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國時期,小鎮的街上天天像個大戲臺:官、兵、匪、盜,戲子、賭徒、騙子,游醫,打把式賣藝的,推車擔擔的,各色人等匯集在小鎮上,各自扮演各自的角色,各自有各自的活法,各自扒拉各自的食吃。
在這個世界上,只要有人長期聚集的地方,總會出現幾個有模有樣的人物的。
要說小鎮上響當當的人物,大家都能說出個一二三,比如說鎮長汪璧銓,汪鎮長整天穿一身筆挺的中山裝,大金表鍍金鏈子,在上衣口袋一蕩一蕩地耀眼,平時不是坐滑竿轉悠,就是騎一輛洋車子飛跑,忙的不可開交。
鎮上派壯丁,征田稅,收商稅等等,這些直接關乎著小鎮人命脈的事兒,都是他說怎樣就怎樣,人家手里握著印把子,是小鎮上的土皇帝,你不服行么?
象這樣手攥著生殺大權的人,你敢說他不是小鎮上響當當,首屈一指的人物?
再一個就是整天頭發梳的象狗舔一樣,穿一身黑衣褲褂,斜挎著盒子槍,整天帶幾個人,在街上吆五喝六的鎮公所警察所長兼保長孫耀祖算一個人物。
緝拿土匪,查辦小偷小摸,拘捕打架斗毆的,查封走私商品等,拘人放人他說了算。人家穿著黑皮制服,手里有棒子有槍,吃的是皇糧,辦的是公差,在鎮上得說是個呱呱叫的人物。
還有就是嗓子象百靈鳥一樣婉轉,金鈴鐺一樣清脆,聽一聲能甜到魂里的戲子夏百靈,老天爺給了她副好嗓子,爹媽給了一副好皮囊,那臉盤兒,那身段兒,一個字:“絕!”。
小鎮人都說夏百靈戲都唱天上去了,嗓子甜得讓本縣縣長大老爺,警察局長齁得腿軟,小臉美的讓省里的軍政大爺們,三魂六魄都出了竅,連鎮長汪璧銓每次見了夏百靈都是恭恭敬敬,點頭哈腰。
夏百靈雖然帶著爹娘在城里住,可每年大年初二都回小鎮上來,小鎮的習俗大年初二是閨女回娘家拜年,這夏百靈每年初二回鎮上來,就是表明是小鎮養育了她,小鎮永遠是她的娘家。
夏百靈每次回來,都在小鎮火神廟前的戲臺子上免費唱一天戲。小鎮方圓十里八鄉的人都涌過來看。
小鎮上的老少爺們一聽到夏百靈的戲,就開始自己嬌慣自己起來:平時幾百斤的挑子壓不彎,大毒太陽曬不壞,大暴雨淋不垮的銅皮鐵骨,這會兒連骨頭縫都酥了,任憑婆娘連喊帶拽讓回家吃飯,硬是腿軟的邁不開步,臨了還惡狠狠地大拇指一舉:“夏百靈戲唱的好,混大場面沒忘本,是個人物!”

象大地主王相謨,開鹽行糧行大財主梁石豐,威武彪悍的武師劉飛龍等等,雖然各有千秋,但在小鎮上都是有名有號的人物。
但要說誰是鎮子上的真正的漢子時,小鎮上的人,大都手指著大地主王相謨庭院斜對面的一個破草房子說:“李漢子,李漢子那真是個漢子!”
要么有人這樣說:“要說咱們鎮上一頂一的男子漢,就數賣蒸饃的李小侉的兒子,別看才十三歲,那可是條漢子!”說完翹起大拇指往上揚了揚,放下,然后又揚了揚。一臉傲氣和自豪,好像他說那個人就是他自己一樣。
小鎮的人評判小鎮的人是有自己獨特的理解和標準的———人物是人物,漢子是漢子;真正的漢子肯定是個人物,而大家推崇的人物不一定是漢子。漢子的血是滾燙的,骨頭縫都迸發出力量和光芒,人物可能只是渾身上下籠罩著光環,光環是外面鑲嵌的,它沒在骨子里。

李漢子是李小侉的兒子,李小侉鬧蝗蟲那一年,從北方逃荒逃到小鎮上的。
“你們不知道,日它姐,嚇死人哩!鋪天蓋地的都是螞蚱,日頭(太陽)都看不著了,一摟粗的樹,咔嚓一下,樹枝就壓斷了。地里的莊稼象拿剃頭的推子推過一樣,光妞妞的,連草都啃光。屋里屋外全是老飛頭兒(蝗蟲),聽說連牛(ou)犢子都咬的亂蹦!”矮小干瘦的李小侉,吞咽著小鎮人端來的剩米飯,一邊噎的頭一伸一伸的,一邊用北方方言和圍成一圈的人們講述著。
人們聽著都嘖嘖稱奇,“后來呢?”大地主王相謨和大財主梁石豐也站在人群里聽得津津有味。
“后來,后來沒糧食吃,走不動的在家餓死,能動彈的人都四處亂跑著逃荒要飯。俺娘說俺有個小姨嫁到信陽州,具體也不知道在哪住,反正在家也是死,亂摸唄!聽說那里大米多,我就領著俺兒,用小土車推著俺娘一路往南走來了,一路上盡是逃荒要飯的,路邊躺著餓死的人沒走幾步就一個,沒法看……”
“你娘哩?”
“俺娘本來在家里就病的不輕了,俺推著俺娘剛到汝南縣城,突然人群嗷嗷叫四處亂跑,說是土匪來了,接著就聽乓乓槍響,日他娘,這些鱉孫連俺這逃荒的人都搶!鱉孫們騎著高頭大馬一邊亂沖亂撞,一邊乓乓胡亂打槍,人群一亂,把推俺娘的車撞倒了,等俺把俺娘抱起來時,俺娘已經不行了,俺娘臨咽氣時說,兒啊,摳一小塊兒土坷垃填娘嘴里,娘不能當餓死鬼呀………”
說到娘,李小侉嗚嗚哭起來,弄得大家都一陣難過,一陣嘆息。
“那個是你兒子么……?”有人指了指坐在“梁記鹽行“屋檐下,低著頭只顧吃剩飯的小孩,瘦身子上長個細脖子,細脖子上頂著一個大頭。
李小侉站起來撥開人群瞅了一眼,嘆口氣說:“這孩子出生時,他娘難產死了,看著孩子憋得渾身發紫,接生婆啪嘰啪嘰使勁打了幾下,看沒啥反映,就準備讓我抱著撂野地里。我腳邁出門檻的時候俺娘不死心,用手狠狠掐了一下屁股,結果小孩哇哇哭叫著活了下來。接生婆說,這小子打恁狠都沒反映,是條漢子,我隨即就給他起一個名字叫漢子,這天災人禍,兵荒馬亂的年頭,活下來也是活受罪……”

“那蝗蟲就恁厲害么?沒法治么………”大地主王相謨聽李小侉講完,頭皮一陣陣發麻,想著自己幾百畝快成熟的金黃的稻子,汗水從頭上往下不停流淌。
王相謨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突然問李小侉:“你這盲人瞎馬地亂轉能找到你小姨?要不然你就在我這先干點兒活,先落個腳兒咋樣?”
“你說啥——?”李小侉聽到王相謨的話,頓時停止了吞咽,伸長脖頸瞪著小眼睛,嘴里的飯撐得腮幫子鼓鼓的。
“咦———不中,不中——俺去找俺姨去!”李小侉也不知是被這突如其來的好事砸昏了腦袋,還是吃的太猛,撐迷糊了,頭搖的象撥浪鼓一樣。
“王老爺,好心收留你,讓你在他家里干活哩,多好的事兒!”一旁的人七嘴八舌地慌忙解釋著,語氣里儼然替王相謨幫忙,大伙都覺著這黑瘦的家伙不知好歹,同時也惋惜李小侉錯過了這么好的機會。
王相謨掃視一圈眾人,好像也對自己剛才的決定有點后悔,笑了笑說:“喔,那算了,算了……”
秋日的陽光依然熱辣耀眼,王相謨抖了抖羽白色的綢子褲褂,迎著陽光踱步而去,高瘦的身軀瞬間變得明亮扎眼。
梁石豐也一捋長須,微微一笑,轉身走進自己的鹽店。
他長腿邁進門檻時,扭身看了看,坐在屋檐下李小侉的兒子,“李漢子”,看來這侉子自己活的象條癩皮狗,倒想讓他兒子做個真正的男子漢。
梁石豐坐在柜臺角的羅圈椅上,抬手端起小茶壺喝了口茶,細瞇著雙眼,一只麻雀“倏”地飛進門里,啄了粒米粒,又“倏”地飛到對面屋頂上和幾只麻雀嘰嘰喳喳的歡叫著,幾束陽光透過窗戶斜射進來照在墻角的鹽包上,時光凝固了一般。
眼看著人群即將散去,李小侉象還魂一樣明白過來,他急切地朝王相謨方向攆去:“這位老太爺哩,俺愿意留下!你是俺大恩人吶,俺爺倆留下來做牛做馬都中,有口吃食就行,俺好賴不嫌………”


