線開始發暗,而西天里的那片云彩,如同融了水的血液,很容易地流下來把西邊大爺遺留下來的屋山涂蓋了。可惜的是,現在臭沒有發現他背后的云霞。這會兒,他頭腦里很亂,臭機械地邁著步子往村里走。那時他只是朦朧地看到麥苗的葉子上有一些灰紅,他沒有深究是什么使綠色的麥苗變得灰紅。村莊在他的眼前漸漸清晰起來,最后他在村子的東邊看到一個騎車人,那個人的行走方向正好和他相反。在他們相視行走漸漸接近的時候,臭看清了那個人的面孔。臭覺得這個人很熟悉,但紛亂的思想使他沒有立即想起那人的名字。那個人從車上下來朝他說:“下地了?”

那個人的聲音立刻使臭想起了他,臭忙迎上去說:“是孫老師。”

孫老師的頭發已經花白,這使臭吃了一驚,臭說:“您的頭發都白了?”臭清楚地記得他在鎮上讀初中的時候,孫老師還是滿頭的青絲。

孫老師朝他笑了笑,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真快,你都畢業五年了。”

臭說:“是呀是呀,已經五年了。”

五年前的往事仿佛還近在眼前。臭一下子變得興奮起來,臭說:“畢業那年您還領著我們去春游,咱們一路唱著歌。那天,我還在麥田里捉了一只受傷的燕子,后來您把傷給它養好,又放了。那天我們一塊兒走到潁河邊,太陽暖洋洋的,柳樹也發出了新芽,那只燕子飛到一棵開滿桃花的桃樹上,叫了兩聲就飛走了。”

“是的是的,你還記得那些事兒?”

臭說:“記得記得,我啥時候都忘不了。”

孫老師說:“你這幾年咋樣?”

臭一下子被孫老師的問題問住了,他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老師提出的這個簡單的問題。臭一回到現實里就顯得遲鈍,他思索了一會才說,“你咋到這兒來了?”

孫老師說:“恁村里有個叫吳文學的學生,不知為啥突然不干了,我來看看。”

“吳文學?他是我弟弟。”

“你弟弟?”孫老師為此感到意外,他說:“你弟為啥不上了?他學習成績中呀。”

臭說:“沒說不上。爹說,就讓他停年頭里這一節。”

孫老師說:“為啥停一節?”

“忙。家里裹摔炮,人手不夠。”

“裹摔炮?你們還裹摔炮?”

“裹,我們全村人家家都裹。”

“你們裹摔炮,到底有多少利?”

“一斤藥兩三塊,裹成摔炮就賣五六十,你說,啥本啥利?”

“那不是很危險嗎,你大爺不就是……”

“那你說俺干啥?一天就掙那倆工分。”

“那也不能誤了你兄弟的前程呀?”

臭的情緒突然壞起來,他說:“這我管不了,你得去問俺爹。”

孫老師沒有再說話,他跟在臭的身后沿著村路往西走。他們走進院子,擺酒席的桌子已經消失了,只有兩口八仙鍋灶還在掙扎著散盡最后的熱量。臭朝屋里喊著:“爹,孫老師來了。”說著,臭就把手伸到鍋灶上去,他的手感到了溫暖。接著他肚子里嘰咕一聲,臭這才想起來,上午的飯他還沒來得及吃。臭的胃里一陣發酸,就有一股水涌到喉頭,那水在他嘴里打了個滾,他又咽了下去。

聽到聲音,吳殿臣從屋里迎出來:“屋里坐,屋里坐。”

孫老師說:“我來看看吳文學。”

臭看一眼孫老師,他感到孫老師的面孔很朦朧。這時糞堆從屋里走出來,叫一聲:“孫老師。”然后就立住了。臭看到糞堆不停地用右手去搓左手。

孫老師說:“老吳,文學成績中呀,不能耽誤孩子的前程呀。”

爹說:“看你說哩孫老師,有啥前程?老二不也初中畢業嗎,前程在哪兒?不照樣在家待著?”

臭的臉熱辣辣的,他真想撲過去給爹兩個耳光,但是他一轉身鉆進了灶屋。娘正駝著背在一鍋熱水里洗餐具,他抓起一個饃狠狠地咬了一口,由于咬得太猛,那塊饃在他的嘴里翻不過身來,把嘴都頂出一個大皰來。臭在案板上尋找著可吃的東西,可是案板上有半盆雜七雜八的退桌子菜,豬食一樣擁擠在那里。那半盆菜使臭感到惡心,他使勁咽下那口饃對娘說:“肉哩?”

娘抬起頭說:“沒有了。”

臭看著娘說:“咋就沒有了?”

娘說:“剩一塊,你爹切開了,給麻子一半,給狗眼一半。”

憤怒的烈火從臭的心里升上來,頂住他嘴里的第二口饃咽不下去。臭惡狠狠地把手里的饃摔在案子上,那饃像個沒氣的皮球在案子上跳一下滾到了地上。娘彎腰把饃拾起來,拍了拍,吹吹上面的土,又重新遞給臭。臭立在那里,一動不動。臭沒有去接娘手中的饃。可是娘非常固執,娘拿饃的手一直那樣在他的面前支著,娘那只拿饃的手在他的視線越來越模糊,這一點使他很感動。憤怒慢慢地從他的胸口退下去,臭猶豫了一下,最后接過娘手中的饃,又從墻根上拾起一根蔥,三下兩下剝去蔥皮,蹲在地上吃起來。臭咬一口饃,咬一口蔥,蔥的氣味強烈地刺激著他的鼻孔,接著,他的眼睛里就盈滿了委屈的淚水。

臭很快就消滅了一個饃,他停下來,屋外沒了聲音。他走出來,院子里空無一人,孫老師不知道啥時候已經走了。糞堆壓抑的哭聲從屋里隱隱地傳出來。爹從院門外徑直地走回屋里,爹對糞堆說:“哭啥!爹啥心里不清楚?誰不知道上出來了風光?可錢哩?上哪兒去弄錢?你說說,孩子乖?就這,你哥明兒到鎮里去照相哩,五百六百能中?就咱家這房子,能把你二嫂娶過來?”

臭僵直地立在那里,看著爹從堂屋里走出來,又從他面前走進灶屋。等爹出來時,手里多了兩個饃,爹狠狠地咬一口咽下去,這才看著臭說:“去,喊你大哥去。”

臭知道決定他終身大事的日子就快到了。在走向大哥家的時候,臭的腦海里始終回憶著有關他未婚妻的點點滴滴。未婚妻長滿暗紅色斑點的臉蛋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他們并排倚在生產隊里的麥秸垛上,陽光暖融融地從空中照下來。臭看到遠處有兩個肩背長筒獵槍的獵人在粉綠色的田地里走來走去。未婚妻一邊把長長的發辮從腦后拉過來在手上繞著一邊說:“他們找啥哩?”

“兔子。”他看她一眼說:“冬天里,兔子只有在麥地里做窩。”

“你打過兔子?”

“打過。兔子肉好吃。”

“啥吃頭,淡別別的,沒味。”

“你吃過?”

“當然吃過。秋后隊里打干渠,打著打著,就從河坡里竄出來一只兔子。好多人都舉著鐵锨在地里追,追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俺爹一鐵锨把兔子打死了。”

“真的?”

“當然真的。”

“咦!那有意思,一地的人都伸長脖子喊叫著追,真有意思。咦——”臭拉了她一把,“你看,兔子。”

“在哪?”

未婚妻的身子靠過來,肥肥的奶子擠在他肩上,臭把手伸過去,就感覺到軟軟的一團。她真的看到有一只灰色的兔子在田野里逃竄,兩個獵人手里提著獵槍在后面追喊。未婚妻推開他的手說:“不要臉。”臭嘿嘿地笑著說:“真軟和,像海綿一樣。”未婚妻抓一把麥糠撒過來,說:“你真不要臉。”臭躲閃著,但麥糠還是落了他一頭。他咦咦地叫著:“看你看你,撤脖子里啦,快點,癢。”說著,臭就勾著頭,把脖頸伸給她。她翻開衣領,卻沒有找到麥糠。臭趁機把頭抵在她的胸口上,伸手攬住她的腰,一下子就把她放倒在麥草堆里。她顯得很有經驗,穩穩地躺在他的下面,手兩下就摸進了臭的褲襠里,把他擺弄得像個孩子在她的身上拱來拱去。這段經歷在臭的生命接近終點的幾天里讓他感到幸福,每當走到村頭的麥桔朵前,即便是黃昏來臨的時候,他也會感覺到初冬的陽光在天上暖烘烘地撫摸著他,一想起未婚妻的奶子,臭的身上就有一股不可名狀的熱潮在涌動。臭忍不住在村子的土道上跑起來,猛地往上跳兩下,即使降臨的黑夜,也無法壓住從他體內流淌出來的青春火焰。臭對夜似乎有一種特別的好感,臭總是在心里想,這世上最不要臉的事和最神圣的事,都是在夜間干出來的。你天能,臭有時恨恨地想,你就是皇帝老子,也是你爹娘在夜間播下的種!我日他娘,明兒就給我老婆去鎮上照相哩,等照了相,離結婚還有多遠呢?等結了婚,那不是等于在每一個黑夜里都有了播種的權利了?哎——我日他奶奶,那才叫人!臭走著想著,等他走出村子才突然醒悟過來,爹是叫他出來喊哥哩,喊哥去商量錢的事。說到天邊,就是哥結了婚分了家,我的婚事他也不能甩手不粘泥!臭這樣想著,轉回身小跑著來到他哥家的院子前,推開柵門就喊:“哥,咱爹叫你哩。”

“他二叔嗎?”臭站在哥家門前,看到嫂子—只胳膊抱著他侄兒,一只手掌著油燈從里間走出來。臭說:“俺哥哩?”

嫂子說:“找小軍商量事去了。”

臭說:“車子裝好了?”

嫂子把燈放在當門桌子上說:“裝好了。”

在燈光里,臭看到裝了摔炮的車子上面,還有一排大蔥沒裝上去。臭說:“明兒就走?”

“明兒走。”嫂子說:“過年沒幾天了。”

臭沒有再說話,他在桌邊的凳子上坐下來。

嫂子說:“有事嗎?”

“有事。爹找他哩。”臭說完并沒有走的意思,他覺得,這事兒應該當面給哥說清楚。哥明天就要出遠門去賣摔炮了,哥賣了摔炮就有錢了。他坐在寂靜里,耳孔里突然有一種輕微的鳴叫聲響起來,就像夏日里的一種昆蟲發出的聲音。嫂子坐在他對面給孩子喂奶,嫂子的動作又一次使臭想起未婚妻的奶子,他身上突然涌過一陣熱浪。臭本想先對嫂子說說明天去照相的事,他清了清嗓子,可等話到了嘴邊,他又咽了下去。就在這時候,臭聽到哥的腳步在院子里響起來。

臭忙站起來對嫂子說:“俺哥回來了。”

難聞推門走進來,他看一眼臭說:“我見咱爹了。”

“咱爹給你說了?”

“說了,先把豬賣了。”

“賣豬?”

“不賣豬咋弄?我兜里就剩十四塊五毛錢,還得給你嫂子擱家里十塊。”難聞看著臭說:“我出門能不帶倆零花錢?”

臭遲疑了一下說:“今年還過黃河嗎?”?

“走著看,到哪兒算哪。能不過就不過,過黃河太難了。”難聞說著蹲在地上又去整蔥。他一邊整蔥一邊說:“咱爹叫你回去,你還得趁黑去鎮上表叔那兒,叫他來拉豬。”

嫂子說:“明兒不中?”

“不中。”難聞說,“他偷著干哩,殺豬還得先朝豬頭上砸一鐵棍,誰敢明打明的干?想游街哩。”

臭說:“哥,你車子我騎一下。”

難聞說:“慢點,別冒失,咱家就這一輛破車子。”臭推著哥家那輛破自行車走出去,難聞跟到院子里先把柵門關了,然后回到屋里對妻子說:“一會兒我就走。”

妻子說:“不是明兒一早嗎?”

難聞說:“人多嘴雜,要是誰一多嘴,大隊里來幾個人,你還走得了?”

難聞說著,把一個草苫子蓋在裝好蔥的車頂上,他一邊用繩子剎車子一邊對妻子說:“孩子睡著了嗎?”

妻子說:“睡著了。”

難聞說:“睡著了還不放床上去?”難聞說著,三下兩下就把車子剎好了,他拍拍手跟到里間,看妻子正在給孩子掖被子,上來一下子就摟住她,說:“快點,快點,一走就是十來天。”妻子也不說話,脫打脫打就上了床。他們正干到興處,突然聽到門外有沓沓的腳步聲,有人走到門口輕輕地拍打著房門說:“難聞,難聞。”

妻子正在難聞身下咦咦地渾身顫抖著,難聞上去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他一邊喘息一邊對門外的人說:“來了……來了……”

“這貨,正打井哩!”外邊的人說完,就嘻嘻地笑起來。難聞忙翻身下床,一邊系腰帶一邊往外走。等開了門,軍和民從外邊走進來。軍說:“咋樣,出水沒有?”

難聞的臉都臊紅了,他說:“別鬧別鬧,趕緊盤車子。”

說完,三個人就小心翼翼地把架子車盤到屋外去。難聞的妻子從屋里出來,手里提著一兜饃。難聞接過饃兜和被子捆在一起,然后對妻子說:“我走了。”

妻子沒說話,她立在門口,油燈的光亮把她照成一個黑色的影子。妻子放下油燈,跟著丈夫把架子車推到村街上。

難聞說:“回去吧。”

妻子說:“到村外。”

夫妻倆一個推一個拉,沒有誰說話,只有缺油的鋼珠在車軸里“呼拉呼拉”地響。等到了村外,丈夫說:“回去吧,家里沒人。”

妻子說:“別光喝涼水,多喝熱湯,天冷,別在乎錢。”說著說著,聲音就濕濕地。

丈夫說:“回去吧,看好孩子。”

難聞走了一陣停下車,他看到妻子仍舊立在村頭,立在冬天的夜色里,難聞的喉頭不由得有些發緊,心里凄凄的。

十多天后,在同樣的一個黑夜里,難聞回到了村里,在那盞凄迷的油燈下,他看到了兩眼干涸的老娘。娘的背駝得更兇了,她一只手機械地拍打著懷里的孫子,而妻子的頭上,則戴著一頂白色的孝帽。那頂孝帽如同霧一般在他的視線里彌漫開來,悲愴的熱淚泉水一樣從他的眼睛里涌出來。

臭跳下車子,還沒把車子支好,就急忙把手插進袖筒里,一邊跺著凍得生疼的腳一邊罵:“日他奶奶,這熊天,叫人凍死了。”

爹從屋里迎出來,對臭身后的人說:“他表叔,快進屋。”

他們先后進到屋里,娘忙著把砸碎的石子攏成一堆,又把爹裹好的摔炮端起來。娘說:“他表叔,天冷,烤烤吧?”

表叔說:“中,烤烤,真冷。”

娘小心地掌著燈往外走,幾個人跟著她從堂屋來到灶屋里。看娘抱了豆秸燃著,他們就圍著火蹲下來。豆秸火一點點地旺起來,火舌在他們的面前舞來舞去。臭先把手伸過去烤暖了,又拉一把豆秸墊在屁股底下,脫了鞋在火上一只只地烤腳。

娘說:“他表叔,餓不餓?”

表叔說:“不餓。”

爹說:“去,抓把花生。”

聽爹這么說,娘就起身出去了。片刻娘用襖襟兜了一包花生過來丟在火里。片刻,就有花生從火里蹦出來,爹把蹦出來的花生又用棍子撥到火里去,爹一邊拔一邊看著表叔說:“臭都給你說了?”

表叔說:“說了。”表叔說完就再沒人言語。幾個人的臉都被火苗烤得紅一塊灰一塊,火里不停地有花生“叭叭”地炸響。娘說:“焦了,管吃了。”爹就用棍子把花生從火堆里扒出來,撥到表叔的腳邊說:“吃。”

表叔說:“吃,都吃。”

臭和爹陪著表叔,時不時地剝一個花生放到嘴里去。表叔吃得很有興致,一會兒,豆秸灰就涂黑了他的嘴唇。等花生吃完了,火也跟著弱下去。表叔拍了拍手上的灰站起來說:“弄吧?”

爹說:“弄。”

娘掌了燈走在前面進了豬圈,豬正躺在窩里睡得香。爹說:“慢點。”爹過去蹲在豬的身邊給它抓癢。豬醒過來,睜開惺忪的眼看看是爹,就一動沒動。表叔送一塊紅薯過去,豬就張嘴咬,表叔趁機把一根尼龍繩下到豬嘴里,表叔兩下就把豬嘴扎住了。豬發現上當掙扎時,已被爹牢牢地按住,表叔又三下兩下把豬捆牢了。豬哼哼地叫著,卻發不出聲來。

等他們把豬裝到架子車上,表叔對爹說:“老表,你過來。”

爹就跟著表叔走進屋,臭看到表叔從腰里掏出一個包來,他從包里掏出一疊錢數了數遞給爹說:“二百五,先拿著,等稱了斤兩再算賬。”

爹說:“中,中。”爹說著把錢遞給了娘,爹對表叔說:“走吧?”

表叔說:“走。”

他們一起走到院子里,爹回身對娘說:“恁睡吧,我不一定啥時候回來哩。”

娘說:“路上小心。”娘跟著他們來到村道上。

爹說:“回去吧。”

可是娘沒動,娘一直站在那里,聽著車輪和他們的腳步聲漸漸消失在黑暗里。

臭對娘說:“天冷,回屋吧。”娘這才跟著兒子回到屋里。娘對臭說:“你睡吧。”

臭說:“你不睡?”

“別管我。”娘說完嘆了一口氣:“一進臘月就快了。”

臭躺在床上時,外間又響起了娘砸石子的聲音,那些核桃大小的石子都被娘一個個地砸碎,然后摻到火藥里,再被爹裹進書紙里,那樣,摔炮就成了。爹裹的摔炮真響。過年的時候不能賣完,說啥也得留兩捆,捏一個朝地上用力一摔“咣——”摔炮就響了,捏起一個高高地拋上去“咣——”一落地,摔炮就響了。臭突然對摔炮發出的聲音產生了好感。在恍惚里,臭看到那些石子被娘的錘子砸得四處飛濺。娘的錘子聲在臭的睡意里漸漸淡弱下去。在睡夢里,臭夢見了未婚妻,夢見未婚妻和他在那堵被燒焦的墻下做愛。正做著,臭聽到一種斷裂的聲音。臭抬頭一看,那堵黑色的山墻朝他們壓過來。臭叫一聲,拉起未婚妻就跑,可是那堵山墻太高了,無論他們跑到哪兒,都無法逃脫倒下來的山墻。臭嚇得渾身是汗,他絕望地叫一聲,就醒了。

山墻消失了。未婚妻也消失了。臭擦一下身上的冷汗,但他感到自己仍然被那堵黑色山墻的陰影籠罩著,使他無法擺脫。在黑夜里,臭呆呆地坐著,聽著娘砸石子的聲音從外間一下一下地傳過來。

娘不停地揮動著手里的錘子,不敢停下來,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她離不開這聲音。如果一旦停下來,砸石子的聲音一消失,娘的耳孔里就會響起一種轟鳴聲,那轟鳴聲在娘的頭顱里颶風一樣奔突。娘知道,她沒有力量去抵抗那風對她的折磨,就像她無法從頭腦里排除那突然闖進來的爆炸聲一樣。那爆炸聲一直在娘的感覺里響了一年。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那爆炸聲就會鉆進她的耳朵里,一聲接一聲著響,最終刺破了她的耳膜,化作一團不停頓的轟鳴聲。然而,娘頭腦里的轟鳴聲卻懼怕光明,在早晨,娘只要一走出房門,看一眼西邊那堵黑色的山墻,娘頭腦里的轟鳴聲就會嘎地一下停住了。那轟鳴聲也懼怕娘用鐵錘擊打石子的聲音。在黑夜里,娘一旦拿起錘子,她頭顱里的轟鳴就會消失。這個無法醫治的病魔使得這個勤勞的村婦感到不知所措,她無法排解那轟鳴帶給她的恐懼和折磨,她的脊梁被那恐懼過早地壓彎了。仿佛是在一夜間,娘的頭發就變得一片灰白,娘原來紅潤的面容現在也變得像春日里耕好曬垡的土地一樣灰黃。現在,娘不得不停下手中的錘子,因為在她的手邊已經沒有可砸的石子了。娘靜靜地坐在那里,聽著頭腦里的轟鳴聲像一輛古老的木輪馬車從冰凍的土地上慢慢地駛過來,轟鳴聲越過那堵黑色的山墻,朝娘壓過來,這使娘惶悚不安。為了抵御那帶給她恐懼的聲音,娘只好把小石子再次攏在石墩上,抬起手中的錘子,一下一下地砸著。娘就這樣不停地砸下去,錘子下的小石子被敲擊成細末,但娘手中的錘子仍舊不停,一下接一下。十多天后的一個深夜,娘摟著孫子坐在那盞幽暗的油燈下,由于她頭顱里的轟鳴聲,使她沒能聽到一個漸漸走近她的腳步聲。最后,那個走近的腳步聲在她面前停住了。娘抬起頭來,卻對出現在她面前的這個人毫無感覺。那個人慢慢地在她的面前蹲下來,顫抖地伸出雙手哽咽地叫道:“娘。”?

娘睜開眼睛看到眼前有一個朦朧的身影,即使這么近的距離娘也沒能看清他的面容。但娘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氣息,娘哆嗦著手在那人的臉上走了一遍,最后落在了他的手上,娘嘶啞的喉嚨里終于擠出了幾個字:“乖,你可回來了。”

太陽光從灶屋頂上斜射過來的時候,吳殿臣才惺忪著眼睛從堂屋里走出來。娘端著熱水從灶屋里走出來,放在凳子上說:“你不換換衣裳?”

爹橫了娘一眼說:“換衣裳?你給我弄新衣裳?”

臭說:“爹,把俺哥的褂子拿來你穿吧?”

吳殿臣白了臭一眼,然后彎腰去洗臉。臭看到爹襠里的棉褲擁擁擠擠像裝著一個牛蛋,一截灰色的布條從他腰里垂下來,隨著他洗臉的身子晃動著。

臭說:“爹,看你的褲腰帶。”

“媽那個×,我不知道?”爹說著,伸手把布條掖到腰里去。爹抹下帽子,用濕手巾在青頭皮上擦一把說:“去,看你殿德叔收拾好沒有。”

臭看到爹的頭皮被帽子勒出了一道深深的紅印,就想起爹戴著帽子睡覺的樣子,這一點使他激動不安。有一回他趁爹睡熟了,想偷偷地把爹的帽子抹下來,臭沒想爹一下子坐起來,朝他臉上就是一個耳光。臭看到爹從帽子里摸出幾張紙幣數了數,然后又放進去。那一天,臭發現爹的帽子里還有個小口袋,爹的錢就裝在那口袋里。爹把那頂帽子終日戴在頭上,從來沒有洗過,污垢涂得爹的帽子放出一片光亮。爹的帽子像一枚金光閃閃的錢幣常常出現在臭的夢幻里。現在,爹的帽子里就藏著今天他相親要用的錢。臭一邊往院子外邊走,一邊不由得回過頭來去看爹。那個時候爹正用濕毛巾擦著他手里的帽子,爹的腦袋上像長著一只眼睛,爹突然抬起頭來看著回頭看他的臭說:“看啥看?”

臭感覺到爹看他的眼神里帶著一種銅臭氣,爹說:“趁著喊你嫂子一聲,叫她也去。”

他們一行人走出村子的時候,土路上已經開始化凍了。吳殿德說:“快點吧,馬上就不好走了。”說著就上了吳殿臣的車子。臭說:“嫂子,快點。”嫂子就抱著兒子坐在車架上,臭看一眼路邊站著看熱鬧的人,推著車子跑幾步上了自行車。臭騎著車子帶著嫂子走出了村子,但在他的感覺里,仍有許多目光在他的后背上掃來掃去,那些目光就像迎面而來的陽光一樣讓他無法完全睜開眼睛。臭知道,他和未婚妻去鎮里照相這件事,是他們吳莊今天最重要的新聞,在這個寂寞而寒冷的冬日里,這件新聞很快就會傳遍了全村,家喻戶曉人人皆知。但是,臭沒有想到,在同一天里,也就是太陽西落的時候,吳莊又發生了另外一件重要的事。起初,這件使人惶惶不安的事件和臭沒有太大的關聯,可是當臭重新出現在村街上的時候,臭就演變成了那件事的主角。現在,處在興奮之中的臭沒有預感到這一點。臭騎著他哥家的舊自行車,在漸漸化凍的土路上,很快就超過了他爹的自行車首先來到公路上。在公路上,臭看到磨墩正撅著屁股在通他車瓦里面的黃泥。

磨墩聽到聲音直起腰來說:“干啥去?”

臭說:“照相。”

磨墩說:“咦,今兒有酒席呀。”

臭說:“那是。你這干啥去?”

磨墩說:“去公社開會。”

他們正說著,吳殿臣也跟上來,他們一伙人就沿著公路往潁河鎮去。他們身下的公路年久失修,柏油路面一塊塊地殘缺,坑連著洼洼連著坑,在坑洼的邊緣,裸露著嵌進柏油里的青色的石子。臭當時并沒有意識到這石子對他的重要性,到后來,也就是當天的夜里,他坐在院子里聽著爹在屋里咳嗽時,臭突然又一次想起了這些坑坑洼洼的路面。然而,臭這會兒卻沒有注意到這些路面,現在,他腦海里漂浮的全是對即將到來的照相事件的幻想。

他們一行人來到潁河鎮的時候,未婚妻還沒有來到。他們只好在潁河鎮北邊的獸醫站門口停下來,焦急地等待著女方人馬的出現。他們視線里那條女方即將通過的村道,在粉綠色的麥田里就像一條白色的帶子,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臭站在路口,一次次地渴望著在那路的盡頭出現的人馬,但是,他一次次地失望了。在焦急的等待過程中,時間顯得特別的漫長。在無聊的等待之中,臭突然被獸醫站里發生的一件事所吸引,那件有趣的事情使他暫時忘掉了等待的煩惱。一頭高大的毛驢,正伸著鼻子在一匹漂亮的母馬的陰處嗅來嗅去,最后那頭公驢叫一聲,兩只前蹄就高高地騰起,架在了母馬的后背上,公驢的圣頭在陽光下顯得非常的粗大。母馬溫順地站在那里,瞇縫著眼兒把它的尾巴翹起來。臭屏住氣看著那頭公驢在母馬的身上用力,自己襠里的家伙就不由得強壯起來,把他的褲子頂得老高。臭看一眼身邊的嫂子,臉忽地一下就紅了,臭急忙把手插進褲兜里,把襠里那個堅硬的東西扳倒了。

這時,吳殿德叫了一聲:“來了。”說完他就迎過去。臭順著吳殿德的小屁股看到了一隊漸漸走近的女人。臭首先看到了他的未婚妻。未婚妻穿一件藍色絨領小大衣,一條棗紅色的方巾圍住了她的半個臉,臭沒有看清未婚妻的眼,未婚妻的眼被她垂下來的頭發遮住了。那群人除去未婚妻,還有一位老太太。老太頭上頂一條土布驢皮手巾,身上的大紅襖被短了一截的大襟皂色褂子罩著,一對三寸金蓮之上裹著玄色的裹帶,黑色的棉褲在裹腿上面一下松散開來和襖連成一片,遠遠看過去,就像一只架著翅膀走路的企鵝。在老太太的身后,走著另外三個中年婦女,她們各頂一條白底紅道的羊肚子手巾,下身穿著臃腫的黑色條絨褲子,在她們走路的時候,條絨就發出“嘰扭嘰扭”的摩擦聲。吳殿德忙著迎上去拉住老太的手說:“大娘,你這身子骨硬朗呀!”

老太的牙齒已經脫落,深陷的嘴輪在不停地顫動:“不中啦,走不上來了。可還是想來看看,哪個是呀?”

吳殿德指著臭說:“這個。”

臭的臉就紅了,他不好意思地勾下頭。臭感到那群女人的目光仿佛刷子一樣在他的身上刷來刷去。吳殿臣也過來對老太說:“大娘。”

老太拉住吳殿臣的手說:“這是你跟前的?”

吳殿臣忙應和著:“是,我二孩子。”

老太說:“有福呀,你看,人高馬大的,不缺力,中,中。”

吳殿德說:“渴了吧?走了恁遠的路。”

老太說:“不渴不渴。”

幾個中年女人也附和著說:“不渴不渴。”

吳殿德朝吳殿臣使個眼色,吳殿臣忙走到路邊的小攤前,買來幾棵甜秫秸,推讓了半天,除了臭的未婚妻,其余的都接住了。吳殿德對老太說:“大娘,咱走吧?”

老太說:“走。”

說著,老企鵝就頭前帶路,手拿秫秸當了拐杖。三位農婦,已經開始啃起來,她們一邊走一邊“吧唧吧唧”的啃著,就像圈里的老母豬啃紅薯一樣發出聲響,用牙齒榨著甜液。臭和爹他們一行人,在三位農婦的條絨褲子的摩擦聲中,浩浩蕩蕩地朝鎮子里奔去。臭走在未婚妻的后面,他發現未婚妻的屁股很豐滿。未婚妻的屁股在臭的視線里一錯一錯地移動著,那屁股在陽光下一會兒變成母馬的屁股,一會兒又變成人的屁股。在接下來的時間里,臭的腦海里始終晃動著兩匹牲口交配時的情景,因此,到后來臭怎么也回憶不起來他和未婚妻怎樣照的相,怎么也回憶不起來他和未婚妻到鎮上惟一的合作社里撕了多少布,買了多少東西。在被撕裂的布絲的慘叫聲里,臭一次次地希望自己變成一匹公驢。一想到這一層,他的腿根子就一回回地發緊。等到他們一幫人去食堂里吃酒席的時候,公驢和母馬交配的情景突然在他的腦海里消失了,因為這個時候,他看到在那幾個中年女人的身后,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跟上來一群大大小小高低不等的男孩子,他數了數,總共七個。

走在前面的老太一邊走一邊罵:“媽那個×,誰叫恁來的?”

走在一邊的吳殿德打著圓場說:“來了就來了,幾個小孩,又不是外人。”

等到了供銷社的食堂里,吳殿德就把吳殿臣拉到一邊商量說:“開兩桌吧?一桌坐不下。”

臭看到爹一臉的緊張,爹回頭看一眼老太那群人,只好說:“中,中。”爹說完,回身壓著嗓音說:“沒錢啦。”

吳殿德說:“沒了?你帶多錢?”

爹說:“四百多。”

“弄那吧。”吳殿德看了那群女人和孩子說,“先吃,我去給老雷說一聲,一會兒咱再想辦法。”吳殿德說著,就走過一個小門,不見了。臭看到爹抹下帽子拍打著,爹頭皮上被帽子箍出來的印子有些發紫。臭看到爹的腦門上冒出了小米一樣大小的汗珠,臭知道爹是為錢愁的了。這個時候,臭看到吳殿德領著一個光頭廚子從那個小門里走出來,徑直地往賣票的窗口那里去了。又過片刻,吳殿德走出來對眾人說:“都坐都坐,兩桌,兩桌。”

說完,吳殿德又吩咐嫂子說:“他嫂子,你坐那一桌。”而后,男人和女人就分開坐了,男人這一桌,連上女方新來的五個男孩一共坐了八個人。女人那一桌,加上嫂子和兩個男孩子,正好也是八個人。等涼菜齊了,吳殿德就對幾個男孩子說:“恁幾個也喝兩盅?”

坐在另一桌的老太就發了話,她說:“別讓他們喝,小孩子家。”

幾個半大孩子就不喝,無論吳殿德怎么讓,他們都不喝。吳殿德只好說:“那恁幾個就吃菜吧。”幾個半大孩子就吃菜,筷子不停地在他們手里舞動著,風掃殘云似的,片刻,盤子里的涼菜就快光了,到了最后,他們干脆一人端一盤子放到自己的面前。老太見了就罵道:“媽那個×,沒出息。”

吳殿臣就笑著說:“沒事沒事,小孩家。”

一會兒,盤子里的涼菜就沒了,桌子上一片狼藉。等一盤熱菜上來,幾個半大孩子就一齊站起來叨,等臭他們再去叨第二筷子的時候,盤子里的菜已經叨完了。等吃完后,那群孩子就一齊往送菜的窗口望,他們手中的筷子,個個槍通條似的,拿在手里搗過來搗過去。看著那群餓鬼一樣的半大孩子,臭壓不住內心的厭惡。臭朝東看一眼,那會兒老太正顫抖著把一片肥肉送到嘴里去,一圈女人都停下手中的筷子,瞪著眼睛張著嘴給她使勁,臭忍不住在心里罵道:“老×,吃不好噎死你!”

吳殿德也看不下去,就對吳殿臣說:“殿臣。”

那個時候,坐在桌前的吳殿臣正不知所措,臭看著爹跟著吳殿德站起來往后院走,也忙站起來跟過去。等到了外面,吳殿德小聲說:“得想法弄錢呀。”

臭看到爹臉上僵硬的笑容消失了,爹的臉皮變得皺巴巴的,就像一片秋后的田地。爹無奈地蹲在地上,雙手捧住頭,爹那根灰色的腰帶不知啥時候又脫落下來,正好垂在地上的一口濃痰上,這使臭心里的厭煩更深一層。爹抬頭看了臭一眼,然后站起來說:“你去,給你表叔先借一百錢。”

爹說完又看著吳殿德說:“一百中不中?”

吳殿德說:“一百恐怕不中吧?你算呀,光酒席,沒有這個數也出不去。”吳殿德說著,伸手比畫了個“一”字,然后他又說:“還得給她們封果子,一人兩封。”

爹又對臭說:“那就一百二。”

臭說:“給表叔咋說?”

爹說:“咋說啥?就說先轉借一下,明兒就給他送來。”

吳殿德說:“臭,你回來的時候,先買五條手巾,好給她們兜果子。”

臭轉身走進席間,然后穿過門面往街上去,就這個時候,他看到磨墩正坐在一張桌子上喝湯。磨墩放下碗站起來說:“你不說照相嗎,照了嗎?”

臭說:“照了。”

磨墩說:“人呢?也讓哥看一眼。”

臭說:“正在里面吃飯哩。”

磨墩說:“酒席嗎?”

臭說:“酒席。”

內心的厭惡在臭的心里翻過來滾過去,當時臭并沒有把磨墩看在眼里,他匆匆地走出食堂,把磨墩一個人晾在了那里。臭當時犯了一個錯誤,他沒有請磨墩入席,而這個錯誤,給他接下來的生活,抹上了一筆暗淡的色彩。

臭和爹立在公社供銷社食堂門前的大街上,看著那幫女人每人手里拎著一兜果子朝東街走去,西斜的陽光照在她們后背上,卻使臭感覺到一些冷氣。那些灰色的身影,在臭冰冷的目光里漸漸地融成一團,只有掛在未婚妻胳膊彎里的那個裝滿衣料的紅包袱像火球一樣燃燒著,那個燃燒的火球在臭急促的呼吸聲里一晃一晃地移動著,最后拐向北街,唿地一下就消失了。

這時吳殿德用一根火柴剔著牙從食堂里走出來,他朝東街看一眼對爹說:“走吧?”

爹對吳殿德這句話反應遲鈍,爹當時深陷在癡呆里。那隊女人已經消失了,可是爹還茫然地看著她們已經走失的街道,爹下意識抹下帽子摸拉一下發青的頭皮。臭知道,藏在爹帽子里頭的那幾百塊錢已經像小鳥一樣一張一張地飛向街道上空那些瓦藍瓦藍的天空,像那群走失的女人一樣消失不見了。臭看到爹抬頭久久地仰視天空,臭就叫一聲:“爹。”

吳殿臣從癡呆里醒過來,吳殿德把手中的火柴根扔在地上說:“咱走吧?”

吳殿臣說:“走。”

吳殿臣機械地朝前走了兩步突然停下來說:“你先帶著他嫂子走吧。”

吳殿德說:“你哩?”

“我想到老曲那兒再買二斤硫磺。”吳殿臣說完看著臭說:“你兜里還有多錢?”

臭就把兜里的錢掏出來,數了數遞給爹說:“五塊二。”

吳殿臣說:“走,去老曲哪兒。”

吳莊的人都認識潁河鎮的老曲。吳莊人裹摔炮所需要的木硝、木炭、硫磺之類的東西都是從老曲那兒買來的。老曲這人講義氣,秤給得夠頭。老曲的臉上脖子上積滿了被火藥燒傷而殘留下來的白色疤痕,那張臉像所有看到他的人講述著一個神秘的故事。在騎車子帶著爹回吳莊的路上,臭的眼前始終晃動著老曲的那張臉。在臭的嗅覺里,空氣里到處布滿了濃重的火藥味,使他無法擺脫。無處不在的硝煙裹挾著他,這使臭的神情恍惚。到后來,也就是這天夜里,臭和小弟又一次行走在這條通向吳莊的土道上時才突然感覺到這條路的存在。臭說不清是誰指使著他穩穩當當把背著二斤硫磺的老爹帶回吳莊的,可是當他們回到村口時,卻看到公社派出所那輛三輪摩托攔住了他們的去路。臭和爹看到有三個人從村街里走出來,走在前面的兩個民警抬著半袋子東西,公社派出所的所長老鄭旱鴨子一樣跟在他們的身后。老鄭一見吳殿臣就呵斥道:“老吳,找死呀你!”

吳殿臣立在路邊,把一只胳膊背到身后,那只裝了硫磺的袋子在他的屁股上晃動著。

老鄭冷冷地看著吳殿臣說:“咋又裹了?”

吳殿臣說:“沒裹呀。”

老鄭說:“沒裹?你狗日的哄誰呀?裹的我給你毀罷了!還有這石子,看看是你的不是?唉,你身子后面藏的啥?”

吳殿臣說:“沒藏啥。”

“沒藏啥?拿出來我看看!”

老鄭說著轉到吳殿臣身后接過他手中的袋子,老鄭打開袋子看了看,他突然朝吳殿臣的屁股上踢了一腳罵道:“媽那個×,這不是硫磺嗎?真想死呀!你哥才被炸死幾天?”

老鄭說著,命令民警把從村里抬出來的東西裝進車斗里,然后伸手指著吳殿臣說:“再裹,我抓起來你!”

吳殿臣忙彎著腰說:“不裹了,不裹了。”

臭站在一邊,他真想上去踹老鄭個鱉兒兩腳。可是,臭看到吊在老鄭屁股后面的手槍頭一晃一晃的,他只好冷眼看著他們上了摩托,看著那輛三輪摩托屁股上冒著黑煙沿著土路走遠了。

回到家,爹頹喪地坐在板凳上,嘴里不停地嘟噥著:“摸著姑子×啦,日他奶奶,摸著姑子×啦……”

臭站在門口,他從爹的話語里聽出一種絕望來,臭立在那里,爹的話語透出一層又一層的寒涼來,像冰凌一樣一層一層地結在屋里的家具上。臭看到娘像一個凍僵的人坐在矮登上,兩眼沒有一點光澤。

爹仍舊坐在那里嘟噥著:“去球啦,拿啥還人家錢?日他奶奶,我算摸著姑子×了,我犯著誰啦?老鄭個龜孫也是,東家不去,西家不去,咋就單上咱家來哩?”

爹的話擊活了臭的思維,臭順著爹的話把村里所有的熟人都想了個遍。不知怎的,磨墩“噌”地一下子就跳到了他的眼前。臭罵一句:“鱉孫家兒!”臭罵完,拎起門邊的鐵锨就往外走。臭來到村路上,把鐵锨拖在身后,明燦燦的鐵锨在剛剛結凍的土路上發出刺耳的聲響。金屬撞擊凍土的聲音驚動了村里人,他們走出院子,遠遠地跟在臭的身后,他們還都沒有從老鄭進村的恐慌里擺脫出來,最后,他們看到臭在磨墩家的門前立住了。臭說:“磨墩,你出來!”

磨墩的老婆從屋里走出來,隔著院子的柵門說:“有事嗎?”

臭不理她,仍舊喊叫著:“磨墩,你出來!”

磨墩也從屋里走出來,他看著臭說:“有事嗎?進屋來說。”

臭說:“你包我家的摔炮!”

磨墩說:“我咋包你家的摔炮?”

臭罵道:“我尻你媽!你包不包?”

磨墩也跟著罵道:“我尻你媽!你罵誰?”

臭說:“我就罵你!”

磨墩說:“你憑啥罵我?”

臭說:“老鄭把俺家的摔炮收走了,你包!”

磨墩說:“我憑啥包?這沒影的事兒!”

“中呀!沒影的事兒!”

臭說著,提起鐵锨來到磨墩家門前,對著門前的一棵桐樹“哧——哧——”砍起來,一條一條白茬樹皮被剝下來,一會兒,一把粗的桐樹身就露出了一圈白。臭停下鐵锨伸手指著磨墩說:“我尻你媽,你包不包?”

磨墩說:“尻你媽!我憑啥包,欺負人不是?”

“中呀,你不包!”臭說著,提著鐵锨就去鏟第二棵桐樹。這時吳殿臣跑過來,一把推開了臭說:“反了不是?回家!”

臭沒有回家,他仍舊伸手指著磨墩說:“你包不包?”

磨墩說:“這恁爹在這兒,你說,咋怨著我了?”

臭說:“就是你!”

吳殿臣對臭說:“給我滾回去!”

可是臭沒有動,他指著磨墩說:“就是你,沒二人!”

吳殿臣突然脫下鞋,彎腰拾起來就往臭的頭上打,臭一手捂著頭一手指著磨墩罵個不停。吳殿德上前拉住了吳殿臣,然后對臭說:“回家,這孩子!”臭這才提起鐵锨,穿過看熱鬧的村里人,氣沖沖地沿著村街往回走。磨墩家里的突然哭嚎起來,她拉開柵門朝吳殿臣一頭撞過來,被吳殿德伸手拉住了。

磨墩也從院里走出來,對大伙說:“老少爺們都看看,這不是欺負人嗎?”

吳殿臣突然一拍大胯跳了起來,他說:“誰知道哪個龜孫欺負人?誰知道哪個龜孫去告哩?他去告,就不是人做的!”

磨墩說:“對,狠勁罵!他誣賴人也不是人做的!”

吳殿臣說:“誰告誰心里清楚!”

這時臭又提著鐵锨走回來,他指著磨墩說:“誰要告人,把他娘掛到大街上,讓一萬個人日!”

臭正罵著,他娘小跑著過來,用拳頭朝臭身亂打,一邊打一邊說:“找事不是?找事不是?俺爺!回家!”

磨墩說:“對,狠勁罵,反正恁娘在跟前聽著哩!”

娘停下來對磨墩說:“磨墩,你少說一句中不中,我這不正吵他嗎!”娘說完,又對吳殿臣說:“你個死東西,還不回家!你是有權還是有勢?嗯,這樣惡?”

臭和爹就不哼聲,怏怏地往家走。在他們身后,磨墩家里的哭聲在冬天的傍晚里顯得那樣的干澀。

等回到院子里,娘埋怨說:“都是你找事,有誰給你扛著了?”

臭說:“我誰也不讓扛!”

娘說:“你咋知道人家告你啦?”

臭說:“就是他,二人都沒有!”

娘說:“你咋知道是他?”

臭說:“他沒得吃酒席,不是他是誰?”

娘說:“你抓著人家手脖了?”

臭不哼聲,他惡狠狠地把鐵锨扔出去,那鐵锨在空中帶著響,飛到他家的麥秸垛上。臭聽到娘驚叫一聲。臭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娘哆哆嗦嗦地指著麥陪垛說:“你瘋了,嚇死我了,麥秸垛里有摔炮呀。”

一聽有摔炮,吳殿臣就來了精神:“他們沒有毀完?”

站在一邊的糞堆說:“我正在村頭等恁,看見有摩托開過來,就跑回來對娘說了。”

爹瞪了臭一眼說:“你今兒是惡啥了,嗯?”

爹說著走到麥桔朵前,小心翼翼地扒開一層麥秸,里面就露出了四個裝有摔炮的紙煙箱子。爹說“這下好了,趕緊再裹點,夠一車子就出門。”

吳殿臣又用麥桔把紙箱子蓋好,這才直起腰來自言自語地說:“這下好了,不該破這個財!”吳殿臣回身對臭說:“去你哥家,看看還有多少硫磺。”?

爹說:“就這些?”

臭說:“就這些,收底了。”

爹看著臭把硫磺放在地上,然后說:“去,把火硝掂出來。”爹看著臭往里間去又說:“在床頭邊上的小缸里。”

在黑暗里,臭順著床頭走到墻邊,伸手摸住了爹說的那個小缸。臭去掉蓋子從缸里取了一個袋子,臭提著那個袋子重新回到外間,那個時候爹已經在小凳上坐了下來,爹的影子被搖曳的燈苗推倒在地上晃動著。爹說:“恁都出去。”

臭看了娘一眼,娘沒吱聲,娘駝背就往外走。臭和小弟跟著娘來到院子里。天已經黑下來了,暗淡的燈光像渾濁的水一樣從門洞里流出來。臭說:“去灶屋吧,灶屋暖和。”

臭說著就和小弟進了灶屋,但娘沒進來,娘仍然立在燈影里,面朝北看著屋里的爹。爹的影子從房門里投出來在地上一晃一晃的,爹的身影一會兒離開了娘,一會兒又和娘的身子重疊了。爹弄出的聲音不停地從屋里傳出來,在空中嗡嗡作響。那嗡嗡的聲音無數次來到臭的噩夢里。噩夢里,臭無法弄清那聲音是誰弄出來的,是爹?可是爹在每次摻藥的時候只有冷冰冰的一句話:“出去!”是大爺?臭不能確定。臭抬頭目光穿過門洞朝西望,在黑暗里,臭沒能看清大爺家留下的那堵黑色的山墻。可是,那堵黑色的山墻像魔鬼一樣,會在黑夜來臨之后長出一個巨大的翅膀,那翅膀像夜色一樣膨脹著,然后把整個村莊都覆蓋住。在臭的感覺里,這黑色的夜就是大爺家留下的那堵黑色的山墻,那堵山墻就是這無邊的黑夜,沒有誰能逃出去。如果誰企圖逃出去,那他一準就會碰得頭破血流。那堵黑色的山墻就像他們呼吸的空氣一樣無處不在,就像爹在屋子里弄出來的聲音一樣,即使那聲音終止了,但你仍然能感覺到它在空中嗡嗡作響。那聲音已經滲入你的神經,那聲音已經融進你的血液,那聲音已經化成你生命的一部分,那聲音就在臭的耳邊嗡嗡作響。臭痛苦地捂著自己的頭顱,恐懼就像流淌的潁河,風掀起水浪撞擊著泥土的河堤。河堤上的泥土一塊塊地脫落,河堤上的泥土不停地流失,那河的堤岸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臭再也忍受不住了,他跳起來,狂叫一聲沖到外邊去。

屋外很冷,風猛地撲過來,抓著把臭按到一盆涼水里,嗡嗡作響的聲音消失了。娘仍駝著背站在寒夜里,爹停住手中的活往門外看,但臭沒有看清爹那背光的臉,爹的臉模糊一團。爹呆立著,胳膊又活動起來。臭聽到了那些藥末小心翼翼地走過籮底的聲音。

爹說:“還有石子嗎?”

娘說:“都讓老鄭掂走了。”

爹說:“都掂走了?”

娘說:“都掂走了。”

臭惡狠狠地罵道:“這個龜孫,回去擋不了翻車,摔死他!”

臭這樣說著,眼前就浮現出那輛三輪摩托翻倒在公路上的情景。老鄭個龜孫一頭撞在坑坑洼洼的柏油路上,他臉上血肉模糊,有幾顆石子鉆進了他裂開的腦門里。石子?對了,公路上有石子!他回身朝灶屋叫了一聲:“糞堆,走!”

娘說:“弄啥去?”

臭說:“我和糞堆去弄點石子。”

娘說:“上哪弄?”

臭說:“你別管。”

臭有些激動,他到灶屋里找到一個布袋,又摸一把錘子裝進去遞給糞堆,自己提了一把鐵锨,他們兄弟就一前一后出了院門。?

臭說:“你冷嗎?”

糞堆說:“不冷。”

臭說:“不冷你說話咋哆嗦?”

糞堆就沒了言語。

臭伸手摸了一下小弟說:“咦,冰涼。我也冷,咱倆跑吧,一跑就暖和了。”

糞堆說:“中,咱跑。”

說著,兩個人就跑起來,他們的腳步撞擊著冰凍的土地,起初還有些零亂,到后來,就慢慢地整齊了:“嗒、嗒、嗒、嗒……”他們的腳步聲在土路上響起來,很快就消失在空曠的田野里。他們沿著土路往前跑,為了取暖,糞堆把布袋扎在腰里,袋子里的錘子就像一把槍別在他腰里,他袖著手,身子一晃一晃。正跑著,糞堆突然停下來,說:“哥,你看。”

臭也停下來,粗聲喘著氣。他們看到有輛汽車從前面的公路上由北向南開過來,汽車雪亮的燈光把黑夜劈開,慢慢朝潁河鎮的方向駛去了。

臭說:“到了。”

糞堆說:“哥,我有點怕。”

臭說:“怕啥,看看咱莊里,誰沒到公路上掃過石子?”

糞堆說:“人家那是掃呀,咱這是剜。”

臭說:“都一樣。”

臭說完,兄弟倆就往公路那邊走。在臭的記憶里,那晚天上沒有星星,他的一雙眼被雪亮的汽車燈照花了。實際,那天晚上他們的頭頂上閃爍著無數顆寒星,他們在星光下走上公路,公路像一條凍僵的蛇躺在那里。臭從糞堆手里接過錘子,選了一個洼坑,舉起錘子就砸。錘子撞擊著路面發出刺耳的聲音,在寂靜的黑夜里傳出很遠。臭砸兩下停下來,他有些緊張地搜索著四周的反應。停了一會兒,他們沒有聽到別的聲音。臭的膽子就大了,他砸一陣,拿鐵锨用力一剜,柏油路面就掉下一塊來。

臭說:“快,撐著袋子。”

就這樣,他們兄弟反反復復地勞作,把石子和柏油結成的路面一塊一塊地掀下來,然后裝到袋子里去。糞堆突然拉住臭緊張地說:“哥,你聽。”

臭揚在空中的錘子停下了,他們聽到有“突突突”的機器聲從遠處傳過來。接著,他們看到有燈光把前面村子的上空照得一片明亮。糞堆說:“哥,汽車。”說說,那輛汽車已拐過彎來,把他們兩個暴露在光亮里。臭說:“快點!”說著,臭拉著袋子就往路邊上去。臭和糞堆躲在路邊的樹后邊。那輛汽車越來越近,最后從他們身邊開過去了。臭從地上站起來說:“是貨車,夜間過的都是貨車,不躲也沒事兒!”

接著,他們又砸,等又有汽車開過來時,臭真的沒躲。臭用手罩在眼上,看著那輛汽車從他的身邊開過去,真的沒事兒。

糞堆說:“哥,中了吧?”

臭掂了掂袋子說:“再弄點。”說完又砸。這時又有一輛汽車開過來,臭就站起來走到路邊,等那車過去。那輛車的燈光太強了,把臭的眼都照花了。臭罵一句:“媽那個×!”臭站在那里,一手提著錘子一手打著眼罩看著那輛朝他們開過來的汽車。誰知那輛汽車卻在不到他們一丈遠的地方停了下來。臭聽到一聲車門響,就看到有兩個人影從車上跳下來。臭的頭皮一跳,就喊了一聲:“快跑——”

臭沒有顧上身邊那個裝滿柏油石子的袋子,轉身跑到公路邊,連滾帶爬地跌到了路溝里。臭從溝里爬起來時,有燈光照在了他的身上,臭聽一個人惡狠狠地罵道:“媽那個×,跑!”

臭在燈光里爬上公路溝,在麥田里飛快地奔跑。脆弱的麥苗在他的腳下哀叫著,他身后的燈光一晃一晃朝他追趕著。臭就像一只驚了魂的兔子,在獵人的槍口下倉皇地逃遁。臭身后的燈光一點點地遠了,最后停住了。臭也停下來,他喘著氣看著追他的人往回走。臭遠遠看著那兩個人拾起他家的鐵锨,抬起那個裝滿了柏油和石子的布袋裝上車,然后調頭朝潁河鎮駛去。黑夜漸漸地平靜下來,這時臭突然想起了小弟,他就叫一聲:“糞堆。”

臭沒有聽到糞堆的聲音,他又在黑暗里叫一聲:“糞堆——”

“俺哥——”

臭聽到了糞堆的哭腔,糞堆的聲音從四下里響起來,臭一時竟沒有弄清他兄弟到底在哪個方向,他又叫了一聲:“糞堆——”

“哥,我在這——”臭聽準了那聲音的方向,飛快地跑過去。臭看到一個黑影朝他迎過來,上來一把就抓住了他。糞堆說:“哥。”

臭沒有說話,臭用手摸一下小弟的臉,就拉著他往回去。在回村的路上,他們誰也沒有說話,回村的路變得十分漫長,他們一直走了很長時間,才回到了村子里。然而,被黑暗籠罩的村子讓他們感到陌生,他們在村街上走來走去竟找不到家門。最后,他們來到一個黑黢黢的地方,四周都是漆黑的墻壁,如同一口深井。這使他們感到恐懼,糞堆緊緊地拉著臭的衣裳說:“哥。”

他們兄弟久久地立在那里,不敢動。他們驚恐地聽著凄厲的風從某個方向走過來,漸漸地,他們在風里聽到了爹和娘的說話聲。

爹說:“也該回來了?”

娘說:“看看去吧。”

爹說:“上哪去看?”

……

起初,臭以為自己深陷在一個噩夢里,直到糞堆的喊叫聲從他的身邊響起時,他才驚醒過來。糞堆在黑暗里喊著:“俺爹——”

風中的聲音停頓了一下,又響起來,娘說:“回來了。”

接著,他們兄弟就看到有燈光擠破了無邊的黑暗,爹說:“小臭,在哪?”

糞堆說:“爹,在這里。”

遠處的燈光慢慢地朝他們移過來,他們兄弟看到了爹朦朧的面孔出現在一截短墻上,爹說:“我的乖,恁咋摸這兒來了?”

臭抬起頭,他看到自己站在大爺家那堵黑色的山墻下,就驚怵不已。

臭醒了。他被一種聲音弄醒了,可他沒有弄清那是一種什么聲音,那聲音把他弄醒之后就消失了。臭睡眼惺忪地坐在那里,仍沉溺在昨天的往事里。外間響起了爹的咳嗽聲,爹的咳嗽聲強烈地刺激了他的小腹,臭急忙穿上衣服趿拉著棉鞋走出來,臭看到爹仍舊坐在外間的小凳上包摔炮。爹抬起頭來,臭看到爹的眼睛里充滿了紅絲。臭不知道爹是早早地起來還是一夜都沒有睡,爹就那樣坐著,動作機械地裹著摔炮,臭的心里猛地抽了一下,等走到門外,臭才發現起了大霧。

這場霧下得真是奇怪,在臭的經驗里,冬天里是很少起霧的。臭立在門口,看見眼前的一切都被霧籠罩了,如同云煙的霧絲在臭的面前輕輕地飄浮著,水底的海草一樣在他的眼前晃動。這樣的景象,讓臭不能分辨自己是在睡夢中還是在現實里。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空氣異常的清冷。臭愣了一下,肚里的東西又催促著他往西邊的廁所里走。在臭來到廁所的時候,他聽到有一種熟悉的機器聲從霧氣里漸漸地響起來,那聲音隨著霧絲音樂一樣在他眼前飄動著。那越來越響的機器聲來到他家門口時突然消失了,接著,臭聽到有雜亂的腳步聲涌到他家的院子里。臭急忙提起褲子鉆到豬窩里,豬窩里已經沒有豬,臭趴在豬窩墻壁上的一個小洞朝外張望。可是,濃重的霧如同蒸騰的水汽遮住了他的視線,臭只看到幾個模糊的影子。接著,臭聽到了爹的喊叫聲:“弄啥,恁弄啥?”

一個男人說:“弄啥?你說弄啥?”

“別擰胳膊也,咦——”爹喊叫著:“我的娘也——”

“這個布袋是不是你的?”

“我沒這樣的袋子。”

“沒有,還不老實!”?

“咦——”爹又喊叫起來:“我的娘也——”

“吳殿臣是不是你?這布袋上寫著呢!”

娘說:“就是俺的布袋,恁也不能捆人呀?”?

“捆是輕的,你知道嗎,破壞公路,還要判刑!”

娘就哭喊起來:“我的天呀,沒法活了——”

一個陌生男人惡狠狠地說:“走!”

娘撲上去護爹,卻被人推開了。雜亂的腳步聲朝外邊涌去,隨著,機器聲又從霧氣里響起來,漸漸地遠了。臭從豬窩鉆出來,走到院子里。臭看到娘坐在潮濕的凍地上,手握著腳脖子哭嚎,一條透明的鼻涕從娘的嘴上垂下來。

臭來到村街上,村街上殘留著三輪摩托剛剛留下的車印子。有幾個村人匆匆從臭的身邊經過,可是臭沒有看清他們都是誰。那些人走到他家的院子里去勸娘。臭抬起頭來,眼前的樹和房屋如同夢境,一切都和往日不同,臭很想置身到這如夢一樣的景象里去。臭一步步朝前走,朦朧的房屋和樹卻離他越來越遠,最后,在他的視線里消失了,替代那些的是一片灰白。在白色的籠罩下,腳下的土地和麥苗都失去了本有的面目。臭沿著一條田埂往前走,走了一陣停下來,這才發現四周都是一樣的灰白,在他的視線之內,臭找不到一樣可注明方位的東西,一棵樹或一個柴禾垛。

臭迷失了方向。臭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就像一條小船在茫茫的大海上漂泊。臭急切地想看到岸,一道黃土之岸,可是,那岸始終不肯出現在他的視線里。臭的胸口開始發悶,焦躁的情緒擠壓著他的胸膛,他緊緊地握住拳頭,想把自己的胸膛撕裂。臭開始在田野上奔走,像一條瘋狗去尋找他要發泄的目標。在臭精疲力竭的時候,他看到了一個黃色的土堆,那是一座墳。臭來到墳前,從被霧氣打濕的炮紙和火紙灰黑的殘骸里,臭認出了這是他大爺的墳。一看到這墳,臭胸中的仇恨就巖漿一樣地噴發出來,臭跳起來,朝大爺的墳頭又是踢又是踹,黃土從臭的腳下飛濺出去,他一邊踢一邊惡狠狠地喊叫著:“我叫你!我叫你!”

墳頭在臭猛烈的襲擊下漸漸矮小下去,冰凍的泥土成塊成塊地橫躺在墳頭的周圍,可是臭還在一腳一腳地踢,直到他累得抬不動腳。臭站在那里,雙腿顫抖不止。

就在這個時候,臭看到天空中出現了一個淡黃色的毛茸茸的圓球,那淡黃色的圓球飛快地在霧氣中走動著。臭入神地看著那個毛茸茸的圓球,那圓球像一只沒有瞳孔的眼睛在注視著他,暗黃色的光澤在臭的臉上滑動著,臭久久地立在那里,任憑那光澤的撫摩。有一會兒臭突然他明白過來,那個毛茸茸的東西就是太陽。

太陽終于驅散了大霧,那座灰色的村莊又真實地呈現在臭的眼前。

臭從夢的情景里醒過來。蒼天灰茫茫的一片急促地朝遠處逃離,在遠處不幸跌倒了,天空哀喪地伏身于大地之上。村道上空無一人,臭不知道這會兒村里人都在干什么。一頭黑色的豬逃出監禁它的柵欄,在開始解凍的土路上哼叫著走過。一只紅公雞發暈地在矮墻上鳴叫著。霧氣化成的水珠從頭頂的樹枝上滴落下來,這使臭恍如隔世。

臭游魂一樣走進家門。院子里化凍的土地水汪汪地映射著太陽的光芒,仿佛一面破碎的鏡子。家門敞開著,屋里灰灰的一片,這使站在泥濘中的臭一時沒有看到后墻。臭走到門口站住了,眼睛逐漸適應了屋中的光線。屋里沒有娘。屋里沒有糞堆。屋子里沒有人。臭看到父親坐過的小凳子不知被誰踢翻了,父親沒有裹完的炸藥仍舊放在一只紅色的瓦盆里,父親裹好的摔炮整齊地排在小竹筐里。在幻覺里,臭聽到了父親的咳嗽聲。

臭遲疑著,最后他走過去,把那只小凳子扶正,然后坐下來。臭拿起一張父親裁好的紙條看著,他發現那紙條是用小弟的課本撕成的。臭坐在那里猶豫著,最后他拿起藥盆里的小木勺,挖了一勺放到紙上,臭開始學著爹的樣子裹摔炮。爹從來沒有讓他裹過,可是他一次次地立在爹的身邊,他把爹的每一個動作都默記在心。臭在不知不覺之中裹好了一個,而且動作是那樣的熟練。這種不練而就的本領使臭產生了興趣,臭一次一次地演習著裹摔炮的操作過程。時間在臭的身邊一分一秒地走掉,臭看到他腳前的小筐子漸漸地被他裹好的摔炮塞滿了。由于全神貫注,臭沒有聽到有一雙踏著泥濘的腳自遠而近來到了他家的院子里,最后在他家的門口停住了。那個人的身子擋住了屋外的光線,光線的變化使臭從專注里醒過來。臭抬起頭,看到門洞里站著一個黑影。

黑影說:“你娘哩?”

臭說:“不知道。”

那黑影遲疑了一會,然后走過來在臭的對面坐了下來。西斜的陽光從門洞里射過來,照在他那雙沾滿黃色爛泥的草鞋上,接著,臭看清了那個人的真實面目。

“你沒有去看你爹?”

“沒有。”

“你爹在鎮上游街了。”

那個人的話像針刺了臭一下,他抬頭看著那個人。

“哎——”那人嘆了一口氣,然后說:“剛才土屯來人了,人家都知道了。”

“知道啥了?”

“這孩子,你說知道啥了?你爹游街。人家不愿意了。”

“啥不愿意了?”

“這孩子,今兒咋啦?你的婚事,人家不愿意了。”

臭噌的一下從凳子上站起來,對那人吼道:“她敢!”

“人家有啥不敢?”

那人站起來,走到門外站住然后回過頭來又說:“你娘回來了,給她說一聲。”

臭沒有回答他,臭攥著拳頭立在那里,看著那個人走出他家的院門。臭久久地攥著拳頭站著,直到他的手哆嗦起來。臭慢慢地在板凳上坐下來,他身上的骨架仿佛散了一般。臭就那樣坐著一動不動,直到娘駝著背袖著手出現在門前,臭看到娘身后跟著磨墩。臭看著他們先后走進屋里,娘對磨墩說:“坐,恁哥。”

磨墩就在另一只凳子上坐下來,他說:“你跟臭商量商量,這事咋辦?”

娘說:“我上哪去弄二百塊錢?”

磨墩說:“沒錢俺叔就回不來。”

娘說:“求你啦,恁哥,求你再去說說情。”

“哎——”磨墩嘆了一口氣,站起來說,“我再去試試吧。”

磨墩說完就往外走。娘站起來往外送,臭跟在娘后面也來到院子里。臭看到磨墩走到院門前停住了,他回頭看著娘說:“這錢省不了。”

娘說:“恁哥,求你了。”

磨墩看上去有些無奈,他看了臭一眼。臭看懂了,磨墩的眼神里有些幸災樂禍,臭站在那里,憤憤地看著磨墩走出他家的院門。也就這個時候,臭看到了西邊天空上那片紅色的霞光,臭被那片紅色的霞光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說:“娘,你看。”

娘也愣在那里,太陽就像一爐熊熊燃燒的炭火,在沉落的時候把她神秘的光彩施放出來,大地被那炭火烤得焦赭一片,遠遠看去就像升騰著一股煙氣。臭聽到有一種聲音從那血色的云朵里發出來,在整個西天里漫蕩,那聲音說:“裹吧。”娘說:“裹吧。”娘說著,一邊往屋里走一邊自言自語地說:“只有這摔炮能救你爹了。”

臭看著娘的背影消失在門洞里,屋里的光線已經開始發暗。西天里的那片血色的云彩像注了水,那光從天空里流淌下來,把西邊大爺家遺留的黑色山墻覆蓋了。

黃昏悄悄而至,接著,黑夜就降臨了。臭坐在娘的身邊用細麻繩捆著摔炮,他要把裹好的摔炮二十支捆成一捆,由于精神恍惚,一捆摔炮臭數幾次都數不準。臭只好停下來,看著坐在他對面的糞堆,不知為什么,在昏黃的光線里,糞堆的臉色卻一片灰白,臭拿著摔炮的手不由得哆嗦起來。臭想止住哆嗦的手,可是他努力了幾次都失敗了。正在這個時候,他聽到有個人跑進院子里來。臭放下手里的摔炮,還沒等他站起來,爹就出現在門洞里。爹急促地喘著氣,他說:“快……快……裝……炮……”

娘站起來說:“他們放你出來了?”

“我跳廁所……跑回來的。”爹捂著自己的胸口說,“他們……明兒要來……搜炮哩……都搜……挨家挨戶……”

娘說:“那咋弄?”

“裝車。”爹慢慢地緩過氣來,爹對娘說:“我這就走。去,你趕緊給我和面烙幾個饃。”娘拍拍手上的藥末,匆匆地走出屋子,往灶屋里去了。臭看到爹來到架子車邊蹲下去,用手放氣。放了一陣爹站起來按了按輪子,車輪就被壓下去半截。臭知道,出去賣摔炮的車子都是這樣,氣不能足,如果氣太足,車子走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就會跳動。裝了摔炮的架子車是不能跳的,不然,就會出事。爹做完這些,對身邊的臭說:“去,弄麥秸。”

臭出門去,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臭走到院子里的麥秸垛邊,抱了麥秸回屋幫爹鋪在車廂里。爹把一對荊條柵子分別卡在車廂的兩邊,然后系牢了。等把架子車收拾好,爹轉身走出門,一會兒就搬回來一紙煙箱子摔炮。爹小心翼翼地把紙箱子放在地上,打開,從里面一捆一捆地拿出來往車廂里放。糞堆走過去給爹幫忙,他從箱子里往外拿,而后遞給爹。

爹接過糞堆遞過來的摔炮,看一眼站在一邊的臭。即使在昏暗里,臭也能感覺到爹的目光里有一種怨恨,這使臭對糞堆產生了仇視心理。臭知道,如果站在那里給爹遞炮的是他,那樣或許能減弱爹對他的怨恨。可是現在那個位置被糞堆占住了。臭站在那里,看著爹和糞堆擺完箱子里的摔炮。等爹出去又搬回來一箱子摔炮時,臭覺得自己也應該干點什么,他不能老這樣站著,不然,就會引起爹對他更多的怨恨。

臭走出門,迎面撲來的寒風使得他打了一個冷戰。臭看到娘正在灶屋里給爹烙饃,做著出發前的準備工作。臭站在那里猶豫了一下,還是朝麥秸垛邊上走去。臭走到麥桔朵前蹲下來,伸手摸著藏在麥桔朵里剩下的兩紙箱摔炮,臭托著箱底往外拉了拉,箱子很沉。臭蹲在那里遲疑了一會兒,最后還是搬起來。臭搬起紙箱的時候,他胳膊上的肌肉突突地跳了幾下。但臭沒有放下,他轉身咬著牙一步一步地往屋里走。等走到爹的身后,臭的胳膊和手就哆嗦起來,他就不由得叫了一聲:“爹。”

爹正在往車箱里裝摔炮,沒有理他。糞堆停住手,他看到了臭搬著摔炮箱子的樣子,糞堆也叫了一聲:“爹。”糞堆叫完就站起來。臭感覺到懷里的箱子開始往下脫落,等到爹直起身來看他時,臭抱著的箱子已經滑過他的手指。爹說:“慢點!”

爹話沒說完就撲過來,可是那箱子已經重重地落在了地上。在最后的時光里,臭聽到了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從他的腳下爆發出來。

農歷臘月初八,一個名叫狗眼的民間藝人出現在吳莊東邊的村道上。那個時候,太陽已經升到了半空中把狗眼面前的世界照得一片冰白。那場剛剛降落的大雪已經開始融化,在潁河兩岸廣闊的土地上,到處都響著積雪在陽光哧哧的融化聲。狗眼走得渾身燥熱就停下歇息。狗眼站在那里,村道兩邊光禿禿的楊樹在他的視線里一棵比一棵低下去,最后,他看到了遠處灰白的村莊。閃亮亮的白雪堆積在遠遠近近的屋頂上,把狗眼的眼都照花了,狗眼誤認為那是夏季里熾熱的陽光。狗眼立在那里,享受著感覺里的夏日陽光的撫摸。可是,狗眼卻沒有看到一點綠色,這使他感到迷惘。在狗眼的經驗里,這種情景只有在寒冷的冬季才會出現。

1991年3月

原載《收獲》1992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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